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滅(1 / 1)

眾人皆側耳傾聽,可適才的啼聲卻壓根聽不到,過了一陣,鏢師們按功力深淺,都次第能聽到一陣啼聲,但聲音單寡,也不似馬音,全不似太行匪徒大舉來襲。有人打起門簾,一陣寒風嗖的湧入,連吳老泉都緊了緊腰間絲絳,端起酒杯一看酒已不熱便又放下。   片刻間,啼聲已到院門口,接著在茫茫白雪中,一黑衣人牽著一匹黑驢走進門來,天地間似隻有這黑白二色,這人出現,白色大幅退卻,黑色如刀,逼近眼前。   那驢兒通體黑毛油亮亮的,頗為精神,那人黑色風帽黑色大氅遮住麵貌身材,待夥計打著哈欠接過韁繩,把驢往後院牲口房帶去,這人卻不急著進屋,抬首揚聲道:“二位,何不進屋歇著?”聲音尖細,黑色風帽下一張雪白的俏臉,卻是一位女子。   房上東側有個蒼雄的聲音答道:“外頭涼快。”西側有個清亮的聲音應道:“視野好。”   那女子嘿嘿了一聲,喃喃道:“喝西北風去吧。”夥計魯三這才知道房頂有人,還不止一位,到院子朝上偷看了一眼,確是在懸山的正脊兩端,一坐一臥有兩條大漢,衣衫單薄,氣魄甚大,麵目也看不清,隻見一人卷發如螺,一人是青虛虛的光頭,都在四十多歲的樣子,一個身邊擺著特大號的紅彤彤的酒葫蘆,顯是摩挲已久,一個身邊放著皮袋,看起來也是裝酒的。他抓耳撓腮,也不敢搭梯子去接人,今晚實在是怪事太多,也就見怪不怪吧。   再看那獨行女子,再不搭理房上二人,一頂風帽,一振大氅,露出猩紅色的內襯,大氅分開,露出她一身緊身的雪青夾袍,身段健美漂亮,帶著一種當時女子絕少有的爆炸般力量,像一隻獵豹般隻邁了兩步,就走進了堂中。   她隨手摘下風帽,黑色瀑布般的濃密長發突然傾斜而出,隻用絲線鬆鬆地紮了一下,燈下欻然一亮,一張動人的容顏像又點了一盞燈,照得有人雙眼微瞇。   她已並不年輕,但也絕不老邁。   她人未坐下,眼波已經在屋中滾了一遭,尤其多看了李如靖兩眼。   崔玉衿清了清嗓子,像是在說,你們別看她了,我在這呢,然後對那白袍追問道:“朱哥哥,路上咱們也聊過此生為甚的話題,你且講來。”   “別人若問,在下盡可虛言、簡說”白袍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李如靖一眼,“既然姑娘要問,我且多說幾句。我自小奔波,多見大山大海日月星辰,隻覺任自己如何強悍壯大,在天地間不過一芥耳,每每生出樂天知命,隨波逐流之心。”   說到此處,廳中不少人都暗自點頭,那黑袍豹女也將一雙明眸盡傾注在他臉上。   白袍看不出一絲波動,續道:“但後來長大,卻悟得,我雖渺小,但也包含萬有,自成天地。宇宙洪荒,山河人世,重重疊疊,盡在我心。我一動念,天地間便又多一我,我外有我,我內有我,內外之間,如鏡如夢。我若千思萬想,世間便有千千萬萬我,處處是我;我若攝神凈慮,我便是世間一微微小小我,此地無我。這一有一無之間,一盈一沖之內,有天地之大,含無盡可能。”   “恁的嘮叨瑣碎,虛頭巴腦,你且說你天天想些甚麼,活著作甚?”關拜又不耐煩了。   白袍眼光如刀盯了他一眼,道:“自是要力挽狂瀾,顛倒乾坤。”   崔子產聽其言觀其貌,恍惚隻覺大哥子健已在麵前,脫口問道:“這位朋友姓朱,大名是?”   白袍頷首,答曰:“在下表字大木。”   “朱大木,朱大木。”崔子產默念了兩遍,暗道從未聽過此名字,也就不再開口了。   豹女好整以暇,喝了口夥計剛沏的香片,皺皺眉頭像是要吐的樣子,又含著茶水開了腔:“此言差矣,凡夫俗子豈能與天地叁?你前頭想的好,後邊就誤入魔道了。”   “願聞其詳。”朱大木不動聲色。   “初來寶地,不知為何半夜三更還有這許多人圍爐夜話,但這位朱朋友既然說到此處,我也按捺不住想說幾句。我等確實是滄海一粟,在座我看都是練家子,個個神完氣足,心高氣傲,可哪個不是滿腹的無奈,許多的不如意?蒼天神力,何嘗有偏?我在峨眉金頂聽經三載,隻有這一點心得,人生不過是朝生而夕死,生滅生滅,循環往復,在這求之不得的輪回中,永遠若井底之蛙般混日子罷了。是以庸人一生不要奢談甚麼大話,活著就罷了;真人一生,則惟有跳出此庸碌的循環,另辟天地。”   此女婦道人家,卻言行舉止都大咧咧的,滿口都是“我”,詞鋒銳利,目光淡漠,毫不把滿屋豪強放在眼裡,吳老泉一直在想她是何人,直到聽她說到峨眉聽經,這才心中暗道:難道是她?   豐艮揚聲道:“不愧在金頂聽經三年,你這不就是最基本的佛家想法,虛妄的緊。”豹女忙著吩咐魯三給她熱酒上菜,再把驢牽到後院牲口房裡,多喂細料,除了瞪了他一眼,並未理會他言中的諷刺之意。   有人道:“生滅生。”   眾人都有些驚訝,因為說話的是一直惜字如金,半晌闃無聲息的曲明夷。   “安有是事?”豹女嗤之以鼻,“花謝了第二年會再開,但貓狗死了都不能復生,更別說大活人了。”   說話之間,院外傳來輕微的振翼聲,那豹女隨手抄起一雙筷子,曲左手拇指彈出一根,普通的竹筷竟似用強弓硬弩射出的一般,哨的一聲,將棉門簾彈開,直取院中夜鴞,隻聽奪的一聲,似有甚麼半空中擊落了筷子,貓頭鷹似乎曉得了危險,呱的一聲,猛扇起翅膀。   豹女冷笑,舉右掌一甩,另一根竹筷出手,這次毫無聲息,隻見棉門簾又蕩開又落下,同時院中噗的一聲,似有物掉落。接著一光頭大漢掀門簾進屋,把一隻死貓頭鷹扔在門口,身上一根竹筷貫穿,顯是剛被豹女射死。那大漢皺著眉頭盯著豹女:“攔都攔不住你啊,你們巴蜀王家的指掌雙絕就跟隻夜貓子較勁啊?”   “我王邠如想做的事情,龍門宋家反正是沒攔住。”她一指死鳥,轉向曲明夷道,“你說生滅生,它生了,又滅了,請問它如何再生?”   豐艮插話道:“你剛說生滅生滅,循環往復,永在輪回,你先問自己它如何再生吧。”   王邠如聞言先是柳眉一豎,接著皺了起來,不吭聲了,她眉毛不管如何挑動,都煞是好看。   吳老泉聽那光頭大漢點出巴蜀王家,正中他的猜測,八大世家中,巴蜀王家祖宅離峨眉並不遠,本代兄妹四人,三男一女,據說反以二妹王邠如武藝最高,指掌雙絕十八式犀利非凡。她家在西南,藝成之後江湖漂泊反多去東北,相傳與白魅堂主,乃至滿清皇族皆交往甚密,近年就乾脆留在BJ,成了愛新覺羅氏的座上客卿。王家其他人則乾脆杜門不出,對外稱王邠如是這一代家主,乾脆隨她去了。   他已經看出今天冠蓋雲集,事難善了了,隻是不知到底所為何來,他這些日子都在為這趟鏢忙碌,更兼從金陵到BJ一路奔波,哪裡知道黃宗羲身負“滅清至寶”一事,隻知道他是個廢去了一身功力的大儒兼大反叛。吳老泉不管那許多,心思都放在了光頭大漢身上,聽王邠如言講,此人是江湖八大家中龍門宋家的高手,趕緊起身上前抱拳施禮:“若在下沒看錯的話,這位好漢必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龍門宋家槍棍筆四大高手之‘鐵棍掃群奸’宋仲毅宋大哥吧?俺吳老泉一直是久仰大名恨未識荊啊。”   光頭大漢點點頭,沖他擠眼一樂:“金狻猊好眼力。”此人四十多歲光景,笑眉笑眼,相貌堂堂,一身寬衣大袖,腰畔係著個大皮袋,氣勢十足,說不出的豪邁瀟灑。   吳老泉聽他識得自己,且行跡跳脫不端架子,暗中高興,嘴上連聲道:“小小匪號,不足掛齒,快來小弟這桌坐下。”說話間已經把宋仲毅讓到自己桌上客位,勸起了酒菜,那宋仲毅,大杯飲酒大口吃肉,妙語如珠,插科打諢,很快跟鏢局人打成一片,哪怕是普通鏢局夥計敬酒也來者不拒。   王邠如看他吃喝的熱鬧,忍不到道:“宋老二,這肥羊美酒比西北風的滋味如何?”   “都好都好。”宋仲毅含含糊糊地說,嘴裡正啃著一塊羊排,一嘴的油。   “都好個……”王邠如那個字倒是沒出口,“別光吃,你說說到底是生滅還是生滅生?”   “大姐,你幾時如此囉嗦?管個鳥的生還是滅。”宋仲毅說完端起碗來咕咚咕咚連喝兩大口,眼睛都亮了。   “甭廢話,你不說,我就出去把你大哥揪下來問。一個小捕快都敢跟我嗆茬兒了,不說個究竟這事沒完。”   一邊崔子產卻突然站起來說:“我站在王姑娘一邊。”眼神緊緊盯著王邠如,王邠如朝他一笑,還沒說話,就聽宋仲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骨頭,喃喃道:“方生方滅,方滅方生,方不可方可,方可方不可。”   黃宗羲哈哈笑道:“一個佛家,一個儒家,一個道家加名家。”   宋仲毅看他一眼,“不懂不懂,我就是背背小時上私塾的書本。”   他這一進屋,又說又笑,又喝又鬧,登時驅散了屋內有些緊繃的氛圍,反倒亂糟糟的,大家議論紛紛,可突然間,又次第安靜下來,隻因一陣馬蹄聲從大門外傳來。外邊雪雖然停了,但積雪頗深,一般馬匹跑起來難免拖泥帶水,但這一陣馬蹄聲卻頗為急驟。   “難道是點子來了?”   對屋中這些人來說,一股悍匪是平時絕不會放在眼中的,但這一天來奇事不斷,高手輩出,不知為何,一陣急驟的啼聲,雖然聽起來根本不是大夥人馬,竟讓一些人心中暗暗打鼓。   連見慣匪幫的吳老泉也不知為何心中一陣煩躁,他乾脆站起身來,緊走兩步,掀開門簾,走出屋子,站在臺階上,深深地吸了幾口寒氣。   隻見天漆黑如墨,地白雪皚皚,天地間隻剩兩色,長空寥廓;隻聽四下無聲,隻有嗖嗖的風聲似在低吟,伴著啼聲由遠而近,來得好快。頃刻間,院門外啼聲突止,三個人牽著馬走了進來。   頭一個頭戴水獺皮帽,身穿青色綢袍套茶色綢繡牡丹紋銀鼠皮對襟馬褂,外罩雪灰色緞繡團花金壽字紋氅衣,腰紮小牛皮帶褡包,牽馬的手上有兩個粗大的金戒指,滿麵紅光白白嫩嫩體格肥碩,看年紀在四十出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圓臉小眼,整個臉往上長,法令紋上彎,雙眼角下彎,不知為何讓人有一種著急憂慮之感。這人哪裡像京畿悍匪,活脫一個城裡生意正火爆的綢緞店東家或大飯莊子二世祖。   後一個穿玄色牡丹藤蘿銀紋棉袍,戴同色瓦帽,衣帽都有些舊,身材瘦削,牛目高準,軒眉隆顴,方臉黑須,背負一個粗布袋,不知裝的何物。此人本來甚是威武,目光卻似帶三分拘謹和怯意,三十多歲光景,看打扮和神態像是前頭老板的保鏢。   最後一人被前麵兩人兩馬遮著看不清,就看出身穿月白的袍子,體格魁梧,頭戴金色瓜皮帽,後腦拖著根粗大的發辮。   吳老泉就聽頭上有人說話:“沒勁沒勁,等了半夜,沒等到三十六把刀,隻來了仨瓜。”他才想起宋仲毅的大哥還在房頂上,接著眼前一花,一條中年大漢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隻見他卷發短眉,短須長目,單衣布履,腰畔係著個大葫蘆,想是年頭夠長且經常摩挲,已經成了棗紅色。他雖打扮得甚是樸素,但氣魄甚大,英風颯爽,一雙眸子甚是瑩潤,顯是內家氣功已到了極高的境界。吳老泉心中暗贊,這確實是他心目中,江湖八大家之龍門宋氏家主宋伯剛的身材相貌。一陣微風吹來,宋伯剛單衣飄拂,更顯宗師氣象。可他發現吳老泉看他,轉頭朝吳老泉擠了擠眼睛,哪裡還像一家宗師,倒似個孩童。   那財主似的人物一邊好整以暇地拴馬,一邊慢悠悠道:“三個瓜?我還真是頭回聽到。”   “是啊,你像個窩瓜,後麵那個像個黃瓜,最後一個是個瓠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