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立(1 / 1)

此人雖駕馬車而來,但一露麵就氣勢非凡,更與白袍人交相輝映,相得益彰,有人中龍虎之相,剛才露了手功夫也是俊的很,眾人對他都頗為好奇,暗自忖度這是哪個有名的年輕人,可如今他自報家門,卻跟那豐艮一樣籍籍無名,有的人暗自默念,有的人冷笑不信,也有的人忍不住開了口,金堪喝了口茶,緩緩道:“這位朋友,別看你相貌粗豪,回答問題倒甚會取巧,完全借用了那位劉五的話。隻是若我沒記錯,卻有一處更改,他說的是‘保家衛國’,你說的是‘定國安民’,你這口氣可比他大得多了,你可是趕著大車到京城來定國安民的嗎?”   關拜聽了嘎嘎大笑,笑聲中那李如靖回答了四個字:“正是如此”。金堪一愣,皺眉似有所思,崔玉衿已經點名了:“金先生,你這麼能說,且說說你此生為甚?”   金堪露齒一笑,緊促的麵相一下和緩了許多,徐徐道:“這是個好問題,十年前,有一位了不起的人就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當時正一邊從軍,一邊隨他習武,當年我的回答是,此生我最想追求武道的極致。”他頓了一下,竟似有一分羞赧:“我當時說,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你這樣的人。”   這金關二人一露麵就顯得咄咄逼人,誰都看得出他們應該是打京城來的滿清人士,如今這金堪更是親口承認自己是行伍之人,但此刻他的表情和話語,倒顯得真誠且柔和,顯然,崔玉衿的問題讓他想起了過去的一些美好回憶。   “十年過去了,從剛才的身手看,你離武道極致還差得很遠啊。”豐艮語帶諷刺,雙手伸開,比劃了一個很大的距離。   金堪倒未生氣,喃喃地說:“你說的是,這十年我進步不小,但似乎每前進一步,就覺得前麵又現出更遠更高的道路和山峰,此外俗務纏身,金某也無法全心沉浸於武道,但我的夢想倒是從來沒變過,借用一句你們漢人的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豐艮一攤手,不說甚麼了。   崔玉衿低頭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一回首,問那兩個坐李如靖馬車來的人,“您二位高姓大名啊,對小女子這個問題可有答案?”   那二人自打進門落座就沒有動靜,除了微微掀開蒙麵的青紗喝了點水,一口東西都沒吃,坐在那邊如木雕泥塑一般,似乎沒想到崔玉衿會提問他們。   那穿佛青色袍子之人微微搖頭,一言不發。   關拜粗聲粗氣說:“這人是聾的還是啞的?”   那人回頭看了眼一起來的儒生打扮人,儒生點頭,他轉向關拜道:“打韃子。”卻是女人的嗓音,原來是位女扮男裝之人。   關拜霍的起身,還沒說話已被崔玉衿搶先開聲截住話頭。崔玉衿微蹙蛾眉,微微一揖:“原來是位姐姐,玉衿甚是歡喜,隻是沒想到閨閣中人,卻有這樣的誌向。”她停了一下,又道:“若小女子沒看錯,旁邊那位也是個姐姐吧,能否指教一二?”   那儒生開口,果然是雌音,年紀似乎不很年輕了,但嗓音動聽之極,又絕無女人嬌柔之聲,“妹妹忒也客氣了,指教不敢,衰殘之年,不敢談所願,隻有一憾”她輕輕轉頭,目光掃遍全場,無人能看穿她蒙麵的青紗,但每個人都覺得她看了自己一眼。隻聽她續道,“恨不能作男子,挎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別看她語音動聽,身形瘦小,但這話卻說得甚是豪邁,且與她的同伴“打韃子”三字呼應,在這京畿村店雪夜爐旁說來,當真動人心魄,令人困意全消。   今天所見所聽太奇,劉五爺本來腦子就嗡嗡響,現下聽了更是驚詫。他也曾打過韃子,打過闖軍,寒戈蹇馬,轉戰千裡,最後落得一身金創,兩鬢風霜,滿目蕭瑟,一心迷茫,幸得尚有半袋餉銀,還能過點兒安閑日子。他一直在自我安慰,誰當皇帝都一樣,老百姓照樣過日子,原來那大明的崇禎皇上倒是漢人,可鬧得天下民不聊生,還活生生把自己敬愛的孫帥逼死,等於拱手把天下交給了李闖。李闖也是漢人啊,進了京城一通禍禍,沒多久就讓吳三桂聯合滿清趕跑了。滿清不是漢人,進京之後反倒消停了一陣,可沒多久就成天折騰,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發、易服這六大弊政殘民以暴,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兒?   他早就心灰意懶,就想置身事外,自己就端住了酒杯飯碗,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看,看看這世道還能有甚麼幺蛾子。   可沒想到兩個女子,倒說出了這樣的話。   隻聽在那關拜一疊聲的“反了反了”聲中,豐艮哈哈大笑,連連鼓掌。黃宗羲的聲音亦響起:“佩服啊佩服,紅粉之中自有英雄,名姝從戎可兼國士。”   關拜瞅了瞅他二人,又看了看金堪,見其未動聲色,也就嘀嘀咕咕地坐下了。   崔玉衿接著黃宗羲的話頭問:“您此生又為甚呢?”   黃宗羲起身拱手,崔玉衿連忙回禮。   “別人眼裡,黃某少年為儒,壯年從軍,軍破又成遊俠,似乎總有辦法,殊不知這一路走來,也是種種舉棋不定,彷徨失策。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也堪不破這生死謎題。”   關拜冷哼一聲,插嘴道:“你這人忒也囉嗦,哪裡像個當過兵之人!”   黃宗羲冷笑:“兵不厭詐,慈不掌兵,行伍之間確非黃某強項,但這些年從岸上打到海裡,卻也不曾怕過韃子。”   那邊關拜拍案而起,卻被金堪用目光止住,又悻悻坐下。   這邊吳老泉也湊過去低聲勸說:“黃先生,你現在這樣……少說兩句吧。”   黃宗羲一哂,望向崔玉衿道:“姑娘,長話短說,黃某此生虛度卅八光陰,一事無成,若說為了甚麼而活嘛,隻怕隻有四字:真三不朽。”   崔玉衿笑道:“這個我學過,就是儒家的至高境界,具體指三立:立德立功立言,從古至今,儒家認為隻有兩個人達到了這個境界,就是孔聖人和王文成公,看來黃先生想作第三人。”   “甚是甚是,不不,豈敢豈敢”聽得自己要跟孔子和王陽明相提並論,黃宗羲頭一次顯得有些惶恐,“黃某孩童時,有天夜晚腦中全是星空在旋轉,跑去找大人哭了一鼻子,說有一天,自己將從這天下徹底消失,抹去,這將如何是好?家大人哭笑不得,哄了幾句就不理了。那夜我卻思來想去,難以入眠,想到死去那日,天地間再無我一點痕跡,隻覺渾身發涼。”他這番話還是有些囉嗦,但連關拜臉上都微微動容,不再吭聲了。   “第二天我就將此事暫時拋在了腦後,甚至因此產生了一些隨緣任命的想法,不知是否與豐小友適才所說之達生任性有三分相似呢?”黃宗羲看了眼豐艮,含笑續道,“後來得到經書指引,方知死而不亡之道在於氣,正如亞聖所言養浩然之氣,又如文文山公所言:‘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直到十一年前,我於靜坐中忽有一悟,天上有氣,地上有理,理氣結合,便是一物,道家亦有此說,不過將理氣稱為陰陽罷了。理氣結合可為風,可為雲,可為蟲,可為豚,而其最完美結合乃為人,因人乃萬物之靈長,天地之至性也。”   關拜有點兒聽不懂了,終於忍不住插嘴:“這一大堆話跟小妞的問題有何關係?”   黃宗羲不理他:“因此,人的肉體死亡不過是理氣的暫時分離,就如這園中花草,地麵上的枝葉花卉有榮枯,地下的種子卻生生不息,蓄芳待來年。因此,我等此生為人,來世上一遭,殊為不易,要好好珍惜,不能虛度,尤其一些風雲蟲豚可做之事,大可略過留待來生去做。但同時,我等此生為人,又大可不必如我小時般懼怕死亡,因為死不過是理倒下,氣升起,不過是等待,等待下一個理氣結合的開始。是以我將此生夢想,定作真三不朽,這當然是像那位金朋友所說的: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長篇大論講完,廳中眾人,各有不同感受。   崔子產最是動心,因為黃宗羲話中,有跟他大哥幾乎一樣的說法。   一片沉默與沉吟中,與黃同桌的一個灰衣老人突然開口了:“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人隻活於此生滅之間,談甚麼理氣、來生都是虛妄,子不語怪力亂神,黃先生乃當世大儒,何出如是妄言?難道是信了佛?”那兩個灰衣老人大多數時候都低眉垂目,從服色臉色到神色,都是灰撲撲的衰敗氣息,此刻其中一人突然長身昂首展眉抬眼,精氣彌漫,竟一派豪俠氣派,再無一分原來沒精打采的樣子,連衣服都似換了錦繡般灼灼發亮。看他麵目,瓜子臉皺紋多,細眼細鼻,本不出眾,惟此刻雙眼一瞪,眼如兩把橫刀,鼻如一把豎刀,頓時不怒自威。   “漏先生所言也有道理,惟夫子亦曾盛譽聖之時者。後生晚輩,豈敢言聖,惟這一個時字,卻是常記心間,唯恐須臾不與時俱進。我等如今確實是活在生滅之間,佛家就是講生滅的,我們所有人都於此有生必滅之苦海中輪回。而我適才言論卻是講生滅生的,此生非苦,再生亦非苦,都是我們長長旅途之一程罷了。漏先生隻言生滅,怕才是信了佛了。”   那漏姓老者啞口無言,他身邊那個灰衣老者抬起頭來,隻見他扁臉鬆頰,胡須稀疏,短眉長眼,雙目無神,完全沒有同伴的威勢,但卻不知為何,自帶一股煞氣,令人望之生寒。這老者嘿道:“黃先生好利口,但也是自說自話,自想自誇,哪個能給俺老仲看看,何為理何為氣,何為今生何為來世?”   黃宗羲剛要說話,關拜已經不耐煩地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聽都聽不懂,你們就別扯了,快快將那小妞的問題答完。”他打個哈欠,“若那山大王再不來,俺也該去睡了。”   他話音方落,外頭遽的一陣大風呼嘯之聲,隨風也隱隱傳來一陣蹄聲,那啼聲極其輕巧,隻有一匹馬的聲音,卻又比單騎的啼聲渾厚的多。別看關拜在堂中甚是暴躁,可聽到這悍匪的啼聲,卻反倒沉靜下來,冷笑連連,不發一聲。頃刻間,風聲止息,啼聲便也聽不到了。   黃宗羲也滿不在乎,道:“這位仲先生說的也有些道理,看滿座似你的年齒最高,不知你老此生為甚啊?”   仲姓老者齜牙一樂:“我同意黃先生所言,此生為人不易,但為何非要做甚麼真三不朽?我縱情快意過此難得一生豈不更好?我已老了,卻更怕死,因為經歷越多,越覺不夠,尚有太多美酒美食美女還未曾享用,尚有太多高手還未曾比拚,尚有太多佳地還未曾去過,尚有太多刺激還未曾消受,回頭看去,確是精彩,可舉目前望,似乎更有眾多玩意待我前去耍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更多體驗待我前去咂摸,更多痛楚待我前去忍受,更多快活待我前去銷魂,哈哈,想殺就殺,想耍就耍,豈是風雲蟲豚可及?俺老仲倒是有些喜歡那個小子說的那個詞:達生任性”說到此處他一指豐艮,接道,“不過我可不提甚麼順其自然。此生一切我來做主,我命歸我掌,來生更不提,虛名誰在意?此刻最可期。”   不知為何,這人抬起頭來,貌不驚人,麵上還帶笑意,卻總讓眾人看著心裡別扭的緊。但他的話著實讓一些人暗豎大指,說出了自己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東西。   那與黑衣大漢一時瑜亮的白袍青年突然問道:“你這一生,隻想自己嗎?”   “哈哈哈,廢話”仲姓老者倒也愛笑,“甚麼家國大事,自有食俸祿的肉食者謀之,切不要來煩我一個交糧服役之人。再者,天下大勢如今已明,大明朝氣數已盡,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一小撮叛逆垂死掙紮,螳臂當車,復有何益?”他這番話以哈哈開頭,可越到後麵,神色越是兇惡了。   白袍道:“此言差矣。且看今日海內之人財物。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門戶,競愛憎,修恩怨,結黨羽,才多內耗,不能外用;今天下非財窮也,金銀溢窖,珠玉盈笥,釵簪滿箱,絲綢充櫃,財多深藏,不能外用;今天下非物匱也,黃鐘摒棄,太阿蒙塵,書樓失火,方物迷途,物多荒廢,不能致用。”   這話一出,場中又靜了下來,有的聽不懂,聽得懂在細細琢磨。一片靜寂中,一朵燈花噗的爆開,牛眼人關拜冷哼一聲:“來了。”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