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產的嘴張得可不小。 隨著一個月前,清廷最為擔憂的心腹大患山西薑瓖,被部下總兵官楊振威出賣害死,大同城破慘遭清兵屠城,方今天下,尚能令清廷寢食難安者,惟西南大西軍,東南鄭成功。而魯王朱以海政權和桂王朱由榔皇權,隻有魯王駕下的張煌言算個人物,餘者都不在清廷眼裡。 鄭成功生於日本,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海盜鄭芝龍,母親是日本人田川鬆。崇禎元年五月,明廷招降鄭芝龍,九月,他歸降於明朝福建巡撫熊文燦,授以遊擊之職,後得曾化龍、曾櫻等賞識提攜,在跟紅夷、海盜劉香等的作戰中屢立戰功;他本是海盜出身,招安後更以官軍身份控製海船往來,操持海上貿易,富可敵國,以金錢交通朝貴,遂官運亨通,累遷副總兵、總兵、都督等職。其軍隊糧餉自足,不似其它軍事勢力屢以缺餉為由上逼朝廷下擾百姓,且有錢好辦事,旗幟鮮明,戈甲堅利,為崇禎末年一股不容小覷的軍事勢力,從皇帝到縉紳,俱都一心接納,盼為己所用。 招安之後,飛黃將成功從日本帶回,教他從小跟名師讀書習武,據說習武曾拜在武夷派前輩耆宿門下,習文則在弘光朝時拜在文壇圭臬詩壇子陵的錢謙益門下,得字“大木”,深予重望。鄭芝龍骨子裡是個商人,無論當海盜還是招安成官軍,主要是為了做生意,福王立於南京時,芝龍遣兵入衛,受封為南安伯,鎮福建。他的四弟鄭鴻逵受封靖虜伯,充總兵官,守鎮江。五弟鄭芝豹充水師副將。弘光朝越年而亡,鄭芝龍賭了一把大的,擁立了隆武帝朱聿鍵,一時權傾朝野。鄭森隨後入宮見隆武帝,因他儀表非凡,對答如流,深得朱聿鍵喜愛,甚至說可惜自己沒有女兒,否則一定嫁給成功。遂賜其國姓“朱”,賜名“成功”,大加賞賜。 正因為鄭芝龍是生意人,是以隨著隆武政權敗亡,他不顧兒子成功的反對,投降了清廷,結果被投閑置散,軟禁在BJ,後悔不及。而鄭成功的母親也在清軍的燒殺擄掠中切腹自盡。國仇家恨不共戴天,兩年前,自小胸懷大誌的鄭成功揭竿而起,挑起了“孝伯招討大將軍罪臣朱成功”的大旗,在小金門起兵,時年僅二十三歲,就為人尊稱為“國姓爺”而不敢名之。 鄭成功起兵時雖人少地盤小,作戰也不是一帆風順,但他指揮有方,戰術靈活,隊伍機動性強,麾下又有幾員驍將,慢慢站穩了腳跟,漸漸的,南明和鄭家的軍隊很多奉他為尊,實力不斷增強。鄭成功本來一直以隆武帝為正朔,打著為他報仇的旗號,今年才終於接受了永歷福王朱由榔的冊封,受封延平郡王,二十五歲年紀,已人稱“鄭王”。鄭成功還與時年二十八歲的李定國一起,並稱“復興二王”,名動天下震爍公卿,是很多明季遺民如死灰般心中之難得希望。 一時間,崔子產胸中也湧起了豪情壯誌,原來大哥早就安排妥當,還有延平王這支強援,絕不是一時沖動就要爭甚麼天下。可就當這一貫醇酒婦人之人都興起霸悍之心時,那一向強悍如山嶽的崔子健卻背轉了身,沉默起來。 子產:“大哥,有何事?” “你我兄弟適才談話之際,玉衿偷偷從後門跑了,走前跪在後門長久不起,想是甚不舍得你我。” 崔子產霍地站起,“我去追她,當跑不遠。” “這孩子……我虧欠太多”崔子健仰首道,“你去追吧,但卻不急著追回來。”他低頭盯著一臉困惑的崔子產,道:“我收到消息,黃宗羲不知何處得一‘滅清至寶’,如今已被白魅堂和鼎元豐鏢局秘密押解進京,玉兒一直鬧著要去京城玩,我沒答應她,這次離家估計也是赴京玩耍。賢弟一路暗中照應她,待到了BJ見到黃宗羲可相機行事。”崔子健說到這裡,欲言又止,似乎還有甚麼話不方便說出口。 崔子產不管那許多:“太好了,一舉兩得,我馬上出發。那黃太沖我過去曾有一麵之緣,乃一代豪傑,若能將其救下,也是功德。隻是一事不明,那‘滅清至寶’是何物?” “天機不可泄露。” “到底是朱家的寶藏,抑或前代的軍刃兵書,還是洪承疇和三順王的秘密,甚至他處的雄兵印信,真是猜不出啊。” 崔子健嗬嗬一笑,適才他因愛女離家露出了脆弱一麵,如今則很快恢復了冷靜,展示了強大的自信,“管他是甚,你先打前站,若無意外,愚兄隨後就到。” 崔子產大喜,大哥既然親自出馬,自己更有何憂?當下深深一揖,再不多言,掉頭而去。 崔子產一路赴京,思及此事,既然大哥前些日還和錢謙益、黃宗羲、鄭成功等在虞山拂水山莊見麵傾談了一天,怎麼這麼快黃宗羲又變出甚麼“滅清至寶”來,還被押解上京了?就算真是他們分手之後黃宗羲才被捕的,大哥怎能不知黃宗羲到底有何滅清至寶呢?他知道家主肯定了解內情,隻是有些話當時不便告知罷了。 他是不知,當幾個人在錢謙益的拂水山莊會麵之後,相談甚歡,不僅暢聊一天,當晚還攜酒帶茶,提籠背爐,去了虞山的問月亭,密議一事,直至東方微明。這番密議所談何事,崔子健跟他並未交待,就讓他趕緊追閨女去了。好在崔子產心大,也不是那種有點兒疑問就見天琢磨之人,大哥說的照做就是,反正馬上大家就都在BJ會麵了。這邊他的長篇心事總算告一段落,隻聽得那邊那牛目人正審犯人似的問那豐艮,到底發生了甚麼。 “你快說說,到底斬殺了幾個賊寇?” 豐艮白眼一翻:“一個沒有。” 牛目人瞪眼了:“你既沒這手段,如何要去?” “你手段高,怎不見你去?” 牛目人大怒,拍案而起,一邊趟子手老趙插話了:“人雖一個沒殺,但這位爺上去跟領頭的說了幾句,那二十二騎血衣人就退去了。” 跟牛目人同來的蒼白臉色之人一邊揮手讓他坐下,一邊側頭溫言問老趙:“這位達官,請您說說適才發生了甚麼,大家心中也好有數。” 老趙早就想說了,看兩眼鏢頭,見他也微微頷首,就霍的站起,侃侃而談:“適才我手捧本局鏢旗,前去答話,外麵雪已積得不小,我們在江寧可少見這般景象,雖然冷了些,還是很興奮。可看著眼前頭的那紅雲也似的一片,就又添了幾分緊張。但咱們鏢局縱橫南北路,甚麼陣仗沒見過,我揉揉眼睛,踩著雪走了過去,向那片紅雲,也就是二十二個血衣人的為首一人拱手唱喏,亮出鏢旗,連聲道上江湖道的侃兒,還說我們吳總鏢頭親自押鏢進京,此處又離拱極城如此之近,請對方高抬貴手,我們回程必去太行拜會。” 牛目人不耐煩地說:“哪個愛聽你這些?速速說正題。” 老趙沒理他,接著說:“哪知對方甚是不講規矩情麵,為首那廝把臉一抹,說甚麼壓根就沒聽說過咱們鏢局,還威脅不老老實實交出鏢銀,就馬踏村店。可笑,每年送他們的禮單上朱砂的鼎元豐字樣,瞎子才看不到。我見話不投機,便昂然回身,要回來稟報,剛一轉身,就覺得半身冰涼,肩頭仿佛壓上一副千斤重擔,側臉一看,一柄厚刃薄鋒,殺氣騰騰的青子放到了我的右肩上,寒氣逼得我禁不住都打了倆噴嚏。這叫甚麼事啊,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這太行山寨太不講規矩了。不過,這下我也不敢動了,直到餘鏢師出來接應。” “餘鏢師那是好身手,剛看到他出院子,接著眼前一花,他已經躥到了我身邊,然後不知怎麼的,我身上一輕,那鬼頭刀已經收了回去。不過我老趙還是傻傻又站了會兒,沒敢動。” 牛目人欲言又止。 “餘鏢師開始也是心平氣和地調江湖侃兒,哪知對方軟硬不吃,餘鏢師一怒拔劍,那手法忒快,一聲脆響,我又是眼前一花,卻見太行匪幫為首那廝已經站在地上,而餘鏢師卻騎在了他的馬上。再一細看,不光為首那廝下了馬,對方還有七人也下了馬,按照乾坎震艮巽離坤兌站定八個方位,大家卻都一聲不吭,就跟耍戲法一樣。” 他說的輕鬆,在場都是練家子,心中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餘鏢師出手攻擊馬上對手,必然是騰身而起以劍擊刺,對方自知不敵,又早有結陣禦敵之法,遂飛身下馬,站定其陣法方位,同時其它七人也快速下馬,一起站成了八卦陣方位,餘鏢師半空中想變招隻有先落地,但一落地就要陷入八卦陣的苦戰中,所以他迅速決斷,乾脆騎上了對方騰出的馬上。 不過看似雙方僵持不下,但畢竟餘鏢師已經陷入對方陣中,而且太行群匪必然精於控馬,若是用個呼哨讓馬兒有所異動,則餘大鵬處境堪危了,好在對方隻是站定方位,並沒有出手。 “咱餘師傅傲然端坐在馬鞍橋上,紋絲不動,寶劍斜斜搭在右腿之上,劍映雪光,很是氣派,對方都站在馬下低著頭,看著都像馬童似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都手按在肋下的刀柄上,我就覺得有股子寒氣從後脖領子往裡灌,正不知如何是好呢,總鏢頭就派這三位朋友出來了。”說話間他伸手一指豐艮和鳳氏昆仲,鳳氏哥倆麵無表情,豐艮咧嘴一笑,現出一臉促狹之相。 吳老泉不動聲色,口中卻必須交待清楚:“老趙,這三位少俠是自己挺身而出的,哪裡是我差派得動的。快說後來如何?” “哦哦,這位少俠在前,出了店幾步就趕到了我們身邊,他抬手一搭對方那個從馬上跳下來的家夥肩膀,在他耳邊說了兩句,那家夥一驚,躬身施禮也說了兩句,然後退後兩步,朝這位少俠一拱手,再手一揮,八個人都動了起來,說來也怪,剛才那股子寒氣就沒了,餘師傅也下了馬,為首那廝上馬之後一攏韁繩,一幫人就退走了,而且雖然騎得挺快,但卻沒有聲息了,這夥人忒奇怪了,這不,我們就趕緊回屋了。講完了,各位爺,我得吃口熱酒去了。” 說完話,老趙一屁股坐下,一口酒一口肉的招呼了起來。 堂中靜了一會兒,牛目人尖聲道:“賊寇是真的退了?還是已經安插好內應到我們中間了?” 那豐艮哈哈一笑,道:“我問那為首之人,他確是如此說。” “說甚麼?有內應?” “正是,一個牛眼,一個狼臉。” 牛目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盯著豐艮,目光中盡是殺氣。 吳老泉趕緊橫身在二人中間,先朝牛目人這邊笑笑,作個壓製火氣的手勢,又朝豐艮拱手稱謝,並讓鏢師拿來兩碗熱酒,將一碗送到豐艮身前,連聲道:“智退強敵,還未多謝豐兄弟,且滿飲此杯,然後再敘。” 豐艮接酒,仰頭乾下,道:“吳總鏢頭不必客氣,這前師雖為我勸退,隻怕龍二就要親自前來了,那時就不是二十二騎了,太行寨中六十六把刀都要前來。不過你莫擔心,讓那牛眼自去應付,他若不行,再讓狼臉出馬。” “你待怎講?龍二要傾巢來犯?” 豐艮一舉空碗:“是啊,我拚了這張老臉也沒用,不知道你這大鏢師保了甚麼緊要的寶物啊?” “哪裡哪裡,亂世紛紛,有何寶物啊。”吳老泉攤攤手,表麵皺眉,心下卻並不擔心,局主親自押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客人還派了兩個深不可測的老漢跟隨,這村店廳堂雖然不大,但此刻強手雲集,冠蓋滿京華,焉能怕些許太行山賊寇。不過適才聽老趙言講,這龍二爺的六十六把刀真是名不虛傳,似乎還有陣勢,實難想象,這落草的賊寇還有這般的能耐。 牛目人本來瞪著豐艮,聽這話又不樂意了,“亂個甚麼世啊,你這南人,少要妄議京城事。” 吳老泉嘎嘎一笑,他江湖再老,也是習武人心性,本來就老大不喜這牛目人了,聽他這麼說,再不理會,施施然轉身回座,自顧自從那另一碗酒中呷了一口,舒舒服服長籲一口氣,凈等著看熱鬧了。 喀嚓一聲,豐艮把空碗直接扔到牛目人麵前,人已長身而起,別瞧他平時都是懶洋洋的,體魄也甚是魁偉,但這一長身,卻甚是輕快舒展,帶著三分殺氣,就像一把刀平時藏在破布中,半分看不出光芒,此刻突然從破布中亮出,畢竟有三分刀寒。 牛目人反倒冷靜了下來,緩緩起立,雙眼不再瞪大,反而微微瞇起,人也有點弓起身來。 眼看二人劍拔弩張,突然一聲嬌呼插入“且慢,不要武鬥,文比如何?” 這話一出,適才經歷過三場文比的人不禁失笑,豐艮很聽話,立刻恢復了剛才的垮勁兒,側頭問道:“如何文比?” “且答我一題如何,小女此行出門前曾拒絕了家嚴一個提議,家嚴便以此題相問,一路北行至此,時時思慮,猶自不明,且向大家請教。”崔玉衿這麼一說,牛目人也鬆弛下來,伸長了耳朵,隻聽得題目隻有四字:“此生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