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國師(1 / 1)

再說崔子健上得馬去,也不用韁繩,輕輕一夾,那馬兒稀溜溜一聲暴叫,四蹄翻飛,就朝六十六把刀敗下去的官道追去。那崔子健是一藝通百藝通,人在馬上看似不費吹灰之力,那馬比之前跑得得快了五分,沒多久就追上了龍二他們。   龍二聽到後麵蹄響,本以為是追兵,回頭看時,眼睛裡都是血絲,但看到是崔子健,一下子就柔和下來。待崔子健的馬追到他們身邊,龍二已馬上抱拳,然後踅馬靠近,本待跟他搭幾句話,可崔子健並未多言,隻朝他一點頭,然後往前一指,就繼續朝前奔去。   龍二適才奔逃之際,已經依稀聽到新文襄的喝喊,知道救自己的是八大家魁首之靈隱崔家家主,他也不明白彼此毫無交情,對方如何會仗義援手。他這邊本想攀談詢問,但對方不理,他開始還有些不解,甚至懷疑對方是看不起自己,但策馬再跑一陣,就看到遠處塵沙滾滾,然後就聽到馬蹄聲如雷、如鼓,不禁心往下沉,血往上湧,這才知道前麵還有埋伏。自己本來好生在太行深山裡落草,營寨堅固地勢險要,隻要不惹太行派人士和最近冒起的豐先生,這些年來打家劫舍,好不逍遙。哪知這次聽了至寶,一時起了貪念,又打聽到太行派無人出山,而清朝的駐兵最近也在拱極城,吳三桂和耿仲明兩支征南的部隊駐紮更在遠處,且都是臨時駐紮馬上就要南下的,自己六十六把刀馬快刀沉氣勢如虹,要是一切順利,一盞茶的工夫就能劫了寶物,那時節打馬回寨,就算拱極城駐軍聞訊追來,也隻有吃土的份了。哪知道探路的二十二把刀未能全功,回來還引發了埋伏,如今對方還在前路都埋下了伏兵,這是要把自己這夥人包了饅頭啊。   龍二那是土匪頭子,心雖然寒,可膽子並未寒,又有靈隱崔家家主在前開路,他猛嚎了一嗓子:“弟兄們,跟我殺,今天是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為躺下的哥弟們報仇啦。”一馬當先,朝前趟去。他身後那四十個刀匪也都嗷嗷大叫,打馬掄刀,要玩命了。   崔子健人在馬上,身如落葉般輕靈,潛運內息,走遍全身息關,一時間雖人在馬上顛簸,卻似浸身在熱水中般舒暢痛快。眼看對麵的騎兵已近,人數約在二百許,一半身著純紅的棉甲,另一半著紅色鑲白邊的棉甲,頭頂纓盔,軍容整齊兵刃雪亮馬匹健壯,顯是勁旅,他暗動大開殺戒之念,欻的馬上一長身,人已掠起在半空中,雙手先懷裡一帶,再往外一吐,兩股雄渾已極的內家真氣如兩股勁風,如兩股狂浪,就朝騎馬第一排卷去。   這也就是他內功已臻渾天真罡之境,才敢以騰空無處受力之軀,硬撼八旗的精騎啊。換做一般武林人士,就算站穩腳跟,手持長刃,運足力氣,也就一個照麵就會被卷入數不清的馬蹄之下了。   不過他兩股掌力剛吐,就知道無法奏功了,因為對方騎兵隊第二排突然氣機震動,顯然暗藏高人,已對自己的內家真氣做出了反應。接著就見二人如兩顆彈丸般從兩個騎兵的後背竄出,一人手揮獨腳銅人,一人雙舉長柄金錘,以看似笨拙的兩件外門大型武器,力敵自己的兩股內家真罡。   三道身影在半空中力碰力,轟的一聲,影子都似被震得扭曲變形,對方二人竟跟崔子健鬥了個旗鼓相當。二人也不說話,抵住這一擊後,人在空中,兩般兵刃像暴雨般朝崔子健身上砸去。看似笨拙的武器,在他們手中就像紙糊泥捏的一般,既有重兵器的威猛,又靈活變化,不待一招用老。   三人也不落地,就在空中兔起鶻落般交手九招,震蕩得騎兵卷起的煙塵都沾不得他們半點。   九招之後,三人如鼎足般落地,騎兵早已從他們腳下沖了過去。   崔子健好整以暇,而對麵兩人已麵露驚容。頭三招他們占盡上風,似再加一下就能把崔子健砸死,但又加三招,卻不但砸不死對方,還被連環攻擊,最後三招二人已是全力防守了。   “好一個靈隱崔子健,果然功力遠超弟儕,我新文端、新文恪見禮了。”二人一手持兵刃,一手微拱。   “原來是新家老六”崔子健盯了眼持獨腳銅人者,“新家老七”又盯了眼持長柄金錘者,“你們西涼新是舉家作了清廷的鷹犬了嗎?”   二人臉色更變,新文端冷笑:“靈隱崔這是要當叛逆嗎?江湖八大家以後要變成七大家了。”這句話說的好生無禮,這是威脅要把崔家滅族除根啊。   “也就靠著主子吹吹大氣,你二人不行,快把新老五叫來比試。”   新文端新文恪臉色再次更變,也不多言,二人縮地成寸,猛可拉近與崔子健的距離,重兵器也不施展,竟拿二人自己的肉身變成武器,朝崔子健夾來,就像兩扇門板般想將他拍翻。   崔子健雙肩一抖,全身衣袂炸起,正待施展,忽聽一人生硬地喝道:“讓開。”   然後一人不知從何處冒出,就如同大地裡鉆出來一般出現在新家二人身後,雙掌一吐,“兩塊門板”猛然張開,繞過崔子健朝前掠過。崔子健皺眉暗想,這是甚麼人,從甚麼地方來,要玩甚麼把戲?然後他突然覺得眼前天地離析,自己竟獨自一人置身於一片無邊無垠的大光明中。   然後他隻覺自己化身成一粒黑色砂礫,開始在無邊的強光中飛速下墜,那大光明吞噬了天地,吞噬了萬物,吞噬了一切,不但前後左右橫無際涯,上下也似千丈萬丈不足以形容。   崔子健一生中從無此種感受,藝成後更是晉入贊天地之化育之境,自身已似成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可助天地之變化。大風之時他可以內息催動風力,搖曳枝頭;大雨之時他可以真罡滌蕩雨滴,升降隨心;無風之時他可以像一陣輕風掠過田野,塵沙不生;無雨之時他可以如一道溝渠將江湖水引入農地,滋養嘉禾……他在天地之間縱橫起伏,得大歡喜,可現在天地突然消失了。   急墜之中,崔子健不知為何突生一念,周遭的光明中偶現一抹青綠,那一瞬間他急落的身形頓止,人在上下左右無所憑借的虛無中靜止在那抹青綠前,他定睛觀瞧,見是普普通通的一叢青草,似是自家後院太湖石下那一叢,也像是靈隱寺寺門青石臺階下那一叢,更如虞山拂水山莊大株青碧梧桐樹前那一叢;亞賽燕山上自己休憩時枕著的那一叢。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他本已迷糊的意識中閃出這十個字,本已不受控製的身形猛的騰起,他在半空中舒暢地伸展四肢,各種感官和靈覺又回到了他的身體上,大光明消失無蹤,天地再次回到麵前、左右、身後,熟悉的一切又回復了適才的麵貌,雪花越來越小,但依然在飄飛著,就連路上那一叢青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適才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如今夢已醒,最多隻剩腦海中殘存的一些記憶。   隻是麵前多了一人。   披發寬袍,猿臂蜂腰,猛看是個英雄年少,但往臉上看,已是個老人了,皺紋堆磊下的一副扁麵矮鼻,平平的眉毛離眼睛甚遠,中間的空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鹽堿地,雙眸大睜,蒜頭鼻子大嘴岔,不但長相一般,還顯得傻乎乎的,現在他正看著崔子健,神色就跟每個村子裡都有的傻子一般沒甚麼區別。   可崔子健心念電轉,已猜出麵前之人姓甚名誰,他不但不是傻子,還是大清朝十大勇士之一,多鐸尼堪等宗室的師傅,順治駕前不跪且有座位,多爾袞都經常去看望的——   大清朝國師鄂敦他臘。   崔子健心知對手武功和精神力量高深到不可思議之地步,雖適才有偷襲之嫌疑,但對手身手未動,僅以內功和精神力就令自己幾乎沉入看似光明通徹的無邊黑暗中,險些一招未接就著了道,因此他必須主動打破沉寂,占得先機,是以搶道:“天下聞名的大清國師居然是個暗算傷人之鼠輩,你的‘絕地天通’吹的好大氣,適才我體會了一遭,也不過耳耳。”他心機深沉,為人威重,平日裡話語不多,此番一邊連珠炮般發話,一邊內觀周身,一氣貫通,並無異樣和阻滯之處,適才那夢魘般的殘存記憶也已盡數清除,這才暗暗放下心來,同時也提聚起十二成功力,隨時準備迎戰麵前這今生第一大敵。   鄂敦他臘卻未理他,低頭負手沉吟道:“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叁矣。”他雖麵容神色有傻憨之態,說話卻格外柔和,隻是漢語有些生硬。   崔子健一凜,對手在一個照麵見,已發現了自己內功心法的根底。   “漢人真是了不起,兩千年前就能寫出這樣的文字,而你”鄂敦他臘有些呆滯的目光凝注在崔子健麵上,“居然已經沿著這條路,從盡己、盡人、盡物修到贊化,適才與我的‘絕地天通’相較量,於絕處逢生、水中火發,百尺高樓更進一步,似乎已從贊化更進一層,到了‘成叁’的至境。”   崔子健聞言頗驚詫,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流水高山遇知音之感,自己在武學上苦苦進取,自渾天真罡藝成之後,前路就成了一條孤寂獨行之路,無師無友無參照,天地間隻有自己跟自己觀照,外問內、左問右、上問下、形問影、性問命……沒想到與這鄂敦他臘一個照麵見,對方竟似洞見一切,如多年好友一般,將自己都未想通之事娓娓道來。他適才內觀,確實隱隱發現自身內息又進一步,但卻未想過可臻與天地比肩並列成叁之境。   他心念至此,對對方再無敵意,竟生結納論交之念,轉念一想,無論是敵是友,自己斷不能落於下風,遂言道:“你的‘絕地天通’也一樣在我的觸動下,又進一步,摸到了‘地天通’的門檻了。”   鄂敦他臘點了點頭,眼神中露出嘉許之色。   崔子健心裡明白,此番對話其實也是一種較量,他原本對這個強大的對手毫無所知,還是多虧日前在虞山,黃宗羲傾囊相告,他才知道這鄂敦他臘融匯多家,貫通上下,習得一種獨特神秘的功法,喚作“絕地天通”。此乃上古傳奇中,天帝嫌人神混雜,不敬不潔,遂命重黎絕地天通,各自為界。鄂敦他臘的功夫雖談不上可比擬上古傳奇,但卻混合了內功、精神力、甚至薩滿教巫法,當今世上也隻有他一人能夠施展。   崔子健自知能為蓋世,剛才卻險些著道,自非普通武藝所能達到,必是對方已經施展起了絕地天通的神通。但絕地天通再下一步還能發展到如何境界,黃宗羲卻並未告知於他,他甚至在說話之時還未有意識,但口舌抖動間,似脫口而出般,提到了“地天通”。如今看對方神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竟是蒙對了。   “哦?你與天地並列,我則通天徹地,那咱們不都成了神嗎?”這鄂敦他臘說了幾句話後,漢語越來越通順了。   “天上多二仙人,地上少倆癡漢,甚好甚好。”   鄂敦他臘仰天大笑,笑聲震爍長空。   崔子健在這瞬間隻覺全身壓力一輕,靈覺蔓延,已聽到身後遠處刀馬廝殺之聲,不覺心中暗嘆,有新家兩大高手帶隊,再加上幾倍數量的精銳鐵騎,龍二一行隻怕是要全軍覆沒了。   “我喜歡這個詞。”   崔子健收攝心神,反應過來他指的應該是“癡漢”,他接下來的話驗證了這點。   “不癡無成。”   “不誠無物。”   “老夫自甲申以來,從無一天與人多言如今日。”   崔子健甩開雜念,全神應對:“我卻常常說個不停,可惜隻是跟自己說話,當然,有時也有例外。”   “比如?”   “偶爾也會跟一棵樹、一個土坑、或一叢青草聊聊。”   鄂敦他臘又是一哂,他笑起來就不再有分毫的傻氣,整個麵容也似乎年輕帥氣了不少。   “有些時候會覺得,真是寂寞啊。”   崔子健聞言心中一動,對手似乎流露出脆弱的一麵來,這是他第一次窺到,為加重這感覺,他教訓道:“君子不重則不威,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宿命所關,更不必言講。”   “草原上,荒漠上,沒有君子,隻有神、巫和人。”   “人不分君子與小人嗎?”   “也有偽君子,但比你們漢人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