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良搶著道:“名字都聽得耳熟,又都做過官,應該是大儒吧。” “正是,我趕去時桌上茶水已乾,但我可根據水漬辨認所寫,正是這麼幾句。”說完,崔子健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黃花梨的桌麵上寫了起來。三兄弟定睛一看,寫的是四句詩,落款四個人名: “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泠繡羽遲。便曉故園星劍在,蘭皐秋荻已荒靡。 虞山錢謙益、漳浦黃道周、鬆江陳子龍、兗州呂一以” 前三位果然是當世聲名煊赫的大儒,最後那個身懷高強武藝的太恕兄呂一以卻不知何人。那四策,他們也確是各有選擇,如今,黃道周與陳子龍因為起義兵抗清,都已先後就義了,那錢宗伯錢謙益本就是文壇領袖東林黨魁,在幾年後也確是如臥子所言,頗有入閣拜相和開府登萊之機遇,可惜最終都因權相所忌和黨爭所誤,一事無成。不過他為了起復和家國大計,頗喜與名將過往,與劉良佐、劉澤清、黃得功都有交情,跟馬士英、鄭芝龍更是下大力氣結交。南明弘光政權定都南京後,錢謙益本來並不支持擁立福王朱由崧,但馬士英和江北四鎮擁立福王即位後,他迅速改為擁戴福王,憑借和馬士英等人的交情,又以赫赫文名,官拜禮部尚書之職。但大清兵臨南京城下,也是他領銜投降,並赴京上任,得封清廷禮部侍郎之職,領修國史。沒想到投降後很快陷入牢獄之災,得其夫人柳如是上下奔走,才終於脫身,但貳臣之名,天下共知。因此聽到錢謙益之名,三兄弟都不以為然,聽到黃、陳二人之名,皆肅然起敬。 崔子健卻道:“前三人乃手無縛雞之力之書生,猶有遠誌,我其時玄功初成,聽罷他三人之言,感觸良多,是以五年前,聽聞錢謙益即將到弘光朝赴任,我便登門拜訪。” 崔子健那次拜訪錢謙益甚是唐突,但錢卻見了他,而且同座還有二人。崔子健本就善於觀人,渾天真罡練成之後,更是體察入微,登堂入室後一見屋中這三人,不禁心折,竟無一庸才。 錢謙益甚黑,貌不驚人,但氣度高華,頗有當時文壇盟主之致,那兩個客人一個短小精悍,一個風流蘊藉,都是英風颯爽之人。 崔子健見禮後,錢謙益介紹說,那兩位客人是孫臨和楊龍友。崔開門見山,表達了想結識的意願,還奇怪對方為何會這麼痛快地見自己。錢說是因為孫臨久仰你之大名,剛剛還提起。那孫臨則表示,天下大亂,他最近幾個月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耳朵裡早就灌滿了靈隱崔家的名號,如果不是在此得見,他可能月內就要登門拜訪的。 四人相談甚歡,錢謙益以弘光朝廷禮部尚書的派頭對崔子健大加延攬,盼他能隨己赴南京上任。崔子健對南明並無好感,其時還意存觀望,推說要回家準備。錢謙益也不以為忤,還親書“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十個大字相贈。 孰知風雲變化神速,錢謙益赴南京不久,清兵即南下,一路摧枯拉朽般直取金陵。錢謙益又傳書給崔子健,邀他火速進京,與其一道領兵,橫江與多鐸決戰,可崔子健收到信時,南明已亡,錢謙益已降。 之後二人還保持著書信往來,直到錢謙益被捕入獄才斷了聯係。 而渾天真罡初成之後這十年,誰也不知道,崔子健自己也一直在苦苦掙紮中,因為他眼前的世界完全地改變了,而這種改變帶來的並不都是愉快。過去他看世界看眼前都是個平麵,如今卻都成了立體的,他甚至有時能將一個實物看出肉眼看不到的紋路和結構,再透過這實物看到後麵的東西。世界在他麵前似乎變得無遮無擋,千頭萬緒紛至遝來,他一時有些接受不來了。 崔子健自己知道,自己是在無意中跨入渾天真罡之境,底子尚未夯實,隨時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是以這十年間,他愈發沉浸於武道,慢慢夯實基礎,慢慢把視野收回到眼前一隅,再慢慢收入到內心。這中間經歷了許多的兇險,諸多的反復,五次選擇在靈隱五峰分別入關靜修,三番江湖遨遊,終於在今年年中,崔子健才真正邁入收放自如,動靜隨心之境。玄功大成,他豪氣滿懷,再不甘心屈居靈隱,正逢天下大亂,他便有鼎內染指、分羹一杯之念,恰在那時,也就是一個月前,他突然收到錢謙益的親筆書信,邀他赴虞山一見,他自然願意前往。 崔子健看著三個兄弟,緩緩道:“我這次去虞山,見麵就問他,為何投降了清廷。你們猜他如何說?” “定是為自己大加辯護。”崔子產不屑地說。 “他沉默無語,一聲不吭。我忍不住問他,當年他們四人在靈隱相會,提到了古今天下士子的四策,那裡麵哪裡有背主降敵這條路?為何他卻投了清廷。他先是一驚,問我怎生得曉此事,我告訴他以後,他緩緩言道,孔子講聖之時者,當時他隻把投降視為權變,此外還可以保全百姓。” “豎儒,不可與謀。” 崔子健卻輕輕搖頭,道:“後來我們聊起來,方才得知,他自家知曉自家事,絕無自立之能力,又對明朝徹底失去了希望,他素來自稱並無黨同伐異之意,推崇的是含弘光大、兼容並蓄之策,明亡之前曾經上書首輔周延儒,希望他也能不拘一格選用人才以應時艱,還盛贊著名閹黨馮銓馮振鷺所謂守涿州之功績,‘屹然為畿內保障,豈可一旦抹殺,尚浮沉啟事乎?’此書被年少激進的首輔幕客顧玉書故意公之於眾,引得輿論嘩然,東林黨人中那些遭到閹黨尤其是馮銓迫害之人,自是對錢謙益大為不滿。後來他得馬士英重用,自然轉投福王陣營,又被視為與馬士英阮大鋮等結為一黨。‘我大明若文官不問是非不通實務,隻會黨同伐異;武將不戰敵酋不敵八旗,隻會擾民討餉,那隻能是天亡我也。臨事無用處,一死報君恩?不,我錢某並非那樣的人。’” “他可真能說啊。” “是啊,借口可真多。” “哪個也不知他到底怎麼想的,他也可能是被清軍戰鬥力折服,又對明朝失望,遂把清廷視為新的輔佐對象,盼能盡己之力,用清之勢,實現自身的抱負。” “豈不是與虎謀皮?” 崔子健點頭道:“正是,他進BJ不久,看清真相,就後悔了,那日他對我言道:清廷還未坐穩江山,多爾袞為首的統治集團,已經出臺了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發、易服這六大弊政,絕無長久之道,絕非可保之人。本來他還想退一步隻去編修國史,但隨即發現也無可能,就乾脆遞了辭呈。沒想到後來被牽連入獄,差點送了性命,幸得夫人柳如是係一囊隨行,上下奔走,京裡鄉裡又都有同情他之友人,這才得脫牢籠。如今他隻想一事,便是反清復明。” 三兄弟都輕呼了一聲,確是沒想到,這在江南名聲已臭的錢謙益,如今卻有如此懷抱。 “他說常人入獄獲釋之後,往往會噤若寒蟬,閉門思過,他卻反覺多了一次生命,也就多了一次選擇,獄中他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想的最多的,卻是一幫故友門生。當時他對我言道:‘當年你聽到的靈隱定四策的黃道周和陳子龍,都已自殺殉國;吾好友範景文門生張國維也已死節;京中莫逆二馮兄弟國破之後連病帶氣,雙雙辭世;門生熊汝霖輔佐魯王,被鄭彩所殺。摯友黃宗羲且戰且行,屢敗屢戰;知己鄭三俊黑衣入山……忙碌之際顧不上太多哀痛,獄中日長有暇,每每想來,心中直如萬箭穿過……’待到出獄後,他覺得就算為這一幫人報仇雪恨,也要全力復明。’ “他又問我如何打算,我說也有此意。” 崔子產忍不住問:“大哥,清廷確是無道,僅那剃發一事,我江南無人不恨,我們反清是可以,復明又何必?那錢謙益一腐儒耳,何必與他周旋?” 崔子健微笑不語,崔子良接口道:“三哥有所不知,如今天下,金、何、李等雖已敗亡,但明朝永歷帝猶存,而與錢謙益有師徒之稱,關係最為親密之瞿式耜,乃擁立永歷帝之大功臣,如今正在桂林平樂,身膺重寄。另外,永歷帝駕前的東閣大學士文安之,也是瞿式耜推薦就任的,此人也與錢謙益柳如是夫婦交好。咱們兄弟要在這亂世中分一杯羹,初始決不能完全自立,當那出頭之鳥。” “正是”崔子健起身道,“我們崔家子弟,要說當麵交手,拳腳兵刃,絕不輸別人,這些年來也積得大量財帛糧草,馬匹船舶,但天下之大,野戰之酷,騎戰之烈,火器的運用,攻城略地的器械策略,水戰海戰的指揮,是全無一點頭緒,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先依附於明朝,打起反清復明的旗號。” “朱由榔還有甚麼復明之策?” “嘿嘿,當時我也有這個疑問,而錢謙益微笑不語,從袖中取出一紙遞與我,說這是他剛剛寫給永歷帝朱由榔的表奏的底稿,我展開一看,是所謂楸枰三局。其文我大致記得,是這麼寫的:‘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夫天下要害必爭之地不過數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長淮汴京,莫非都會,則宜移楚南諸勛重兵,全力以恢荊襄。上扼漢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顧之間。江南既定,財賦漸充,根本已固,然後移荊汴之鋒,掃清河朔。 其次所謂要著者,兩粵東有庾關之固,北有洞庭之險。道通滇黔,壤鄰巴蜀。宜以重兵徑由遵義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關隴,下可以掇拾荊襄。 倘以芻言為迂而無當,今惟急著是問。至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鱗為最。幸蛟鱗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蛟鱗倘果翻然樂為我用,則王師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長江,將處處必多響集。我得以完固根本,養精蓄銳,恢楚恢江,克復京闕。’” 這番話聽得三兄弟麵麵相覷,做不得一聲。 崔子健等了一會兒,又道:“我二人正聊得高興,後堂卻有人喊道:‘錢兄,你這楸枰三局好是好矣,但總要調兵遣將,勞民傷財。小弟這裡,卻有一著快棋。’接著後堂走出來三人,我一見這三人,才徹底堅定了與錢氏結盟抗清之心。” “可有適才所說的孫臨與楊龍友?” “非也,可惜那孫臨與楊龍友,與黃道周、陳子龍一樣,都在抗清戰鬥中故去了”崔子健沉吟了一陣才續道,“那三人當先一人,一身儒生襴衫,身材瘦小,猛看並不起眼,但細看臉龐竟驚為天人,可謂意態幽嫻,豐神秀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為兄從未見過如此好麵貌之女人,更別說是個男人了。那錢謙益看我有些呆了,不禁笑著介紹說,此人就是他夫人柳如是,平日好作男裝。我如夢初醒,甚是慚愧啊。” 三兄弟都笑了,大哥在他們心中從來嚴如斧鉞,喜怒不形於色,沒想到也會如此狼狽。不過他三人心中都曉得,那柳如是素有艷名,乃江南一帶首屈一指的美女,美貌與那令劉宗敏、吳三桂神魂顛倒的陳圓圓齊名,且此人頗具文才,輕財好義,有男兒誌氣,結交之人都是才子大家,腹有詩書氣自華,自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與錢謙益有國士名姝之稱,也難怪大哥一見失態。 崔子健續道:“那錢夫人雖瘦小俏麗,卻極具男子豪氣,令人心折,而且一身自小習練的武功,隻怕不在你們兄弟之下,光彩完全掩蓋住後麵那二人。好在愚兄識得後麵一人,也是適才說話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雷先生黃宗羲。至於最後一人年紀甚輕,當我得知那人的名姓,細細看他時,才曉得,我們崔家有了最好的盟友。” 黃宗羲年輕為大儒,壯年為遊俠,三兄弟都見過他一麵,甚為欽佩,但都對這最後一人一頭霧水,連聲問是誰,崔子健卻笑而不答,隻說那人當年曾是錢謙益的學生,這次特來探望恩師。他年紀甚輕,不過廿五歲,一身白衣,寬袍大袖,頭戴儒生公子巾,能看出並未剃發,看起來像個文弱書生,可一雙眸子亮得驚人,目光經常閃動,偶有懍人的寒光。崔子健玄功已成,眼力極佳,當下已看出這年輕人身懷絕技,但竟難測其深淺,不由得也是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