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連左笛右簫帶西山五路通,都嚇了一大跳。 五路通中一個年紀最長的白須老者連忙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堂主帶隊,在下西山四友之老大範定商,我等久仰白魅堂大名,不承想在此處相見了。” “別套交情,聽說你們幾個也想劫鼎元豐的鏢?” “那又如何?你管得著嗎?”莫堡主還是沖。 “別的鏢管不著,這趟鏢管定了,誰想劫鏢,先問問我們白魅堂答不答應。” “誤會誤會。”範定商還想多說幾句,那灰衣人已不耐煩地揮揮手,他身後那十幾個黃衣人立刻殺氣騰騰地出了手。 崔子健舒服地伸展自己的身軀,雙眼還是合著,眉頭卻皺了起來。耳邊隻聽呼喝聲、罵聲、兵刃破風聲、慘叫聲以及笛簫的怪聲次第傳來,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唉,不知道多少草木遭了秧。”崔子健邊想邊微開二目,見適才還精神抖擻大言不慚的左笛右簫和西山五路通都已倒在了地上,場中還站著的隻有那灰衣人、十幾個黃衣人和後來那敲鼓的紅鬥篷人。 “晉陽‘鼓魔’薛處厚?” “白魅堂外五堂‘氣’字堂副堂主‘鐵鷹’路盡英?” “你適才為何不出手,還避過一邊?” “那些自不量力的蠢材,居然敢打黃宗羲的主意,還不是為了江湖傳言所謂他身懷滅清至寶,那必是一派胡言。” “哦,薛先生真是眾人皆醉你獨醒啊,那麼你來此作甚?” “看看熱鬧罷了。” 路盡英低頭想了想,抬頭道:“那也留下吧。” 話音還在空中飄動,他的人已經長身竄起,左右手直取薛處厚的兩側太陽穴。薛處厚也掠起,雙手硬接硬架。 二人在半空中對了一招。 路盡英是鷹爪手,薛處厚是掌刀。 這一招對的無聲無息,但正是這種無聲無息才可怕。二人一個是全力施為,一個是情急拚命;一個是進入白魅堂前就成名的黑道高手,一個是山西最近幾年冒起的高手,都是內家高手,撞在一起,本來應該氣勁飛揚才對。 路盡英隻覺自己全力施為力求速戰速決的鷹爪力像抓在一堵森嚴鐵壁上一般,對方的掌刀看似力凝一線,但甫一接觸,掌力卻化作多重環繞,就似從孤鷹化作了群狼,向他撕咬而去。這一招對過之後,他整整半個月都在頭疼,那種如被大椎擊頭般的痛楚。 而薛處厚隻覺自己十二成勁力的掌刀像斫在一個大大的空中一般,對方的鷹爪手看似剛硬,但甫一接觸,卻像化成了層層的流水,不,甚至比流水都柔和無著。這一招對過之後,他之後半個月都會嘔吐,那種根本吐不出什麼東西的嘔吐。當然,如果他活過今天的話。 他活不過了。 二人全力一招之後,薛處厚借力挺腰往反方向全力竄出,他就如同腦後長眼一般,堪堪撞上一棵樹的時候,他的身形在半空中靈活地卷了起來,不但身子避開那樹,同時右腳還在樹上借上了力,眼瞅就要再次騰出幾丈,沒入林中了。 崔子健心下暗嘆,他隔著這麼遠,早已發現在黃衣人沖進林中時,有一人身法甚快,借樹木掩護,閃身到了五路通等人的後方,當路薛二人空中交手之時,他應是立刻判斷出薛處厚的下一步舉動,提前已藏身樹後,而薛處厚離著那麼近,卻根本不曾發覺。 薛處厚的右腳剛點上樹,那人就出手了,左手一下就扣住了他右腳,薛處厚隻覺自己的右腳似被生鐵環扣住,人也栽倒在地,他本要借力騰起,這下一口氣全憋在胸口,像自己給自己一記重擊,他也是好應變,這口氣猛往外送出,再用新息一頂,全力擊中他腰畔懸著的一個小鼓,那小鼓砰的一聲碎成幾十片,全成了暗器,朝路盡英和樹後人的手臂打去。 路盡英還是有些緊張,急忙躲避,樹後人卻冷笑一聲,笑聲未落,他的左手欻然後撤,隱入樹後,可損的是,他後撤前先將薛處厚的右腳往前一送。 隻聽奪奪幾聲,打向其左手的幾片碎鼓,全打在薛處厚自己的腿上,他慘叫一聲,左腳點地還想往起竄,路盡英早搶步上前,一記鷹爪直取他前心,薛處厚強弩之末還要以掌刀招架,可脖頸上突然一涼,像一個生鐵環套在了上麵,接著他就聽到自己頸骨斷裂的聲音。 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氣字堂堂主袁博微不愧外號叫做“金剛鎖腕”。 幾乎是頃刻之間,適才還活蹦亂跳的一群綠林人士就全倒在了地上。路盡英招呼手下收拾現場,自己則沒話找話地跟袁博微說:“老大,咱們守的這條線,人還挺多,這兩天已經是第四撥,這些家夥還像飛蛾撲火般來個不停。” 袁博微一身灰白色寬袍,更顯得他又黑又胖,相貌醜陋,此人曾經是河朔一帶的著名獨腳大盜,從不用兵刃,雙手如鑌鐵,分筋錯骨傷人無算,一手金剛鎖腕的功夫更是最擅鎖喉殺人。他看了路盡英一眼,用嘶啞的嗓音道:“外五堂這次都在進京路上埋伏,咱們氣字堂隻怕不是功勞最多的,莫要鬆懈,估計還能再乾幾撥。” “總堂這計策真妙啊,把黃宗羲身懷巨寶之事散出去,不勞咱們上門,武林人士就紛紛自投羅網來了。他們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這點兒本事還來搶寶。” 袁博微咧嘴一笑,他笑起來更難看了:“沒辦法,越沒本事的越覺得自己牛啊,這些井底之蛙隻能在井底待著,甭想亂露頭。聽評書說始皇帝一統六國後,收天下兵器,鑄成多少個銅人,就為了息兵止戰。咱大清現在坐穩了天下,民間這些武人都是亂源,借此機會正好一鍋端,誰露頭就辦誰。” 路盡英附和地嘎嘎大笑起來。 崔子健心頭一動,暗道:我們布好的局,倒教清廷利用起來誅殺武林人士了。 那日在錢謙益堂上,黃宗羲、錢夫人柳如是和鄭成功一出來,場麵登時熱鬧了起來。一陣寒暄過後,錢謙益捏住黃宗羲的胳膊,急問:“快說說你的快棋是甚麼?” 黃宗羲故作神秘:“你聽說多鐸的事了嗎?” “不是得了天花暴斃嗎?”柳如是插嘴了,“入關的清八旗感染天花的很多啊。” “確實多,要不他叫多多呢。”黃宗羲看來心情很好,還開上玩笑了,“多鐸一身玄功,天花奈何不了他,聽說是被燕京獨孤氏伏殺於道中。” 這下連崔子健都有些驚訝了,獨孤氏雖處京城,卻是八大家中最深居簡出之家族,武林之事都不牽扯,怎麼會去暗殺清朝的親王,這是滅族的大罪啊。 黃宗羲看出了他的疑問,道:“崔大家應該比我更了解獨孤氏,他們近百年來確實很少涉足武林,更別提乾涉朝堂之事了,但鑲白旗跑到他們家門口圈地去了,還殺了好幾個他們家族莊園的人。獨孤氏開始還想息事寧人,跑到大興縣去擊鼓鳴冤,結果去的人全被押入了大牢,後來花了重金才贖出來。” 在場其他幾人應該都是第一次聽此事,麵色都凝重了起來,但每人想的都不同。 錢謙益想的是為政應以德,譬如北辰。 錢夫人柳如是想的是獨孤家族尚如此,京城百姓估計不少都被苛政所害。 鄭成功想的是自己大軍所到之處,也沒少擾民,日後定要注意多安撫當地的豪強。 崔子健想的則是若此事發生於自己家族,又當如何? “據說獨孤家族族長獨孤傷情還想再想想別的辦法,無奈多情無情鐘情忘情四兄妹拍案而起,定下了殺多鐸之策,誰讓他是鑲白旗旗主呢。四兄妹先讓獨孤傷情帶家族成員全體離京安頓,然後那日傍晚,四人兵分四路,先殺了相關的圈地殺人者和大興縣縣令,然後帶人埋伏在多鐸必經之地,本來他們也是想全力一搏,能殺了最好,殺不了也要給多鐸個教訓,結果據說有二人相助,又加上多鐸舊傷復發感染天花,結果一擊得手了。” 柳如是微蹙雙眉,問:“太沖兄何以知道得如此詳細?” 黃宗羲笑答:“大家都曉得,我當年從一無名少年到名滿天下,皆因在刑部大堂刺傷許顯純,其實我自家知自家事,當時是有人暗中出手助我三次……” 錢謙益插話道:“那我白白崇拜你嘍。” 柳如是也笑著道:“是滴啊,幫了三次這麼多啊。” 黃宗羲沒好氣道:“賢伉儷真是珠聯璧合,我老黃說不過你們。那次事後我到處走訪,打探出可能是泰一門的人在暗中相助。” “呂貫之?”崔子健問出這三個字,他知道,當今武林有四大至尊,但二十年前,卻是另四人威震武林,如泰山北鬥,那是北燕東呂西雷南石,如今據說北燕西雷都已過世,而東呂南石也絕跡江湖了。但聽黃宗羲所言,當時出手之人既是泰一門的,且可以暗中幫他壓製住許顯純三次,隻怕非門主呂貫之不可了。 “應該是吧。後來我投在魯王座下,正巧得職兼管斥候探馬,彼時營中眾將各懷心思,爭權奪利,隻這斥候無人願管,我正好全力經營,這支小隊伍至今還聽我調遣,頗能打聽出些事情。” 眾人這才明白。 “其實不止刺殺多鐸這一事,從崇禎在萬歲山自盡到李自成在湖北九宮山被殺,似乎身邊都有兩人的影子。扯遠了扯遠了,我想的是,既然多鐸可刺,其他人又有何不可,我準備以自身為餌,進京刺殺多爾袞。” 這話一出,堂內一片寂靜。 “如何做?”錢謙益的嗓音有些嘶啞。 “你們認識名醫老盧吧?” 柳如是笑道:“是那個性簡傲,輕忽同黨,好自矜貴,出入軒車,盛仆從的盧晉公吧?我家上下都甚喜歡他。” “正是,他最近剛搞出種湯藥,習武之人服用三天之後氣脈似武功盡失。” “他沒事搞這種藥乾嘛?別說,也就他會搞這些歪門邪道的。” “聽說是想熬製增強武功的秘藥,沒搞出來,就得了這個。” 錢柳二人捧腹,崔子健也不禁莞爾,他本來擔心自己跟這幾個大儒不好交流,沒成想錢夫人和黃宗羲一出現,連錢謙益都放鬆了許多,三人之間還多有戲謔。 黃宗羲正色道:“當年我既可為父進京刺那許顯純,今日我更可以為國為民,進京刺那多爾袞。我可服盧神醫之藥,假作武功盡失,卻對外聲稱自己身懷滅清至寶,清廷江南爪牙必抓我進京,交予多爾袞等審訊,我便伺機偷襲殺之。若成功,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清廷或可維持現狀,不再多作征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六大苛政也許也可收斂,自明至清,天下黎民已苦苛政幾十年也,黃某若能盡微薄綿力,當含笑而去。” 錢謙益肅容起身,朝黃宗羲一揖,道:“太沖舍生取義,錢某深深敬佩。但此事與刺許不同,那許顯純當時是階下囚,你還有堂上三公及堂下泰一門高手相助;而如今多爾袞是高高在上,扈從如雲,你卻單槍匹馬,是以隻怕要比刺許難上百倍,此事你我還需從長計議。” 柳如是早收起了笑容,猛可砰的拍了下花梨木書案,道:“我陪太沖兄去。” 崔子健猛的熱血上湧,也道:“崔某也願助南雷先生一臂之力。” 錢謙益目瞪口呆,不言語了。隻聽那鄭成功開口道:“各位仁心可感天地,可老師所言之從長計議,確也有理。小將試以己身揆之,若今日有一著名投靠清廷之武人,號稱身帶重寶,卻湊巧武功盡失,被我手下擒來見我,我必疑其中有詐。更何況多爾袞親弟弟剛被武林人士暗殺身亡,他豈可不防?” 黃宗羲問:“大木所言有理,那你若遇此事會如何處理?” 鄭成功低頭思忖了一下,抬頭道:“我會立刻找幕僚和手下商議,但議論之前,我心中已有幾種初步想法:下計是直接扔入大牢,拖上十天半月再說;中計是將來人交予我手下得力乾將先行訊問,若確實有可見之處,我必在嚴加防備下與此人相見;而上計嘛,我會想,這人若是有詐,豈敢單人獨騎來見我,必有同黨,我可將計就計,暗設一局,引他內外同黨盡皆現身,一鼓而擒。”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