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大笑道:“子健出的好題!” “你見過我父親?”崔玉衿眨動著星眸問他。 “隻有一麵,卻傾蓋如故啊。”他朝崔玉衿笑笑,轉頭道:“二位朋友,黃某適才主持了一次文比,有吃有喝很熱鬧,大家也沒傷了和氣。天色已晚,再比大吃大喝隻怕不是時辰,正好答題。這題目雖短,答案卻可短可長,人人盡自不同,不才願再作一次主持,且請二位暢所欲言吧。” “這有甚麼難的,哈哈,先說的總吃虧,俺就吃回虧吧”牛目人趕緊搶答,“此生為甚此生為甚,這個題目你們娘們可能確是要多想想,對俺們男人卻很簡單,當然他娘的是為了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權傾天下,富甲一方啊,哈哈,哈……”他說的正高興,回頭看了眼狼臉人,就把後頭的話咽下肚了。 崔玉衿聽他話說的粗魯,微微皺眉,但也看到屋中有人微微頷首,她側頭看豐艮,目光中露出些嘲諷的意思,似乎在說,你要是也這麼想就糟了,讓人家搶先了。 豐艮可不這麼想,他假模假式地朝牛目人微微拱手:“好一個他娘的,不對,好一個權傾天下富甲一方!我也是男人,但我並不覺得此題目簡單,巧得很,當年我下山時,師父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當時我的答復是,達生任性,順其自然過此生。” “這就是你的答案?甚麼玩意。”牛目人冷哼。 豐艮冷笑道:“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追名逐利、蠅營狗茍之事,天下好之者眾;高潔之士,各領風騷,故考槃南山、絳帳黃衫之舉,世上解之者少。” “甚麼他娘的亂七八糟……”牛目人剛說到一半,就見眼中的豐艮已經霍的變大,他的拳頭更是山也似大,朝著自己麵門捶來。這牛目人身經百戰,卻絕少見如此快的身形,更見不到有如此身手之人居然用跡近偷襲的打法,他都來不及琢磨,本能的反應就是雙手急擋麵門,封住對手這一拳再說。但他雙肩剛一動,就發現肩膀上像壓了百斤的大石,急切間竟舉不起手來,這才知道對方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讓出全部先手,也隻有後退躲避一途了。但還未待他撤步,就覺肩頭一輕,眼前多了一人,發出一掌,正和豐艮的拳頭架在一起。 正是狼臉人。 眾人眼前都是一花,然後就看到豐艮和狼臉人拳掌相搭,立在當場,二人都一動不動,沒有風聲,沒有氣勁相擊的動靜,就像在戲耍一般。 豐艮臉上笑嗬嗬的,目光中卻閃動出幾分驚訝之色,狼臉人倒是一臉的嚴肅。 隻有幾個人看出來,二人適才拳掌都各變了四五種角度,卻最終隻有硬接硬架一途,二人此刻顯得輕鬆,卻正是以內家真氣在較量,稍一不慎,就會立喪當場。雙方的內家真氣又都是純之又純,一點兒渣滓都沒有,故搭起手來就想遊戲一般,毫無半分外泄。 “沒想到閣下好身手啊,姓甚名誰啊,豐爺拳下不死無名之鬼。” “嘿嘿,告訴你記住了,別到了閻羅殿還不知道誰送你上路”牛目人搭茬了,“這是我家金堪大爺,我是你關拜爺爺。” “他是大爺你是爺爺?他是你兒子?” “放屁放屁。” “好臭好臭。” 識貨的還在贊嘆豐艮在全力相搏中尚能如此流暢的談吐甚至戲謔中,眼前又是一花。 牛目人就覺得腦後一陣惡風,像是有甚麼利刃正從後方襲來,又快又狠,他大叫晦氣,一彈指的工夫,竟被兩個一等一的高手偷襲了。關鍵他前麵正是同伴金堪,若是自己閃身避讓,等於把金堪的後背全部讓了出來,是以他準備倒欺身,繞開對手兵器撞入他懷中,近身肉搏,還沒等他動手呢,背後的惡風遽然止息,他猛回頭,看到二人站在自己身後,看似皆垂著手隨便站立,卻能感到強大的氣機在交鋒。襲擊自己那人手中並無兵器,不知他為何空手襲來,卻有金風,看麵目正是那趕大車的黑衣大漢,臉上全無表情,目光中透出三分異色。而擋在自己身前之人,則是那從內堂出來的,身披紫色道袍一直垂首之瘦漢。 眾人看去,那關拜站在垓心,前後各有兩人在無聲地較量,五人像蝴蝶一般造型,卻暗含騰騰殺氣。雖然他們隻在屋中占了不到兩張桌子的地方,但整個房間裡都有一種張滿弓箭上弦的緊張感和壓迫感。 “莫打架莫打架,明明說文比嘛”崔玉衿起身,似全然不知風險般,兩步就竄到關拜身邊,斥他,“我爹說了,講臟話不好,你少說兩句,我還要聽大家答題呢。” 變生倉促,崔子產人已如弓般彎了起來,眼看就要彈過去了,場中交手四人卻幾乎同時收手後退,滿天殺氣消弭無形,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關拜乾笑兩聲,並不以崔玉衿的話為然,但終於不吭聲了,跟著金堪回座,他偷眼看金堪,發現他的口角有些微微顫動。金堪瞪他一眼,心中好大的詫異,他素來眼高於頂,又有了不起的身世和身手,全天下也沒幾個看得上眼的人物,今天帶關拜前來辦事,本以為是小菜一碟,孰知這小小村店,竟然臥虎藏龍。自家適才以八分勁力出手,在那個叫豐艮的年輕人身上,竟討不到絲毫便宜。而崔玉衿看似隨意兩步,也暗含殺機,全不似這妮子表麵上那般憨態,而當她一入垓心,立刻有兩股強勁的氣機鎖定了自己,他為人一貫謹慎機警,自家知道這次是穩勝之局,如何願意力拚或涉險?是以掌力一吐,將餘下兩分勁力分左右旋出,撤勁後退。卻不想對手勁力也猛然一空,人也輕飄飄後退,一時間,二人中間勁氣盡無,反發出哨的一聲風聲。金堪這才知道,對手也留有餘力,不由他不暗自驚奇。要知他為何舍棄招數變化硬要與對手比拚內力,就是自恃年齒高出對方,自己的功力理應深厚,孰知對手不過二十出頭,卻有一身深厚的功力,必是從小得名師指點。武林中成名的豪傑他也算大都知曉,這人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當然還有一件令他驚奇之事,就是瘦漢和黑衣大漢的對峙,他雖然對瘦漢出現在此處頗存戒心,但素知他一身技業,驚才羨艷,絕不在自己之下,但卻未能將黑衣人擊倒或者打退,看那大漢雖然身材魁偉,但年紀也甚輕,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人呢? 他琢磨不出的那個黑衣大漢,一聲不吭的,也走回自己的座位,道袍瘦漢雙手瀟灑地一分,依然低著頭,回身往內堂走去,他那一男一女兩個跟班也起身要尾隨他而去。 “哎這位大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此生為甚啊?” 瘦漢身子一僵,似是沒想到自己也要回答此題,他那男跟班回身瞪眼剛要發話,瘦漢擺擺手,回頭――他也終於抬起頭來――道:“這位姑娘,你這問題我答不出”他居然看起來像苦笑了一下,“我今生都是隨波逐流,從未做過回主,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好好回答你這問題。”說完掉頭就走。 崔玉衿站在那裡微微發愣,一是源自瘦漢的回答,一是被那瘦漢一雙老鷹般的眼神嚇了一跳。她眼波一轉,卻發現屋中有人比她還要呆愣,簡直是張口結舌了,遂朝他擺擺手,嬌聲道:“這位大叔,你快給我的題目一個像樣的答案。” 那人正是劉五爺,可劉五爺哪顧得上答復她,心神早就飛到了冰天雪地的遼東。那時他尚年輕力壯血氣方剛,參軍沒多久就自告奮勇去遼東禦外侮,想加入傳說中的關寧鐵騎。結果在寧遠當了半年的大頭兵,仗沒打上馬沒騎上,軍糧卻越來越少,餉銀也時斷時續的,軍心甚是浮動。這一日校場演武,場中立一高桿,上懸敵旗,下設稻草敵將,明軍寧遠團練將部下編隊四組,向敵旗包抄。左營千總則率領部下,扮作敵軍保護大將纛旗。劉五爺在團練軍中,大聲喊著,手上卻再也不願意真賣力氣,隻在陣中虛應故事,忽聽背後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接著是急促的鐵蹄踏地之聲,明明隻有單人獨騎,卻有一個千人隊共同沖鋒的踔厲氣勢。還沒等他回頭去看,蹄聲已近,這馬也太快了,他和周圍戰友就像被甚麼推開一般,波開浪裂的相仿,讓出了一條道路,就見一匹金黃色高頭大馬從身側騰過,馬上一人隻見背影,大紅的鬥篷迎風綻開像一朵巨大的花,紅花獵獵飄動,露出花下一身金盔金甲在陽光下閃著光,幾個起落就撲入了對方陣中,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對方陣中兵丁也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皆呆呆站立,眼看這金甲將破陣而入,金色閃電一般一閃即逝,人已從馬上躥起,大紅鬥篷裹在身上,身形雖並不高大壯碩,卻像一隻獵鷹般沖向了高桿,右手抄著一桿大刀,刀鋒霜寒。左營千總可能是兩軍陣中少數幾個還清醒之人,情急之下人也從馬上躥起,一桿蛇矛從下方斜挑向金甲將的下身,出手又快又毒。那矛頭早就換了木頭的,可這一矛的出手,殺氣騰騰,不比鑌鐵的蛇矛差幾分。 劉五爺眼睛瞪得賊大,心中暗暗為千總這一矛喝彩,眼看蛇矛就要紮到,招式已老,就見那金甲將右手的大刀輕輕一翻,刀背正好劈在矛頭上,撲的一聲,千總連人帶矛,像被一股暴風急雨刮倒,跌落在地。接著金甲將的大刀又往上一翻,就像切豆腐一般,輕輕劃過稻草敵將的脖頸和敵旗,然後他與敵旗敵將頭顱一起落下,恰好坐在自己的大黃馬上。 場中靜了一陣,接著又暴起雷鳴般的彩聲,劉五爺跟著歡呼了半天,才聽清很多人喊的是:“長伯將軍,長伯將軍!” 在千軍萬馬中斬將搴旗,如探囊取物反掌觀紋,這是怎樣的氣魄怎樣的武藝怎樣的豪邁? 他趕緊問旁邊的什長,這長伯將軍到底何人? 對方露出一副你怎麼連他都不認識的樣子,大聲吼道:“他就是咱們遼東第一猛將,前鋒右營參將吳長伯,官諱大名吳三桂的便是。” 劉五爺心神震動,舉目望去,隻見那吳將軍年紀甚輕,端坐馬上,高舉大刀,鷹目高顴,隆準薄唇,麵無表情。 而適才那紫袍人竟是一般麵目一般表情。 雖鬢邊已露風霜之色,眼角已藏波折之紋。 但再無第二人有如此鷹一般的氣勢。 正是現今的大清朝平西王爺吳三桂。 那次演武後,吳三桂就成了劉五爺的偶像,神一般的人物。沒過多久,劉五爺就被調到關內打流寇了,他本來就一身武藝,又受了吳三桂那日裡神威的激勵,作戰英勇,戰力日增,在高傑麾下積功升到了千總,但經歷了劉李決戰後心灰意懶,爬出了死人堆後徑自回到了老家保定,先聽說吳三桂率軍投了李闖,再聽說他又反出關外引韃子入關……以前的偶像早就崩塌了,原來也是跟自己的凡人一個,劉五爺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對他是愛是恨,還是一會兒愛一會兒恨。 幾年前劉五爺搬到京畿居住,人如草芥,心如灰木,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村店之中,竟又見到了自己曾經的偶像,當年的大明將軍平西伯,大順王朝平西侯,如今的大清帝國平西王――吳三桂。且微服簡從,藏頭露尾,到底這店裡要發生甚麼驚天大事呢? 待他回過神來,吳三桂三人已經回到他們二院天字號客房了,他定了定神,就看到那漂亮姑娘正好奇地看著自己,鼻子翹翹的,氣勢也是翹翹的,但居然沉得住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一直等著自己的回答。劉五爺揉揉眼睛,使勁回憶了一下這姑娘的問題,苦笑道:“我劉五一個老粗,哪有什麼好回答。但這幾年我還真琢磨過您這問題,您要真讓我說,我的答案很簡單。”他看崔玉衿露出凝神傾聽之貌,就接著說:“我年輕時是想除暴安良,參軍後想保家衛國,現如今嘛,這現如今嘛,我就隻想自家吃飽喝足了。” 這話一出,廳中一片沉默。 劉五爺有點兒結巴:“我……說錯什麼了嗎?” “一點沒錯,這個狗屁年頭,能吃飽喝足已經很不易了,對很多人來說,用盡他吃奶的力氣,也不一定能做到。”那趕車的黑衣大漢拊掌而言。 關拜盯著他:“哪來那麼多廢話,你別拍別人,就說說你這傻大個活著是不是也是為了吃飽喝足,浪費糧食?”他說完哈哈大笑,劉五爺心下都很不是滋味。那大漢卻一本正經地道:“難得你狗嘴裡能吐出段象牙,俺年輕時唯一願望就是吃飽喝足,參軍後吃飽了,想的就是除暴安良,現在嘛,倒是想定國安民了。”說完他朝劉五爺遙遙一揖,“這位朋友,要謝謝你的答案啟發了我。”這人別看生得粗豪,說話卻是特別的乾脆利落,語速也快。 廳中一片低低的議論之聲,這大漢的回答,幾乎跟劉五爺的回答一模一樣,隻是順序顛倒了。 “定國安民?”關拜冷笑。 崔玉衿沒等他再說出什麼難聽話,搶著問道:“這位大哥,你回答得很好,男兒就該有大誌,請教你貴姓高名?” “免貴姓李,名如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