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健聽出對方已擺脫了瞬間的低迷,開始反攻了。 “交淺言深,今日你我之謂也,倒也痛快。” 鄂敦他臘目光閃動,沉吟了一會兒,又緩緩道:“天地間有四維,是以我的絕地天通一共有四招。” “巧了,我的內功心法也是四招。” “我這四招施出,自己也控製不了了。” “那我略勝你半籌,尚能控製。” “我難得遇到你這般人,不想就此把你抹去。”說完這話,鄂敦他臘負手嘆息了一聲。 換作他人,崔子健必然啞然失笑,但此人說出,他倒不覺得這話口氣太大。今日之前,他自信已是絕頂之人,能與自己比肩的不過四大至尊等寥寥幾人,但經歷過適才的大光明,他已知絕頂之上隻怕尚有更高之所在,隱隱已生出與對方性命相搏之念頭,但此念一生,卻全無懼意,反倒豪情萬丈,興奮莫名,甚麼王霸雄圖,此刻在他心中竟不如這一戰令他激動。 “你不是說我已略窺‘與天地叁’之門檻了嗎?修煉至此,肉身即使被損壞,想來自有一段精魄永存此世,任誰也難抹去吧。” “凡人自是不能,我卻可以。絕地天通就是斷絕人神的接觸,習練此功者便是人神交流的唯一橋梁。”鄂敦他臘臉上木無表情,聲音乾巴巴的,“換句話說,我就是地麵上唯一的神。” 崔子健一陣狂笑,這可能是他聽過最狂妄的話,但他毫不畏懼,甚至自己也狂態畢露,他正蓄勢一戰,他甚至有些想念適才那籠罩一切的大光明了,更想念那破解之後如還魂般重見天地之暢快淋漓,他更想看看自己能否再次化解那蒙住了天地的亮光。於武學,他早已無師無友,全靠自己,有一個真正的對手,對他來說,也許是精進路上唯一的幫助。 鄂敦他臘卻似乎不像他那麼期待這一戰,或者說還想多聊一會兒:“老夫本已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了,可這次卻被太後說服出山,你可知為何?” “你是說大玉兒親自去請你出手?” “嗬嗬,大玉兒……她其實並未請我出山,隻是請我幫忙,看看大清的前途。” “哦?大清如日中天,你自是看到一片光明,因此便出來轉轉。” 鄂敦他臘不理他話中嘲諷之意,道:“本布泰備下了秬鬯一卣、牛羊三牲,還令人燃起關東煙草,老夫冥想半晌,不知是否有神來附體,隻是從花團錦簇中看出了一大劫。” “你們節節勝利,何來大劫?” “你們不是有滅清至寶嗎?” 這次輪到崔子健仰天長笑,天上的雪花都似被他笑得止住了飛舞。 “本布泰說,攝政王其實也如你一般,並不去相信甚麼至寶,滿懷自信地要將計就計,借機消滅中原武林的有生力量而已,她本來對此就微微有些憂慮,如今我又看出一劫,就更是擔心了。我雖覺得那劫模糊不定,似乎甚是遙遠,可又似應在黃宗羲身上,一方麵是好奇,一方麵又不想看到本布泰憂鬱的樣子,就出來走走嘍。” 崔子健冷笑:“你對大玉兒倒是真的好。你是說黃宗羲真的身懷滅清至寶,且日後注定是一劫?” “也許吧。” 崔子健心跳突然加快,他當然知曉,黃宗羲哪有甚麼至寶,不是他相信對方坦誠待己,而是他知道,若黃宗羲真有甚麼寶貝,何必自己乾犯奇險,來京搏命。而鄂敦他臘身為大清國師,一方麵是因他武功蓋世,另一方麵,他在二十年前,已是草原上最傳奇的巫師了,他所言不會無據,難道這一劫,其實是應在剛與黃宗羲結識的自己身上?自家日後,真能既與天地鼎足而三,又與明清鼎足而三嗎? 鄂敦他臘打量著他,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天下生民苦戰久矣,閣下既修天地之道,何必再起世俗之心,徒自多害百姓性命,何不息兵止戰,漁樵耕讀快意人生呢?你們漢人有個大詩人不就在他名作中結語道:‘努力廟謨休用兵’嘛。” 崔子健暗自吃驚,雙方之傾談其實也是較量,自己此句若難回應,也許會滿盤皆輸,略一盤算,滔滔不絕地答道:“國師於漢人詩書讀的還是少,豈不聞有這樣的曲子: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有道之人居上位,百姓俯仰皆寧,自然安居樂業;無道之人若居上位,則隻知苦害百姓,從無寧日:他興旺時,百姓要為他的好大喜功貢獻額外的賦稅和勞役;他敗亡時,百姓又要為他的無能濫政付出家破人亡的代價。是以天道循環,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若不如此,自然天降大人,以有道代無道,略苦生民,卻換來百年喜樂。至於你說的那位大詩人,他雖以詩作暗合帝心,換來破格擢升,但其朝黨爭不斷、息兵裁軍、姑息養奸,卻給天下百姓換來了又一次的割據與動亂,其人才華之佳雖舉世聞名,品行之劣也是有識者皆知。” 鄂敦他臘雙眸漸漸迷離,似又退回他最初有些傻氣的麵容。崔子健暗道慚愧,江南孩童自小讀書,自己多少也去過家塾,這點兒童子功也就能糊弄下眼前這蒙古人了。說了這麼久,對方終於有了一陣沉默,似乎在盤算如何反駁,而他全身內息激蕩,也到了不得不發之境,遂狂喝了一聲:“多說無益,也許那一劫就應在今日。”此話說完,他已晉入無言無想的純粹世界裡,周身已經為強烈擾動的氣息所圍繞,就像人赤條條浸入一池溫泉中,眼前除了熱氣再無他物,全身的感官無暇他顧他會,全神貫注於那溫熱的感受中。他已不耐煩再聊下去,他身上的擔子太重,事情太多,不想被對方拖延下去;另一方麵,他的渾天真罡已經快要不受控製地破體而出,要與對手強大且富引力的內功較量一番。 鄂敦他臘全身如一根柱子般靜止不動了。 雪停了,風也小了,周遭盡白,隻二人如兩黑點,於天地間點綴。 崔子健一長身,雙手推出,一股輕緩而橫波極廣之真罡,由他掌緣推出,慢慢卷向對方。看似緩慢,但一出手就封住了對方所有閃躲的路線;看似輕柔,卻在一股之後,綿綿不斷有真罡注入,於輕柔中隱藏莫名莫睹之威力。 “一線潮”——靈隱崔家屹立江湖八大家千年不倒之三大氣功絕學之一。 當年崔家一位前輩在錢塘觀潮,興之所至,賦詩一首,曰: 十萬天馬至,鹽官擊中流。 溪頭尋桂子,枕上看潮頭。 舉杯側對月,簪花斜倚樓。 誰借天宮火?煮沸大江喉。 回到靈隱家中,他將詩寫下後目注其上,竟一天一夜未動一步,之後便創出這“一線潮”的功法,氣勁如錢塘之潮,初看平靜輕緩,實則綿延不絕,可將數掌之力疊加於一線,直到對手身前,才如驚濤拍岸,怒潮遏堤,生出爆炸般的殺傷力。 柱子突然變成了塔,鎮潮的塔——鄂敦他臘雙手環抱於胸前,氣勁突出,似化作一座六層之塔,巍然挺立,若有若乾老僧舍利藏於其中,一線潮沛然之勢遇塔則變為輕緩,從兩側繞去,不復再具摧毀之力。 崔子健大驚,他雖知對手有接近神跡般手段,也想不到自家秘傳之氣功,一個照麵間便被輕鬆破去,且立時反攻過來。 那鄂敦他臘雙手朝前一吐,氣塔竟如倒塌般,猛可朝崔子健砸來,“老僧已死成新塔”,這一遭,天地如被高塔遮蔽,盡是一片烏黑,還令人生出塔倒人亡之無可奈何之感。換作旁人,隻怕立時心緒灰暗,再無抵抗之力。 好個崔子健,曾經歷過大光明,就能挺過大黑暗,雙手一翻,立刻施出崔家三大氣功絕技之二:“雙擊浪”。 適才新文襄以為他所麵對的,就是此式,其實不然,雙擊浪乃崔家另一位先祖所創,名字看似也與潮水有關,其實不然,隻是氣勁確實一分為二,第一重雖猛,其勁隻在尋隙,也就是找出對手力弱之破綻,接著第二重勁幾乎同時盡侵入其破綻,倚強淩弱,有倚天揮長劍,跨海斬長鯨之勢。 氣塔與第一重氣勁撞在一起,發出了巨大金屬兵器撞擊的嗡嗡聲,就像兩種有形的武器相遇,雙方抵在空中,全力較量。 當年崔家先祖就是在個鐵匠鋪裡自創了“雙擊浪”,當時他正在用手指彈一把一次成型的寶劍劍脊,龍吟聲響起,他心神突然飛遠,想起了少年習武時一些事情,後來老板連聲招呼,他才收攝心神,重回鋪中,再彈寶劍,發現適才聽到的連貫龍吟聲中有了瑕疵,他運氣傳功,甚至發現了劍上的瑕疵之處。當時他還不以為意,回到靈隱家中,才豁然醒悟,潛心鉆研三天,將這無意中得來的氣功心法創立成型,成為謝家三絕之一。 如今,這絕學又在頃刻間發揮出功效,於對方六層氣塔中發現三、四層之間有一處氣勁鬆懈的縫隙,立刻集全部內息,猛攻過去,在那瞬間,鄂敦他臘的氣塔在半空中微妙得扭曲了起來,差點兒就像折斷了一般,從三四層那裡彎曲了下去。 漫天的黑氣欻然盡滅,全收在氣塔三四層處的小小空間,由放到收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張力,與雙擊浪的二重勁全力相搏,兩股勁氣都從包羅萬有化為刀刃般薄,力道凝練產生了爆炸般的恐怖能量,空中隻聽砰的一聲悶響,二人之間狂飆湧起,勁風如刀撲麵,官道兩側的樹木連連折斷,就連那叢青草也連根拔起,並化為齏粉。 兩人卻悄立當場,寂靜無聲。 即便誰還想說甚麼,也說不出口,他們從身外到體內,都已被自己提聚到十二成的內息脹滿,雖然隻不過交手兩招,但就像已廝殺了千招萬合,在鬼門關前走走停停良久了一般,高手過招,有時就是一招半式,力判生死,二人乃當今天下高手中之高手,此刻都已知曉,二人之間的確最多就是四招分輸贏,也分生死了。 鄂敦他臘雙手又是一抱,整個人似是抱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一般,然後他和那虛幻的柱子似乎立時合為一體,連人帶柱朝崔子健沒頭沒腦的撞來。 崔子健突然心頭一動,想起對方適才所說之話:“天地間有四維,是以我的絕地天通一共有四招”,所謂“絕地天通”是要斷絕天地之交通,那即是要粉碎天地間之四維,適才對手第一招其實是傾斜大黑氣塔,後來在自己的雙擊浪沖擊下乾脆碎塔相應。若塔是天地間一維,則這一維已絕。如今這一下又幻化出巨柱形狀,顯是第二維,那麼巨柱聲勢再大,也是虛招,其實是要坍塌崩碎掉的,內息氣勁都是為此而來,是以對手這連人帶柱的一撞,自己若與之硬拚,則正中其下懷,可能會裹挾利用自己的罡氣,再生出新力打擊自己。適才一記硬拚,自家也知曉自家事,若非雙擊浪的獨特運氣方式,單靠內力,自己其實並不是鄂敦他臘多年修行的對手。 電光火石間一念至此,崔子健再不硬杠,抽身遊走,人如“一線潮”之波動暗潮,隻不過用於身法;氣如“雙擊浪”之第一重勁,隻不過用以防守。 鄂敦他臘呆滯的眸中終於閃動出靈光,崔子健從他目中看出了嘉許之色,他自己也從這應式中體會出無盡的快意,自他神功成就,何嘗采取過守勢?何曾用過虛招?錯非在對手強大壓力下,他絕想不到自家的內功絕技也可以化為身法和防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經施展隻覺變化無窮,天地又廣闊了許多,那種感覺就像一個書癡喜得絕版佳作,詩癡吟得難覓佳句,錢癡挖得滿窖佳鏹一般,大為暢快,隻想連浮三大白。 可惜隻是想想,鄂敦他臘又變招了,他雙手從環抱改為平舉上翹,之前人柱合一的氣柱似裂成四截,信手拋掉。但崔子健隻覺那四個氣柱成了有形之物,堵在自己的前後左右,他身法連變,可對手上翹如飛簷之手,就像遙控著四個氣柱一般,也跟隨著自己變化,且不斷收緊,要把自己罩在其中,逼迫自己硬接硬架。 崔子健從未遇到此等招法,但他畢竟一上來就遇到對手大光明的籠罩,心中早有準備,也不理對手這是甚麼路數,絕不硬接,一味遊走。 但對手雙手微動,自己身形就要大動,如此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力脫了,崔子健目注對手又是靈光一現,對手雙手如飛簷,莫非是模仿屋宇亭庭,那四個氣柱其實就是建築四角,要把自己困在其中,借己之力裂開這第三維,同時借力打力,重擊自己。 比武之前,他從無此類想法,如今在真罡激蕩中,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以及全身息關大開,身體感官靈敏地捕捉到一切,又迅捷做出了判斷,幾乎是想到的一瞬間,他已做出了反應,身形斜斜掠起,就像穿窗而出的飛燕,突破了重重羅網。 崔子健正自得意中,耳邊傳來“嘿”的一聲,接著隻覺金光閃閃,當頭罩來,自己就像一隻飛燕,剛脫樊籠,又被罩入一個高大的帳篷中,廣大無垠,再難飛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