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邠如饒有興趣地盯著賀小樸,道:“賀掌門你這話問的多餘,連大姐我都是專門為這趟鏢冒著雪來的,這屋裡還有不是的人嗎?” 賀小樸還未答言,宋仲毅搭茬了:“王大姐此言差矣,別人不知道,咱哥倆可不是為了甚麼鏢,倒是沖著保鏢的來的。” 吳老泉嚇一跳,趕緊望向局主,看局主也在那閉眼沖盹呢,隻好強笑道:“宋二哥,莫開玩笑,我們保鏢的不正陪二位哥哥喝酒呢嘛。” 宋仲毅擺手:“鼎元豐鏢局子那是不錯的,你吳老泉算條好漢,你們單局主今天第一次見,也算痛快,再說他們幫主我也惹不起啊,哈哈。” 單元豐確實是鼎元豐的局主,但他相當於東家,平日裡別說走鏢,連具體事務都甚少過問,一心專注忙於其幫務,他畢竟是江湖二十三盞燈中,天下第一大幫水次幫的副幫主,平日坐鎮於揚州,與另一位副幫主王午橋——坐鎮於天津——南北各自負責,是老幫主司徒鯨江的左膀右臂。司徒鯨江雖已不怎麼現身,但畢竟乃武林四大至尊之“水次鯨江”所指,傳說中一身技藝已超凡脫俗,手下更有逾十萬幫眾活躍於漕運沿線,宋仲毅說自己惹不起,倒也不完全是虛言。 “那敢問二哥沖誰而來呢?”吳老泉聽仲毅說的中聽,趕緊打蛇隨棍上,把宋字都去了,顯得更親近。 宋仲毅一抹嘴,右手一指座中二人,道:“兩位朋友,不要作縮頭烏龜了,你們當年在黑道上作惡太多,咱哥倆一直想會會你們,結果消息剛傳出,龜兒子就不知道逃到哪條陰溝去了。這回不知怎的,搖身一變成了保鏢的達官,還大搖大擺地打我們哥倆地盤經過,示威來了?咱哥倆接到消息後緊趕慢趕,終於在這京郊村店趕上你們了,高興啊今兒個真高興。” 眾人順他手指望去,原來指的是黃宗羲單元豐那桌上的兩個灰衣老者,適才還與黃宗羲縱論,一個姓漏,一個姓仲。 二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在意,漏姓老者慢騰騰道:“宋老二所言為何?老漏我糊塗了。” “嘿嘿,裝吧,你倆現在的字號是白魅堂內三堂‘蒙’字堂堂主仲殳充、‘一’字堂堂主漏渤容,充著暗鏢的達官,人模狗樣的,可當年誰不知道青海道上有一對兇徒,手上累累人命,血案眾多,引得白道三次圍攻,最終狼奔豕突竄到關外投了隗始驚才保住小命,一個匪號是‘黃河判官’仲老大,一個匪號‘血手太歲’漏老二,可不就是你們嗎?” 兩個老者沒吭聲,但臉上都露出一副被道破名號及過往醜事的煞氣,二人也都慢慢站起身從桌子後麵走出,他們坐在那裡灰撲撲的不顯眼,待站在堂中,就看出真實的實力。 仲殳充扁臉鬆頰,臉側的皺紋一層層的,漏渤容瘦臉細眼,長得小裡小氣,論長相二人可謂不好看,可二人站在那裡,雖然歲數大了,但不看麵貌,那身姿都像壯年之人,寬肩厚背,長腿長臂,皆有虎狼之態,一個雙腿分開與肩同寬,一個雙腿一前一後微微錯開,都有淵渟嶽峙的氣度,而雙肩都鬆弛靜止,毫無劍拔弩張之姿態。 當年仲大漏二橫行青海道,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卻奈何不得,反而白白又賠上十幾條性命,直到驚動了太行連觀霜和龍門宋氏,這才突然銷聲匿跡,原來都投到了白魅堂的門下,成了內三堂的堂主,看二人這狀態,這些年武藝又有精進。 “是院裡滾還是屋裡蹦,是兵刃還是拳腳,是鬥武還是比酒?二爺我讓你倆劃下道來,甚麼我都應著。這屋裡人多,別傳出去,說咱們爺們欺負你們。”宋仲毅連站都不站起來,傲然舉杯,神色不變。 “剛才你說不敢得罪水次幫,難道卻敢得罪我們白魅堂嗎?”漏渤容本來臉上顏色更變,看起來就要沖上去廝打,但卻被仲殳充用眼神止住,問出這麼一句話來。 “廢話廢話,水次鯨江,那是武林至尊啊,白魅堂是甚麼玩意兒,我壓根沒聽過。” 宋仲毅這話一出,滿堂一陣嗡嗡聲,白魅堂本來就是和水次幫齊名的六大勢力之一,如今跟隨清廷,更是聲威大震,勢力擴展得極快,已經成了六大勢力之首了。其內三外五的八堂高手近年來更是隨軍出征,立下了不小的戰功,有些人已經得了遊擊、守備這等軍職。這仲漏二人的堂口,僅次於堂主隗始驚和“鴻”字堂,二人乃白魅堂中第三第四號人物,平日裡都是隱於總堂,根本甚少現身江湖。如今宋仲毅這話一出,不但是挑上了仲漏二人,更是連整個白魅堂都不放在眼裡了。 “好個龍門宋,送終的送吧?爺爺就跟你在這屋裡輕輕比劃兩下了。”話音未落,漏渤容已經猱身而上,右掌直接朝宋仲毅頭上拍下。 宋仲毅依然坐著沒起來,口中喝一聲:“來的好。” 眾人聽到這三字時,二人已經交手了四招,無一點兒風聲,就像同門師兄弟拆招一樣,就是快得驚人。 漏渤容欺負宋仲毅托大不起身,招招不離其頭部要害,而宋仲毅則利用其不起身,雙掌隻防護上半身,招招搶在對方攻擊的線路上,逼得對方連續變招,二人交手四招,其實一點兒也沒接觸到。 漏渤容第五招又至,這一次他右掌劈出竟幻化出五個掌印,虛虛實實,且掌風乍起,看來已經貫上了真力,要逼對手硬碰硬。宋仲毅冷笑,左手五指箕張,他手大又離自己近,五指在方寸間一晃,竟封死了對手虛虛實實的五個掌印。但掌力總強於指力,若一招接實,隻怕他要吃虧。 漏渤容微微變色,他右掌其實全是虛招,實招是底下翻起的左腿,掌掛風聲也全是掩護。如今對手隻以左手五指接五掌,右手卻不見蹤影,右肩也下沉,顯然早練到自己要用腿,已經在桌下等待了,對手右手肯定是主力,又靈活,自己左腿對上,估計就要吃虧。 頃刻間,因為對方料敵機先,竟要在雙方第一次接實之際,以強壓弱,要占到上風。 好個漏渤容,左腿突然變向,從之前踹向宋仲毅的座椅,改為踹向桌子另一側的桌子腿;同時右掌半空中哨的一聲,由虛變實,由掌變拳,單鋒貫耳,直取對手左太陽穴,要以硬拳斷指,最好直接鑿進對方死穴。 他判斷及時、變招迅速,還能化虛為實、化老為嫩,雖然一點勁道還未露,但行雲流水的動作招數,說明他內外功已經到了很高境界,難怪當年能橫行青海,如今更是身為白魅堂內三堂堂主。 可宋仲毅竟似猜到了他的這些變化,幾乎在同時,人在椅子上往下一出溜,雙腳如剪刀,剪向對方蹬向桌腿的左腿,同時輕鬆躲開對手打向他太陽穴的攻擊。 漏渤容也不客氣,右拳又由實變虛,順帶一甩,左掌悠起,一個力劈華山,最簡單也最實用的招數,猛劈沉下去的對方頭頂,同時左腿微收躲開對手雙腿剪,右腳借勢騰起,踢向對手後腰,這招一出,他人已微微騰空。 宋仲毅剪刀腿在桌腿上一點,借力一長身,人又好好坐在椅子上,同時雙腿繼續保持剪刀狀。這一來漏渤容左掌登時落空,右腿從踹向對手腰眼,變成踹向對手的剪刀口裡。 漏渤容一身力氣無處宣泄,處處被對方反製,招招被對方化強為弱,換做一般人隻怕已煩躁不堪,即使自己淩空以單腿對對手雙腿,明顯落在下風,也要拚了力氣,跟對手硬接硬碰了。 哪知此人看起來性格沖動,武藝上卻甚是老辣,根本不急,一看對自己不利,立刻又變招了,左掌上挽,右掌下拍,一個夜叉探海,猛的向對方雙肩劈去,同時借這一招之勢,雙腿後蹬,不但躲開了剪刀腿,還又形成了新一波攻擊。 宋仲毅嘿了一聲,突然人影晃動,人已竄了出去,胯下的椅子卻突然飛起,貫足力道迎向對手,離得近的人都有一種感覺,他是用屁股發力,催動了這記椅子攻擊。這一下變化太快,椅子成了暗器,逼得漏渤容不得不硬接了,隻聽砰的一聲,他的右掌直接將一把實木椅子劈得四分五裂。 同時宋仲毅已借助反力,竄向站在幾步外的仲殳充,半空中連續出手,待木頭落在地上,他已經在空中和對手硬擊了三掌。 吳老泉看得真想大聲喝彩,頭四招雙方變化已經神速,這後四招更是精妙,之前全是變化全是虛招全無硬接,而宋仲毅在最後一招巧妙利用椅子與對方終於硬接,同時借力又偷襲仲殳充,招招實打實,大砍大殺,與方才全是虛招迥然相反。彈指間變化無窮,招式、內功、心法、判斷,無不臻於化境,不愧是江湖八大家中的高人。換做稍差一點的武林人士,此刻二人已經都被他放倒了。 可仲漏二人卻非噍類。 漏渤容雖然被逼與椅子硬拚一招,但好整以暇神色不變,負手站在原地,並未上前相助仲殳充。而仲殳充更是厲害,與對方硬接三招,從第一招的倉促,到第二招的穩固,再到第三招充分借助大地力量,已占據了些微的上風。 第三記硬接之後,仲殳充穩穩站定,宋仲毅向後倒翻,不待其落地,仲殳充終於開始攻擊,竄了過去雙掌前推,雖無風卻無活。哪知宋仲毅半空中似欻然負重般加速下落,方一站定,仲殳充耳畔就響起一聲深深的吸氣聲,然後宋仲毅整個人就像一根棍子般朝他砸了過來。 勁風激蕩,仲殳充的頭巾向後飛飄,露出青虛虛的腦袋,他見勢不妙,急忙提運十二成真氣要跟對方硬拚,畢竟剛才三記硬接,他覺得對手確實強大,但也沒強大到可以碾壓他的地步。 哪知雙方勁道氣機甫接,他就覺與適才三記重擊迥然不同,對方這一次真氣勁道之猛、氣機軌跡之怪都令他色變,且人成棍形,真氣也成棍形,竟似對手用上了兵刃,以一根有形的鐵棍猛砸而來,陡然提升了戰力。 仲殳充當機立斷,雙掌繼續朝前猛接,腳下卻抹了油,倒竄出了屋子,直站到臺階上才立定。 宋仲毅一劈占到上風,更不稍息,連續又是兩劈,仲殳充都是手上全力接,腳下全力退,這三記硬接之後,他已經退到了院門口了,腦門上也現出了豆大的汗珠。 漏渤容見勢不妙,也一聳身,竄到了院中,與仲殳充並肩而立,二人彼此互望一眼,目光都露出了幾分詫異,他們真是沒想到,對方竟有如此的實力:先是以快打快,全靠招式;然後以硬接硬,盡憑力道,全都展現出極高明的能力和戰術。 宋仲毅留在屋中並未追出來,笑嘻嘻地向四周致意,幾個鏢師連忙豎起大拇指。隻有一人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眾人看去,卻是從後院出來倚著門框睡眼惺忪的高滄侯。 “睡醒了?”單元豐瞪了他一眼。 “剛撒完尿,聽前頭熱鬧就來看看,這位大哥身手真俊!” “就光身手俊?”宋仲毅朝他擠眼。 高滄侯咧開大嘴直樂:“長相也俊,起碼比我俊。” 滿屋莞爾。 高滄侯笑容突然一滯,隻因他看到,有一人在笑聲中緊跨三步,身形如鬼魅,縮地成寸一般,閃到了宋仲毅身後,抬手朝他後腦就是一拳。小高也不認識此人,想不到白白胖胖一個財主打扮的人,身手這麼快。 接下來,這屋中就熱鬧起來了,瞬息之間,一個又一個人閃了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跟故意串糖葫蘆,故意湊熱鬧一般。 一個身穿赭黃色綢袍,看起來也像個財主似的青年,無聲無息竄到胖子身後,也是一拳搗他後心。 一個牛目圓睜的漢子殺氣騰騰地跟在他身後,朝他後腰一腳踹去。 一個腰掛葫蘆的大漢都沒起身,就近給了牛目漢子一掌。 一個方臉瘦漢急忙跳出來,給了葫蘆大漢一記黑虎掏心。 一個黑衣漢子虎步一邁,右手成劍訣,點向瘦漢後背。 一個矯健美麗的女子抄起座上一支筷子,直取黑衣漢子。 一個白袍小夥子雙掌一錯,朝她就是連環兩掌。 一個白臉的漢子則飛起一腿,踢向小夥子右肋。 一個優雅如鶴的女子一記鶴啄,右手鑿向白臉的後脊。 一對瘦漢——一個扁臉一個瓜子臉——從院子裡竄進來,夾擊這女子。 這一連串的兔起鶻落人影紛飛,可把高滄侯的睡意都驅走了,眼看倆人偷襲一個女子,顧不上喊話,急忙彈過去,伸雙手去抓這兩個瘦漢。同時他隻覺身邊勁氣充溢,眼角餘光看到一個虯髯漢子跟自己並肩抓向瘦漢。 單元豐不打盹了,朝吳老泉一使眼色,二人騰身而出,一個攔住高滄侯,一個攔住虯髯漢子。 吳老泉一把攔住小師叔,同時急忙回頭看,所幸再無人襲擊自己和局主了。而屋中勁氣鼓蕩,幾聲冷哼輕叱,眼前一陣花亂,再看時,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似剛才甚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屋中隻剩自己和高滄侯二人,還拉拉扯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