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良道:“太行派因地處北方,接近京畿,掌門連觀霜一直約束門下子弟,作壁上觀,未見異動,隻聽說一青年在今年三上太行,挑戰連觀霜,皆全身而退。連觀霜那武林四大至尊之名,看來其實難副。” 這番話一出,子健不語,子產頷首,子遠卻微微搖頭。 崔子良不管那許多,急急喝了口茶,又道:“峨嵋派掌門賀小樸最近一年卻千裡迢迢遠赴天津,一直流連,不知虛實。有人說她跟當地海河幫幫主王午橋過從甚密,因天津實在離京城太近,據說她的形跡已經引起了清廷的注意,有大內高手已經赴津監視。其它六大門派中,長白派傳說已依附清廷,武夷派則暗中支持鄭大木,匡廬派雖然曾是黃宗羲和張煌言習武之地,但本派人員和其它天門、黃山一樣,沒甚麼動靜。” “鄭大木?是那鄭芝龍之子,得隆武皇帝親賜國姓的鄭成功嗎?”崔子產有些好奇,畢竟李定國、孫可望、鄭成功、張煌言、劉體純郝搖旗等人,是如今碩果僅存的抗清勢力,更演繹出各種故事與傳奇,天下漢人,出於種種原因,雖不一定都支持他們,但總還是願意多聽聽他們的傳說。 “正是此人”崔子良看了大哥一眼,看大哥沒甚麼要說的,就接著道,“那黃山派雖無動靜,但其子弟多在鼎元豐鏢局效力,近日那一鏢,正是委托鼎元豐送上京去,也許黃山派也與清廷搭上了關係。” 崔子健不說話,側臉看向老五。崔子遠考過秀才,生得矮小清秀,說話細聲細氣慢條斯理地:“大哥,六大勢力本就形跡詭秘,值此亂世,更是神秘莫測。小弟不才,隻了解到一鱗半爪。也許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眾所周知,十四間樓早已避處海外,不問世事,但江南仍留有一個分舵,隻是無人知曉其所在,也許幾天後小弟能得到一些確切消息。而那白魅堂十幾年前已投向清廷,總堂都搬到了關外。滿洲十大勇士雖然武藝高絕,但多人都忙於戰事,那白魅堂主隗始驚,也是十大勇士之一,中原武林中事,清廷都交與這白魅堂便宜處置,是目前六大勢力中風頭最勁之勢力,麾下雲集了不少武林人士。適才四哥所言那一鏢,白魅堂甚至出動了很少露麵的內三堂‘蒙’字堂堂主仲殳充、‘一’字堂堂主漏渤容二人隨行,名曰陪同,實有監視之意。那仲漏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黑道高手,近十年無甚消息,但其實是加入了白魅堂,現在更是清廷得力的鷹犬。” “至於水次幫,幫主司徒鯨江名列四大至尊,但卻更專心自家生意,長袖善舞,隻專心做生意,不管誰坐金鑾殿,雖結交官府但不論明清華夷,他手下兩位副幫主,一位在金陵把鼎元豐鏢局打理得風風火火,一位則在天津將海河幫料理得井井有條。” “就是那跟峨嵋賀小樸過從甚密的海河幫主王午橋?” “正是。” 密室中一時靜了下來,崔子產見過單元豐幾次,跟吳老泉更是一起喝過花酒選過瘦馬,心下好奇鼎元豐到底接了趟什麼鏢,四弟五弟都在提,還牽扯上了黃山派、白魅堂、水次幫這些武林頂尖勢力。自己負責外圍事務,怎麼全無一點消息。 “赤縣教教主馬獅梁自從得江湖人奉為武林四大至尊之後,反倒深居簡出,據傳是在閉關修煉,我看他是生怕誰人奪了他的名頭。”崔子遠這話說完,四兄弟都笑了。 “無別宗和泰一門方麵,也沒有甚麼異動,這兩家一佛一儒,門下子弟寥寥,本來也絕少現身江湖,無別宗宗主石橋大師和泰一門門主呂貫之,乃是武林泰山北鬥一般的人物,更是有十年未露麵了,是以並不在四大之列”崔子遠慢吞吞地接著說,“不過有一點,據泰一門中一個老廚師酒後所言,呂貫之十三年前收的兩個關門的徒弟,跟他習武八年後,就下山了。以呂貫之的絕世武功,關門弟子豈可小覷,步入江湖,必然是跺腳震山的角色,可江湖中卻從未有此二人的消息。” 崔子健眼光一閃:“十三年前收的徒弟,習武八年後下山,那就是五年前,豈不正是崇禎十七年,朱由檢吊死煤山的時候。 “正是,是以小弟以為,泰一門已早早布局。” 崔子產皺起了眉頭,道:“泰一門深隱泰山,素有武曲阜之稱,呂貫之也與衍聖公交好。這次清廷定鼎BJ,取大明而代之,衍聖公並無所為,還接受了清廷的封賞。我以為那泰一門也是明哲保身,坐看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路數,沒想到還有這一手伏筆。” 崔子健點了點頭,起身輕拍了三個兄弟的肩膊,道:“你們都做的很好,咱們崔家能有今日之盛,皆因咱們七兄弟同心協力,尤其子良子遠,這些年還因為表麵耽懶暗中經營斥候網絡,被很多人指指點點,說是崔家的不肖子弟,你們受委屈了。” 崔子產心中像翻江倒海一般,他雖然素來與四弟五弟交好,但私下也覺得他們是浪蕩子弟,坐享其成,但今日才知道,是大哥故意安排,他二人也可算忍辱負重了,適才聽聞呂貫之關門二弟子的消息,言說是廚師酒後失言,但泰一門門規森嚴,廚師又天天圍著灶臺轉,難得出門喝酒,更難得會喝多失言,最難得的,還是失言時,恰恰有五弟的眼線在側聽到,或者乾脆就是五弟的手下請廚師喝的酒吧?大哥如此苦心孤詣,四弟五弟如此細心布置,看來自家早已放眼天下了,而自己呢?三十五歲以後自覺功成名就,經常醇酒婦人,覺得人生如此甚好了,雖然沒有耽誤過家族的事情,可再也沒有了進取心。今天聽大哥說有爭天下的雄心,自己雖然表麵支持,但心底還是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安於現狀才好,趁繁花似錦草木如茵,盡情地揮灑,才不管冬天落葉枯枝如何呢。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那點兒心思,有些對不起大哥四弟五弟了。 他胡思亂想著,耳邊傳來大哥的話音:“泰一門五年前派子弟下山,我卻是十一年前在咱們山中,有過一段奇遇。” 三弟兄都未聽過此事,都靜待下文。 崔子健便將十一年前一段往事簡短地陳說了。 “那是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歲在戊寅,仲冬,我在靈隱山中一處茶園的草屋中閉了一個十日關,第七日晚上突然思緒煩亂,千頭萬緒全入腦海,隱隱有走火入魔之危險,便放下所有調息的功夫,強迫自己閉眼躺下休息,沒成想不久就入夢了。早上一覺睡醒,我躺在床上伸展了下身體,突然覺得從尾骨生出生風的感覺,這風從下而上,一直吹到後腦,仰躺在床上,就像仰躺在天空中一股風上一般,全身軟洋洋得特別舒服,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風聲漸小漸無,這時我突然發現,自己眼前的世界變了。 先是起身抬眼望去,在還不明的晨光裡,草屋裡還是黑魆魆的,但草墻已映入眼簾,草的顏色形狀脈絡編織的方式都看得一清二楚,接著還看到了草簾間微小的縫隙,然後眼前的草墻似乎消失了,自己仿佛已經起身開門站到了茶園裡。 身邊冬天江南草木特有的氣味、離茶園三裡外一家農戶晨炊的氣味、八裡外寺廟焚香的氣味全到了鼻端。一隻鬆鼠穿過後麵樹林的動靜,離茶園三裡外農戶家中劈柴的聲音,八裡外寺廟裡小和尚走向鐘樓時打噴嚏的聲音全到了耳畔。接著鐘聲敲響,恰如醍醐灌頂,我張開雙臂,閉上雙眼,張口欲呼,卻是千呼萬喚的無聲。 我突然覺得自己騰空飛起,化身一塊隕石,又重重砸在靈隱山頭,成了靈隱的最高峰。不,到底是我飛來,還是靈隱飛來?到底我是我,還是靈隱是我?到底我是靈隱,還是這靈隱山外的虛空?一時之間,我好像已俯視人間,千眼千手,感知一切,了解一切,喜愛一切,卻不發一聲,不吐一言。 我明白,自己的先天真炁已經脫胎換骨,晉入渾天真罡之境,不禁心中狂喜,一躍而起,發現自己還在草屋之中。” 這番話說完,子產子良子遠三人又驚又喜,先天真炁已經是每個練武人畢生修煉的目標,而傳說中的渾天真罡,是比先天真炁更上層樓的最高內家氣功,一旦修煉成功,全身息關大開,氣息隨心運轉,內觀外省,天地萬物如在眼前,隱隱已接近“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叁”之境界。三人第一沒想到大哥十年前已修成渾天真罡,二沒想到自己氣功不斷精進可以真的修成此境。崔子產更是暗道:難怪大哥要放眼天下求霸業,他煉成此功,靈隱山已經關不住他的身心了。 崔子健又道:“接著我就聽到了八裡外寺廟客房裡幾個人的對話,一人道:‘石齋師,您仗義執言卻遭到貶謫,實在是朝廷不公。’一人答道:‘臥子,當年錢宗伯從內閣被逐,更是不公,他何曾抱怨過?讀書人是為了蒼生百姓,隻要對得起自己讀過的道德文章,對得起自己的良知即可。’一人道:‘石齋兄,你就別拿我戲謔了,甚麼宗伯,我現在隻為床頭黃金盡,床尾酒壇空而操心了。”第四人道:“這個朱由檢,前有袁督師威震遼東,卻被他犯了疑心病害死,現在盧鬥瞻軍功赫赫,天下聞名,如今卻被降職。更別提牧齋兄和石齋兄了。這個朝廷,嘿嘿,根本容不下忠言,容不下能臣了,這樣下去,國將不國了。’ 愚兄聽前三人說話與常人無異,這第四人則中氣十足,又直呼崇禎帝名諱,並出語數落,顯然是個連當今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之人。” 三兄弟聽得聳然動容,這第四人提到的袁督師是袁崇煥,守遼東寧遠時,力拒一生所向披靡的努爾哈赤,還用大炮將其轟得重傷,退兵不久就一命嗚呼了。崇禎啟用袁崇煥時也是推心置腹,極為依賴,可惜後來皮島事件和清朝的反間計等種種原因,讓崇禎最愛犯的疑心病又發作了,以袁崇煥勤王不力之由,抓入獄中,最終慘死BJ,自毀長城,徒呼奈何。而盧鬥瞻則是盧象升,也是如今明朝著名上將,可惜今年也被降職,形勢大為不妙。 崔子健微微出神,又續道: “那錢宗伯應道:‘太恕兄,常言道:聖意即天意也,天可違乎?’那第四人嘿嘿了兩聲,並未答話。 一陣沉默後,那石齋言道:‘我輩中人,各有理想,此生為甚,想必都已清楚,我就不是為了大明的朝廷而活的。我倒佩服陽明先生,先向上求賢君來輔佐,不成則向下求子弟百千,著書立說,自成體係,結廬教書,不求絳帳,隻求一顆赤心永在。’ 那臥子一拍大腿:‘著啊,您這話說到我心坎裡了。’那錢宗伯道:‘石齋兄這上下兩策總結得甚好,不過愚兄覺得,我輩中人,此外還有一途可行。’ ‘願聞其詳。’ ‘此生既已東山下,隻得作罷,還可去求身後名,隱居深山不見世人埋首著書。’ 石齋和臥子皆笑,臥子道:‘這不正是宗伯所為,不過您不必沮喪,朝野上下,盼您復出入閣拜相之人,多如牛毛,相信用不了多久,宗伯就能東山再起,為蒼生而謀了。’錢宗伯謙遜一番。 那太恕插嘴道:‘我看還有一條路,就是求生前事,結交天下豪傑英雄、劍客遊俠,豎起義旗,或輔佐明君或自立為王,行三代之仁政,治國平天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又是一陣沉默,臥子的聲音尖銳了些:‘那朱由檢確是糊塗,但總還勤勉吧?’ 太恕嘿了一聲:‘勤勉有何用?農民是最勤勉的,一顆汗砸地上落八瓣,所獲幾何?隨便一個貪官汙吏都能欺負他。朱由檢一個年輕人,甚麼都管甚麼都察,還要內閣和文官們作甚?他一個年輕人,甚麼都懂甚麼都說,難道比這麼多文官加在一起讀的書多?走的路多?斷的案多?懂的事多?’ 石齋輕咳了一聲道:‘太恕說的不無道理,不過還是要慢慢看,看皇帝到底會不會懂得與我們共治天下。如今邊警迭傳,內憂外患,遲早要出大事,我們都是書生,太恕兄你是英雄豪傑,有些事情早做準備也不為過。恕我戲言,承平年代,輔佐明君是上上策,築壇講學傳道是上策,歸隱著書可謂中策,起兵一事可謂下策;可如果君昏國亂,則起兵又是上上策了,俗語稱慈不掌兵,我輩雖都好談兵,皆有奇謀,還是以輔佐賢王為先,能動員一鄉一鎮就動員一鄉一鎮,誰也動員不了就隻有自己毀家紓難了。此刻想學太恕兄的一身驚人技業,也是來不及了。如今這四策就在眼前,其實自古以來,我輩中人又有哪個不是在走這四條路,立那三不朽。如今,不才是決心先走那條築壇講學之路了,且不回福建,已在餘杭大滌山誅茅築壇,開春就開始講學了。’ 幾人又閑談幾句,就要收拾行裝離去,那臥子少年心性,要在僧舍墻上題詩一首,被石齋勸住,他遂以指蘸茶,在桌上刷刷點點,一揮而就,也正因此故,我才知曉此四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