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玄冰(1 / 1)

那關拜猛喘了幾口氣,剛才他著急偷襲豐艮,不想背後被宋伯剛黃雀在後,他哪知道八大家一家之主也來這種陰招,哪還顧得上豐艮,趕緊彈回座位,就這樣還被掌風捎上了,心頭一陣的惡心。他倒是不消停的人,剛把氣喘勻實了,就雙眼瞪向那曲明夷,道:“適才我們坐累了,都下場活動了活動。這滿屋子就幾個人沒動彈,你個小捕快腚怎麼那麼沉?趕緊出手鎖拿叛黨啊!”   曲明夷默然,崔玉衿開口了:“關門,你歇歇,剛才我也沒動彈啊,那邊那個姐姐”她一指儒生打扮跟賀小樸同來之人,“也坐得好好的啊。”   “關門……”關拜直嘟囔,“你們是女人,不一樣。那小子在大清朝當差吃糧,憑什麼不乾活?”這話說完,就見曲明夷慢慢起身走向黃宗羲,深深一揖,手指瑤琴。黃宗羲點頭,將自己的七弦琴交給他。曲明夷接琴在手,趺坐於地,將琴橫於腿上,隨手撥動,同時揚聲吟唱起來。那琴聲甚是梗澀,但他歌聲倒甚清朗:   我本昆侖一玄冰,   自己追隨一陣風,   泰然落入紫潭中,   一身隨化歡喜生。   天地由靜生萬動,   一葉偶落百態生,   或為西山風入鬆,   或為東海浪騰空。   盡釂雨雪一巨觥,   吐納風雲滿襟胸,   且赴紅塵染一趟,   寂寥寒冰解風情。   無奈情癡難得恒,   痛徹心扉忽憶峰,   低回良久復獨行,   要為人間留蹤影。   無奈浮生易成空,   摶沙蠟屐又破甑,   林花春紅太匆匆,   跌宕起伏妙趣生。   巨星隕落破蒼穹,   夜空如爐烈焰騰,   天上人間已歷經,   縱暫不悔過此生。   我心凝為一段冰,   我身碎成片片晶,   急飛旋起一陣風,   重歸岑寂碧空中。   “甚麼亂七八糟的。”關拜哼了一聲。   金堪微微出神,用手朝他一揮,關拜登時不吭聲了。   “詞句鄙俗,意思倒是有點兒意思。平時不吭聲,見到美女還唱上了。”豐艮嘟囔上了。   崔玉衿聽了這話,覺得曲明夷真是為了自己唱了這麼一段,臉上有光,就幫他向關拜解釋道:“人家小夥子說了,他是玄冰所化,也終將化為玄冰,多清雅啊,甚麼當差吃糧,太俗氣。”   關拜沒吭聲。   曲明夷就像甚麼都沒聽到,起身將琴還給黃宗羲,又是一揖。黃宗羲目光閃動,微微一笑。   “甚麼冰還是火的,店家,這肉都涼了,趕緊來點兒熱乎火燒,我墊墊。”宋仲毅招呼完夥計,站起身來,朝黃宗羲一拱手:“這位先生,看樣子這一屋子高手都是沖您來的,咱哥們來得晚不曉得,又心裡藏不住事,隻聽說您姓黃,又是當世大儒,敢問可是南雷先生嗎?”   黃宗羲拱手回答:“不敢,在下正是黃宗羲。”   宋仲毅回頭看他大哥,宋伯剛聞言也起身,兄弟二人雙雙拱手為禮,黃宗羲也起身還禮。   兄弟二人也不多話,伸手作勢,請黃宗羲坐下後,二人卻不坐下,宋仲毅揚聲道:“適才我跟仲漏兩個家夥交手,龍二你卻從後偷襲,我大哥上前相幫,關四你卻從後偷襲,難道你們太行的匪人跟仲漏二賊已經聯成一夥了嗎?”   吳老泉都不禁暗伸大指,這龍門宋氏真是嫉惡如仇,平時脫略行跡,嘻嘻哈哈,可遇到惡人,就像猛虎逮到獵物般,緊緊咬住,絕不鬆口,須臾不忘。   龍二大咧咧地:“無論是仲漏二位先生,還是咱們哥們,都是你們先動手的吧?江湖八大家,嘿嘿,好大的名頭,也不能把其他人都當成草芥吧?”   崔子產聞言直皺眉,崔玉衿沒他的涵養和心思,立時抗聲說:“沒禮貌,你說你的,別扯別人。”   龍二冷笑:“這裡是咱家的地盤,你們大老遠跑來,筷子都伸到我們碗裡了,還要砸碗殺人,還讓我們說話了嗎?”他眼珠一轉:“話說回來了,這屋裡還有八大家的人嗎?”   “當然,好教你得知,我們是靈隱崔家。這兩位來自小孤山鳳氏。”   “厲害,真厲害。”那龍二答道。可看他的樣子,卻一副根本沒放在眼裡的樣子。崔子產心裡微微奇怪,即使是四大至尊中的太行派掌門連觀霜,也不會張嘴就招惹八大世家,這龍二一個太行的匪首,居然大咧咧地隨口就說,他雖不思進取,畢竟是崔家的耆宿,不但不惱怒,反而暗暗留上了神。   “別廢話了,跟其他人無關,跟甚麼八大家也無關,別拘著了,你們三個匪乾脆過去和那兩個賊坐在一起吧,我們哥倆陪你們再好好玩玩。”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緊密的馬蹄聲,眾人心想,這是怎麼了,大半夜的沒完沒了了。啼聲很快就到了院門口,是兩匹馬,接著兩個人空手就進了院子,馬匹看來是拴在外頭了,身手甚是利落,也不怕失馬。眾人看去,這兩人已走進屋來,站在門口,瞪著眼睛四處打量,劉五爺心說,難怪馬都不用往院裡帶,誰敢動軍馬啊。   原來這二人都是軍官打扮,外罩大氅,足蹬快靴,甲胄鮮明,看服色前頭是個守備,後隨也是個千總。   守備大人看著頗年輕,不到四十的樣子,三綹長須,英氣中帶著些儒雅,千總更年輕,小臉白嫩,眉清目秀的,殊不像個軍人。   這屋裡再怎麼鬧,店家也隻是袖手旁觀,最多就擔心砸了桌椅板凳,但軍官一來,連王掌櫃帶大夥計魯三和兩小夥計,都趕緊揉揉困眼,扽扽短衣,迎了上去。   王掌櫃一臉堆笑:“二位將軍看著麵生啊,平時城裡巡邏到我們這裡都是桑把總帶隊,這大雪天的,哪陣風把您兩位將軍給吹到我們這小村店來了。”他邊說邊躬身給兩個軍官讓座,又瞪了一眼小夥計,說:“快去泡壺好葉子來,水要新燒的,家什要頂好的青花瓷。”   要知道這胡家港和富恒村店離盧溝橋很近,崇禎朝為增強京畿防禦能力,在這盧溝橋畔建起一座拱極城,從名字就能看出這城是為了拱衛京城的,說是城,裡頭可沒有甚麼買賣商戶和尋常百姓,就是一座駐兵的軍城。盧溝橋是大河上唯一的橋梁,而拱極城正好坐落於橋頭,城樓上三門紅夷大炮正對著橋麵,在寒風中作無聲的威懾。   當然,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拱極城已經由清軍駐守,三門大炮仍在風中矗立,隻不過名字已改為紅衣大炮了。城池依然是一座專門駐軍防守的兵城,王掌櫃聽說是一位遊擊將軍攜一位都司兩位守備帶領著六百軍兵駐紮於此,那遊擊將軍經常去城內,主要就是都司守備常駐在此。守備下麵自然又有若乾千總,千總下麵又有諸多把總,其中桑把總經常在胡家港一帶巡邏,跟王掌櫃倒也混得廝熟,沒少在店裡白吃白喝,但平日巡邏都是白天,且從來未見過把總以上的官爺,如今來的這二位,王掌櫃雖不太懂是甚麼官秩,但從派頭到服色,都顯得比桑把總強不少,如今年頭不算很太平,山西的仗剛打完,宛平縣平時很少管到胡家港來,這一帶都歸拱極城轄製,軍官那更是伸手五支令,蜷手要人命的主兒,能不趕緊妥帖服侍嘛。   好在這二位軍官對他都挺和氣,王掌櫃這才一顆心放肚子裡。   宋仲毅並不把甚麼軍官放在眼裡,對王掌櫃招呼他們的一陣亂哄哄皺了皺眉,繼續拿眼一會兒瞪瞪仲漏二人,一會兒瞪瞪龍二等人。   龍二畢竟是土匪,看軍官進屋,也許是有幾分怯意,也不吭聲,招呼南三關四快步走去仲漏那桌,那張桌子配四條長凳,本可坐八人,原來隻作了仲、漏、單、黃四人,現在南三關四分別跟仲漏二人搭夥坐在兩張長凳上,龍二則看了眼單元豐,嘆口氣,大屁股就朝黃宗羲那條長凳坐去,孰知人影一閃,看似病懨懨的單元豐已經坐了過去,身形極快。   龍二嘿嘿兩聲,大馬金刀地獨占了適才單元豐的長凳,拿眼緊盯夥計魯三,魯三困的不行了,但不敢得罪主顧,更別提這左近太行山的土匪頭子了,趕緊收拾了一盤酒菜,端了過去。   菜沒上桌呢,千總一盞熱茶下肚,似乎精神了不少,揚聲道:“這都過了五更天了,怎麼一屋子人都不去睡覺啊?難道,有甚麼貓膩不成?”   宋仲毅眼珠一轉,坐了下來,道:“軍爺,剛才過去那三個家夥,就是附近太行山的土匪,看見那傻白胖子了嗎?他就是匪首龍二,快把他拿下。”   千總眼睛一亮:“胖子,他說的對嗎?”   龍二眼露兇光,並不答言。   “大膽!”千總霍的起身,手指龍二,這下倒看出他雖麵孔白凈秀氣,畢竟是個軍官,顯然身負武藝,動作甚是麻利。   王邠如起身走了過去,擋在了千總的視線,那千總剛要嗬斥,一見麵前這女子嬌媚的笑容,一下如骨鯁在喉,話都卡住。接著隻見這女子輕輕分開猩紅色內襯的大氅,露出緊身夾袍,勾勒出一副豐乳細腰、健美漂亮的好身姿,千總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王邠如輕笑,並不在意,她早見慣男人為她神魂顛倒,這千總已經是反應克製的了。她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往那千總麵前一晃,那千總還在發蒙,後麵的守備卻看清了,站了起來,上前微微拱手問道:“這位姑娘怎麼有這九門提督內堂行走的腰牌?”   “反正不是偷的”王邠如見他儒雅中透著英氣,頗有好感,又補上一句,“不怕這位軍爺笑話,昨日晚飯,我就是跟烏大人一起吃的。”   話說這九門提督全稱為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乃負責BJ內城九座城門內外守衛之統領,是皇帝跟前甚為信任之帶兵統領,權傾朝野,雖是正二品的級別,但一品大員們見到他都不敢怠慢。尤其那些外省到京銓敘的軍官們,即使是平級的提督總兵爺,也會備禮上門生帖子求見攀交情。刻下的提督名喚烏爾撒,是正紅旗下的著名武將,還跟皇家沾親帶故。   而守備雖然對王掌櫃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官了,但在清朝武職中,不過是正五品之品秩,眼前這守備乃天子腳下之軍官,任職拱極城,乃拱衛京畿的要職,看品級服色也不過是從四品而已,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守備跟九門提督烏大人從職級上就差得老遠,更何況烏大人那是順治皇帝和攝政王身前的紅人,平日裡別說一桌吃飯,就是見上一麵都難。是以他聞言急忙打了個千,不再說甚麼,但看上去神色間帶出了疑惑之色。   王邠如大大咧咧:“實不相瞞,今天我來此處是辦差來了,有個欽犯從江南解來,昨晚烏大人看大雪漫天,知道這欽犯九成難以進城了,擔心有變。是我自告奮勇來看看,也不能總白蹭他的好酒喝啊。”   守備目光遊移:“那欽犯就在此店中?”   “正是……”王邠如回身一指黃宗羲,“此人。”   那千總從守備身後冒出頭來,二次手指那一桌,隻不過這次指的不是龍二,而是黃宗羲。   “大膽,膽大,大膽膽大!”千總又噎了一下,這本是他要嗬斥出口的詞,不知被何人搶了先,他聞聲瞪眼看去,見是坐在左近桌子旁邊的一條大漢,頭發卷曲,腰掛大紅酒葫蘆。   “別瞪我,小白臉子嫩嫩的,瞪眼就不好看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那千總差點兒跳起來,王邠如朝他一擺手,守備看了他一眼,這才不吭聲。王邠如側身轉向發話的宋伯剛:“老宋,適才沒聽見嘛?我們這是當差辦案呢,不是你們江湖草莽那種私行野決可比。我老王雖一直想會會你們龍門宋家的槍棍筆三絕,但今天還不是時候。”   “謔,看來咱爺們真成土鱉了,隻聽說巴蜀王家一飛二豹三羊四虎,指掌雙絕十八式招招老辣,手上的功夫冠絕西南,一直當是江湖同門,八世家的同儕,卻不知王二豹已經成了王大人了,佩服啊佩服,以後這巴蜀王家乾脆改名為皇城根王家吧,哈哈。”   他這話裡微微帶刺,還用王邠如那不甚雅致的江湖諢名“王二豹”來稱呼對方,顯得有些無禮。可王邠如似乎還挺受用:“皇城王家這名不錯啊,根兒就算了。如今正是用人之時,你們哥倆也別光在江湖上踅摸小賊了,以大壓小那又有甚麼意思,可以跟我同去烏大人內堂行走嘛。”   “好口條。可惜咱家不擅長作虎豹鷹犬,也犯不上當差吃糧。”   王邠如臉色一變:“你們宋家這是要造反嗎?”   “不敢不敢,適才聽你們在這店中大談特談甚麼活著為了啥,我們哥倆也在西北風中聽了半天,開始覺得很可樂,我的腦袋裡冒出了一堆詞,甚麼交淺言深啦,故作姿態啦,假模假式啦,可聽到後來,不禁也自己問了自己這個問題。”   崔玉衿打心眼裡看不上王邠如那樣子,聞言趕忙問:“宋大叔,你的答案是甚麼呢?”   “人生就是這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