一會兒工夫,兩大壇烈酒已經放在了兩人身邊,李來貞取大碗在壇中小心地舀了半碗,把臉幾乎埋在酒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登時眉花眼笑,連胡須都仿佛跳起舞來,小口先啜了一口,並不立刻喝下,而是含在嘴裡像是漱口一般,隻是看起來他下巴鬆垮,隻把酒在上顎那裡漱,一邊漱一邊重重地連續用鼻子吸氣,然後,才閉上眼,腮幫子鬆弛下來,把酒慢慢地往下滲,臉上甚麼表情也不露,整個人似乎都縮小鉆入到酒碗了,過了會才呼出一口長氣,徐徐道:“沒摻水,夠勁。” 要說剛才毛端陽吃飯是狼虎,這李來貞喝酒就是鼠蟲。 對麵的吳老泉早飯沒落下,又剛剛墊了些豆乾花生鹵肉,當下滿滿盛了碗酒,大喝一口,白乾那強烈的酒意如烈火刀子一般湧入喉嚨,不禁大喝了一聲:“好酒,夠烈!” 當下倆人你一碗我一碗開始對飲,李來貞是小口喝細水長流,吳老泉是大口飲豪氣乾雲;李來貞是越喝臉越白,吳老泉是越喝臉越紅;李來貞是一臉的平靜不露聲色,吳老泉是哈哈連聲還不時朝周圍人示意;李來貞是自己獨飲,吳老泉是身邊一會兒過來個鏢局子的達官一會兒過來個趟子手,碰杯說話笑罵鬧騰,搞得跟鼎元豐鏢局的大聚會似的,除了黃臉病夫和背琴漢子那桌,就差門口栓的馬驢騾子也進來喝一杯了;李來貞是一聲不吭,吳老泉開始還好,越喝越起勁,一屋子就聽他的大嗓門了,眼瞅著就快唱起來了;李來貞是光喝酒啥也不吃,吳老泉是吃完四碟按酒果品,又要了鴨子和牛肉,甚至開始跟後廚嚷嚷說要下麵了…… 王掌櫃朝魯三兒使了個眼色,魯三兒心知肚明的,趕緊到後廚交待,眼瞅這天色就快晌午了,後廚為一天準備的酒肉都已經售罄了,好在村裡賣雞鴨魚肉和打酒的鋪子都不遠,讓學徒的趕緊去采買。 頭五碗酒,吳老泉喝得比李來貞快的多,再五碗酒,就反過來了。周圍人的眼睛這時已經直了,想那白乾是酒中最烈之物,常人一碗就得醺醺欲倒,酒量好的人,三碗五碗也就差不多了,如今二人各自十碗下肚,雖然喝法不同動靜不同,但都看起來是越喝越精神。 吳老泉表麵粗豪,心細如發,他一邊喝一邊偷眼觀察對方,還真看不出任何蹊蹺。他從小嗜酒,酒量甚宏,而且還不喜喝南直隸和浙江府盛產的黃酒,就愛喝烈酒,後來學了內外功,體格雄壯,酒量更加驚人。等開始走鏢跑江湖了,更是三分靠武藝七分看交情,加上亂世中借酒澆愁也罷是醉生夢死也罷,各路酒局是連著來,乾脆喝成了一副紅臉膛。不過酒量再高,這十碗白乾下去,他也快到量了,腦子已經有點發懵了,實在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一向自負酒量高,可眼前這麼個看起來又弱又滑說話還大喘氣的漢子,卻也連盡十碗麵不改色,椅子下頭也未見任何遺灑,眉頭一皺,他有了主意。 “哈哈,這酒舒服,待俺去個茅廁,回來接著喝。”吳老泉說著站起身來,把腰上的絲絳鬆了鬆,就要往屋外走。 李來貞聲音拐著彎:“這不合規矩吧,誰去茅廁誰就算輸。” 替吳老泉背包袱的瘦子鏢師餘大鵬道:“剛才比試時可沒定這規矩,你倒是乾喝不吃,沒看見我們吳爺吃喝了這許多,去鬆快一下有何不可。” “賢弟算了”吳老泉顯得寬宏大度的樣子,“不去就不去。”說完重又坐下,大大地打了一個嗝,潛運師傳三仙內功,閉住任脈穴道,半閉住沖脈穴道,放開督脈穴道,將這奇經三脈虛擬為黃山天都、光明頂、蓮花三峰,令酒氣盡往後背散去。半盞茶的工夫,外人隻覺得他突然沉默了下來,他自己曉得,整個後背已經通紅,且腫脹了起來,是以他不再靠在椅背上,而是半伏在桌上,又舀起一碗酒,朝對方一舉,又喝了起來。 又喝兩碗,那李來貞看起來有些焦慮,舉手招呼掌櫃的:“我喝不動了……”吳老泉與鏢局眾人心中都是一喜,卻聽他接著道:“換個別的酒吧。” 吳老泉眉毛都擰起來了,心說他怎麼總是說話拐彎大喘氣啊。 王掌櫃陪著笑臉:“客官,您看您打算換啥酒,本店還有兌陳年普洱的紹酒,有陜西的稠酒,有山西的竹葉青,對了,還有古城燒。” “我要烈酒!”李來貞一晃圓腦殼,“這白乾不錯,但換換口味也好,再來兩壇古城燒吧。” 眾人那叫一個咂舌啊,大家都知道喝酒就怕摻,雖說都是烈酒,但各自的酒力不同,摻著喝更容易中酒。 片刻間古城燒端來,那李來貞三下兩下把上衣褪到腰間,露出一身白白的皮肉,頗為瘦弱之樣,但他一身的皮肉和內臟卻似是生鐵打就的,又連進兩碗古城燒,麵不改色。 吳老泉這個忙乎啊,雖然鏢局中人已經沒人敢再上來敬酒了,但他背部督脈已經腫脹麻癢了,隻得又閉住陰蹺脈,半閉住沖脈,放開陽蹺脈,將酒氣往下肢散去,這回不到半盞茶,他的雙腿已經通紅了。眼瞅著對方一身白皮肉一點兒紅色都沒透出來了,吳老泉實在是又驚又佩又有些惱怒,當下一拱手:“李朋友,你說話雖然大拐彎不靠譜,但喝酒硬是了得,我老吳一輩子也沒見過像你這麼能喝的人物!” 李來貞麵露得色:“實話告訴你吧,我小時家貧,鄉裡鬧完旱災鬧蚱蜢,鬧完蚱蜢鬧瘟疫,就被老爹賣到城裡的大酒缸當低等學徒了,就算吃不飽,至少每晚能喝上一大碗燒酒的下腳料,那都是糧食啊,高粱、玉米、穀子、糯米、糜子……三年下來,雖然瘦,但養的我白了許多。” “難怪啊,也是市井裡出豪傑,佩服佩服。” “可惜,三年下來,大酒缸也關門大吉了,飯都吃不上,哪能還糟蹋糧食釀酒啊?不過後來我跟了師父,更是天天喝酒,以酒行氣,以酒作引,以酒製藥,以酒佐毒,哈哈,跟酒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吳老泉無語了,心裡知道,這場賭局,自己是毫無贏的希望了,又半碗古城燒下去,他隻覺得有點天旋地轉,赤紅的臉膛像火燒著一樣,剛想起座認輸,就聽一人道:“喝了多時,也沒分出勝負,我看這場也作和局吧。”嗓音像在沙礫中磨出來一樣,說話之人正是那一直陰沉著臉的莊稼漢。 李來貞雖然不服,但回眸看了那農漢一眼,就不吭聲了,把酒碗一推,把衣服披好,又沖盹去了。 吳老泉心中狂喜,鏢局眾人也都如釋重負。隻見那提議賭賽的背琴漢子一豎大指:“第一局我方有點兒優勢而作和局,第二局你方領先也作和局,不爭競小利害,是條好漢!” 那農漢朝他微微躬身稽首,“第三局,我想與先生你來比,至於比甚麼,你可以劃下道來。” 這話一出,跟背琴漢子坐一桌的三人都麵露不滿不願之色,眾人這才注意到,黃臉病漢的左右手的那兩個老者,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臉灰撲撲的歲月,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感覺半截都入土的人了,之前毫不惹人關注,但突然之間,眾人隻覺這二人像一對灰蠟燭點燃了一樣,亮了起來,可細看他們臉上頭上,還是一片灰白。 黃臉病漢鼎元豐局主單元豐咳了一聲:“我看不妥……” “我比。”背琴漢子打斷了他的話,“比力氣吧。” 眾人都擁到了院子裡,把莊稼漢和背琴漢子圍在中間,二人佇立在東墻根處,那裡有兩棵棗樹一棵木槿,還有半截石碑,底下還有缺了半拉腦袋的巨型青石贔屭,龐大堅實粗獷,怕不有八百斤之重。 眾人哪裡見過要舉八百斤重物的人,但也怕失手或者磕碰,都貼著院墻站著,隻有三人不同,就是適才與背琴漢子同桌的三人:單元豐就站在二人身後五步處,好整以暇,偶爾輕咳一聲,負著雙手也不看二人,隻偏頭看天,正當午時時分,可一點日頭也沒有,天陰得一片灰黑色;另外兩個老頭,一人站在院門處,另一人則剛走出了院門,不見了蹤影。那站在院門處的老者全身灰袍蔽體,又恢復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眾人目光都集中在比試的二人身上,而他二人的目光都盯在石碑上,似乎是在用目光先去試舉一舉。其實,那莊稼漢是在利用這機會向背琴漢子詢問呢。他用聚音成束傳音入密的功法,已經向對方連問了三句,但對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讓他甚是焦躁。 第一句是:“先生貴姓?” 第二句是:“那東西在哪裡?” 第三句是:“那兩人可是白魅堂的?” 背琴漢子忽然席地而坐,將背著的那張短小的輕雷古琴置於膝上,先隨意彈撥了幾下琴弦,接著就旁若無人地鼓琴而歌了起來: “劍樹刀山掉臂過,長伸雙腳自為摩。 三千善逝原非佛,百萬波甸豈是魔? 潦倒不妨天亦醉,掀翻一任水生波。 夜來夢作修羅手,其奈雙丸忽跳何。” 他嗓音清越有力,這歌詞中似隱含著一股肅殺悲壯之氣,讓他歌來,卻帶有些許激昂。 莊稼漢大字不識得幾個,聽得一頭霧水,但就在歌聲尾音的長嘯聲中,他耳邊突然傳來蚊蚋般的話語聲,原來對方終於也以傳音入密的功法開始回應他。 “我姓黃,那東西就在這裡,那兩人確實是白魅堂的,而且是內三堂的堂主,那黃臉的是揚州府第一高手單元豐,也就是鼎元豐鏢局的局主,更是水次幫的副幫主,他們手底下太硬,你們三人速速退去。” 莊稼漢大為佩服,自己雖然是先修外家後入內家,但天賦異稟,一身內功也算爐火純青了,可是用傳音入密的功法,最多一次也就能說九字,就要停下調勻內息再說,而眼前這書生般人物卻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當下他也不顧上驚訝,為何號稱天下一門一堂一幫一宗一教一樓六大勢力其中一堂和一幫的頂尖人物都在此處,又急切問道:“是南雷先生吧?” “區區不才正是在下,朋友你是姓郝吧?” “沒錯,您識得我?” “不識,但李闖的部下,還能讓一隻虎李赤心的徒弟俯首帖耳,又是如此的風采如此的煞氣,除了當初的闖王老營掌旗大將,現如今的大明朝永安侯郝搖旗郝永忠以外,天下又豈有第二人?” 聞聽此言,莊稼漢情不自禁仰天狂笑,笑聲如夜梟激起,劃過黑空。 他姓郝,莊稼漢沒大名,後來因為在闖王老營扛旗,得了個名字郝搖旗,還挺響亮的,一來二去就叫開了。老營的帥字旗是三軍統率,旗倒人散,扛旗之人不但要膂力超人,更得武功高強,韌性十足,到李自成死時,郝搖旗已經憑軍功成為大順軍的主力大將,和劉體仁一起統率一股主力部隊,接受了南明堵胤錫以及何騰蛟的招安,一時旌旗蔽日,氣勢如虹,誓保大明,驅除韃虜。他前年還曾在泉州大敗清軍,得永歷帝賜名“永忠”。不過後來清朝三順王中最有軍事天才的孔有德殺來,他又撤入桂林,後來還一度挾永歷帝往柳州。永歷帝無甚雄才大略,強敵襲來隻知奔逃,糧餉又不足,小朝廷雖實力不足卻派係林立,不少人還是打心裡看不上大順軍,甚至還有當麵稱他們是覆滅大明的千古罪人。郝永忠在這種形勢下,永忠之名隻是一紙空文了。 去年,降清的左良玉部將金聲桓在南昌起兵叛清歸明。這金聲桓自認功高而清廷封賞不公,與部將王得仁在家閑居時常請伶人唱戲,搬演郭子儀、韓世忠等忠義戲曲,還穿著明朝服飾。孰料被人告發,清江西巡撫章於天和江西巡按董學成急忙上書朝廷,告金王二人謀反,而此送信人被金聲桓部下擒獲。金聲桓一不做二不休,置酒請章董二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將書信投擲於宴前,當場發作,砍下二人首級,起兵反清,奉永歷為尊。顛沛流離的永歷帝聞聽大喜,立刻敕封金聲桓為豫國公,王得仁為新喻侯。接著廣東又反了李成棟,那李成棟一生反復無常,最早跟隨高傑在闖王陣中,後隨高傑投降明廷,高傑被害後他又投降滿清,是剿滅南明的得力乾將,曾經在三年前四個月內殺隆武唐王、擒紹武唐王,雙手沾滿明朝君臣民士之血,但此刻也回向反正。永歷帝希望何騰蛟、金聲桓、李成棟、郝搖旗、堵胤錫李過部五路會師,擰成一股繩,至少何部李部郝部可以迅速馳援金聲桓,在江西這一明清主戰場上,打退清軍的攻勢,但最終何騰蛟、李成棟、郝搖旗等見死不救按兵不動,表麵看是金部先擋大清兵鋒,實則五路軍皆成孤軍,予人各個擊破。今年年初,金聲桓於江西南昌,何騰蛟於湖南湘潭,李成棟於廣東信豐先後陣亡,李過走廣西,如今傳說已得瘟疫而死,堵胤錫戰草橋走來陽,也已心力交瘁。 那何騰蛟黨同伐異,頗多爭議,但是卻與郝搖旗廝混得不錯,當年還曾指使郝搖旗在湖南和其它明軍內訌,何這一死,郝搖旗心灰意冷之餘,明廷大學士瞿式耜更是將其定為叛逆,郝於是將部隊退入夔東,與以前大順軍將領袁宗第、劉體純合兵,轉戰荊襄一帶。這剛剛安頓下部隊,他又聽說,魯王重臣黃宗羲得一件滅清至寶,卻被清廷擒獲押赴燕京,急忙帶了些得力部下星夜趕往京師,如今終於截到了黃宗羲,而這享譽天下的文武奇才居然還識得自己,言下之意甚為倚重,怎不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