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興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知道這些廝殺漢除了舞刀弄棒身無一技之長,若他們真的鐵了心跟隨自己離去,將來除了落草為寇就再無生存營生手段了。 “這樣也好,我等早想脫離折沖府這潭渾水了,隻要聽到有人稱呼我們是‘侍官’真的是叫人抬不起頭,羞也羞死了。卑職願護衛使君到饒陽郡坐鎮,隨時調入饒陽郡團結兵,不會再私自離營了,咱老揮說到做到。”揮興嘆口氣正色道。 他已自稱卑職,那就是表明態度了,趙強等人都鬆了一口氣。 按唐律,各地折沖府都要輪流派兵進京侍衛天子,這叫入番。本是一件很榮光的事情,但大唐建國百餘年至今,府兵製早已崩壞,府兵軍紀敗壞戰力孱弱,剿匪不行擾民第一,尤其是被派往京城入番時,途中更是會一路敲詐盤剝,漸漸的民間將這些府兵諷稱為“侍官”,就是譏諷其無能之意。 ——團結兵,又稱團練兵,由團練使率領,選取富戶強丁,免除其征賦,由地方政府征發護衛地方,但不登記入軍籍,是介於府兵和募兵之間,由地方掌握的武裝。 歸喬青見陸全城答應替揮興解困,拉上歸喬鬆一起向他盈盈拜倒,磕頭道:“是我們姐妹一再懇求揮叔出頭,陷揮叔於困境,能得陸太守為他脫困,我們姐妹給您磕頭啦。” 陸全城連忙扶起歸家雙姝,嗬嗬大笑,口中連道:“兩位快快請起,舉手之勞,無須客氣。” 他心中很是快慰,從揮興沖進玉林莊後的一番神勇是看在眼中的,此人虛張聲勢、聲東擊西將四百多黑道人物嚇走也是親眼所見,心中早起了愛才之念。 從玉林莊出來後,他便隱隱感覺到在河北道,無論官場還是江湖都有暗流湧動,若是自己孤身一人主政饒陽郡恐難有作為,更別提為地方百姓謀福祉了,便一直盤算著如何才能將其收歸帳下,於是先試探他們是否私自離營,再亮明身份以吸引其有所求。 終於水到渠成,隻憑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收了一員大將,將來坐鎮饒陽可得一臂助,陸全城不由得心情大悅,斜眼看著龍潛頻頻點頭,心中又開始了第二步盤算——其實他最想招攬的人是這個小道士,隻是一時還未找到突破口,不過先得了揮興也很不錯了。 各人均得償所願,都高興不已,抬上張見誠和邵家人繼續西行。 歸喬鬆心情更好,已經沒有了適才的拘束,從懷中掏出一方淡綠色的蠶絲手帕,很關心地問天霄子:“眼睛閉久了不太舒服吧,不如我用手帕將你眼睛蒙上,讓眼部肌肉放鬆些的好呢。” 說完也不待龍潛有什麼反應,將絲帕給他蒙在了眼上,還在腦後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很自然地牽起了手跟在大家的後麵。 反倒是龍潛,之前一直本著修道之心,並未在意這些照顧,都是身外之事,有也可無也可,一切隨緣坦然受之,所以歸喬鬆在做什麼他都沒有反對。 絲帕蒙上眼,鼻中聞到了淡淡的幽香,這個時候終於注意到男女之別,才意識到兩人手牽手到現在竟然彼此都是萍水相逢,甚至都還沒“見過”她,心中生起了一絲絲的尷尬和別扭,又不好意思甩開手,動作便僵硬起來。生怕走路時手臂動作大稍有不慎冒犯了這位女子,愈走愈是忐忑卻又無可奈何。 歸喬鬆仿佛也有了異樣的感覺,牽著龍潛的手並肩而行,一直未再說話。 “歸小娘子——”龍潛主動打破沉悶道。 “叫我阿鬆。” “好,阿鬆,這位揮叔是個豪爽之人,難得他如此記情,你們是一起來玉林莊的?” 龍潛說著話,心中卻想,這位奇女子同樣也是位豪爽之人,從認識至今一直聽她自稱為“我”,並未像其他小娘子自稱為“奴家”或“奴”。 “嗬嗬,剛才就說扯遠了。那天我把拚好的書信給阿姊看,她說定是邵姨父遇上難事啦,隻是阿耶跟他的恩怨太深,以致當年阿娘過世都一直未能見上霞姨一麵。她還說,若我們能幫姨父解決難題賣他個人情,到時候我們再央求他服個軟跟阿耶陪個笑臉,說不定能有機會解開兩人的心結。” “令姐確是一番好心。” “於是我們就決定先背著阿耶偷偷去亞巴山見霞姨,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難事,還能順便幫阿姊躲避魏旭,真是兩全其美的呀。一連幾天我和阿姊商量著如何偷偷溜走,但要想瞞過精明的阿耶著實不易,好容易才尋到良機離開了長安,都已經拖後了十餘天了。” “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上輩的恩怨若小輩能解開也是功德一場,隻是你們姐妹行事也夠膽大的——那亞巴山出事時你們沒有在場嗎?” “可不是嘛,待我們趕到亞巴山時山寨剛剛淪陷,攻山的賊子們正四處爭搶金銀。趁著混亂我們潛入探查,聽見萬不可和朱清標的說話才知道,他們留在亞巴山善後,已經吩咐王太慈等人押送姨父一家離開山寨去饒陽玉林莊了,我估計他們留下是要打山寨金錢的主意。” “嗯,你們歸家的追蹤術確實是江湖一絕,這麼多高手也沒能發現你們二人在山寨裡出入。” “原想追蹤而去將姨父一家救走,可對方高手太多,我們勢單力孤隻得放棄。阿姊想起阿娘曾經說過,霞姨當年有過一次婚變,新婚當天新郎官突然失蹤,一連找尋了兩年皆無音訊,後來才嫁給了邵姨父。哪知十三年前這位新郎官自己找回來了,可霞姨已經嫁人了。” “我猜你說的這位新郎官就是麵前的這位揮叔吧。” “是的呀,霞姨已經沒興趣問他當年失蹤的原因了。揮叔應該是後悔當年的行為,從那時起再未打擾霞姨一家,卻在亞巴山附近找事做,默默守護霞姨,一守便是十三年再未婚配,如今在鹿城縣做了官,阿娘也曾感嘆造化弄人。揮叔武功極好,我們也是沒辦法了,隻有請他出馬才有希望解救姨父一家。” “果然造化弄人,相信這位揮叔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為彌補當年的過錯癡心守護霞姨一十三年,唉......鐵棒揮興,嗬,隻怕他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灰心’才另取的吧,應該是這個意思。” “我們立刻出發,巳時便趕到了鹿城縣,尋到揮叔的住處正遇上他背著行囊像是要外出,房間裡還有他的幾個兄弟正苦口婆心地在勸阻,還好我們姐妹及時找到了他,不然就錯過了。不過聽他們兄弟的爭吵話語,像是在勸揮叔不要擅離軍營做軍府的逃戶,一旦立案追逃他將一生都會成為黑戶。” “連他這樣的高手都想逃離折沖府,可見府兵在人們心中已經敗壞到了什麼地步。那他怎的又會跟你們來沖擊玉林莊,還帶上了五名衛士一起?” “阿姊當時也不管這麼多了,略做說明便求他相助,那趙強竟然也慫恿揮叔出手救霞姨。好在他很記情,一聽說霞姨出了事便急得什麼似的,還說我們姐妹小的時候他還見過,立刻放下行囊提上陌刀棒就要跟我們去救人。他說折沖都尉是不會理會江湖恩怨的,與其上報請假外出被否暴露了意圖,不如悄悄離營把事辦了再悄悄回來。” “這位揮叔是位熱心人,不失江湖好漢的血性。” “他說很多年前就是因為有始無終,害得他的一位義兄家破人亡,如今霞姨出事不能再坐視不理。在場的幾位兄弟也要求跟著去,說是要為自己的老大完成心願,還要督促他不能再中途溜走,以致今後一生都會變成黑戶,於是揮叔便帶著大夥兒悄悄離營去救人。根據阿姊探來的消息,我們決定夜裡在通往鹿城縣的官道上設伏劫囚車。” 龍潛插嘴道:“揮叔的武功應該沒有盡展,像是刻意限製了,並未全部發揮出來,鐵棒出招之間明顯刀意更盛卻棄刀不用,奇怪,有點想不明白。” “那天我們等到半夜也未見囚車過來,阿姊施展追蹤術才探得消息,三河盟的人並未走官道,而是繞過了鹿城縣直接去了玉林莊。揮叔說,‘反正也等不到囚車了,隻能直殺玉林莊救人。今天是五月十二,日子特殊,要先緬懷一下他的幾位大恩人。’說是祭拜一番就回,叫我們稍等片刻。嗬,讓阿姊氣惱的是這一等便是許久未見蹤影,還是趙強去尋他,才將酩酊大醉的揮叔給背了回來。” 龍潛笑了起來,這個經歷已經聽陸全城說起過,看來這位揮興是個酗酒之徒,總要找理由灌幾口黃湯,難怪當年新婚燕爾會出紕漏。 於是給歸喬鬆解釋了陸全城主仆是怎麼遇上揮興的,後來他們三人是如何被三河盟擄劫上車救治張見誠的,以及又是怎麼來玉林莊的。 歸喬鬆一陣感慨,大家原本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軌跡,卻因為同樣一樁事情交集在了一起,大千世界真是玄妙,其中的緣法最為奧妙。 她捋一捋發絲,繼續說道: “阿姊便發火啦,她是個急性子,我才幫揮叔說了句好話,她便連帶著生了我的氣,扔下我們自己就去追敵了。我的追蹤術不如阿姊,等我發現敵蹤時已經很晚啦,揮叔他們幾人輕功稍遜,我一路都在走走停停,快到玉林莊時吹響了竹哨聯絡阿姊,得知她已被俘,莊裡還有大批敵人。我便先趕來救援,揮叔率人在後接應,接下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難得揮叔臨機應變想出這麼個虛張聲勢的計策來,嚇跑了這麼多黑道人物,否則會是什麼結果還真不好說。如今亞巴山已毀,你姨父一家該作何安排?接下來你們如何打算,就此回長安嗎?” “姨父一家都是江湖中人......我也不知道了。事情辦完我們馬上就回長安,出來都有六七天了怕阿耶......不過再耽擱幾天也沒關係,你——” 密林中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給朦朧的清晨帶來了一絲生氣,常言道,一日之計在於晨,鳥兒總是比人們起得更早。 可奇怪的是,龍潛和歸喬鬆都同時停步,閉了嘴不再說話。 龍潛的五雷火神功已修到了第六重,內力日漸深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耳力極佳,在這幾聲鳥鳴中聽到了一絲絲不同的聲響。 “有人。”龍潛和歸喬鬆同時小聲道。 兩人都詫異地看著對方——當然龍潛隻是麵向歸喬鬆並未睜眼。 “你怎麼知道的?”兩人同聲問道。 兩句異口同聲,頓時將兩人隱隱約約的別扭和尷尬給沖散了,又同時笑了起來,歸喬鬆歪著頭莞爾道:“你先說。” 龍潛笑道:“那就吾先說,吾隻是聽見了有三個人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你呢?” 歸喬鬆驚訝地問道:“你是聽到了腳步聲嗎,還這般清晰確定有三個人?你這身內力果然厲害,難怪會驚詫我居然也能知曉。”——故意撅起小嘴仿佛有些嗔怪——“是欺我武功不如你嗎?” “不敢,不敢,武道殊途同歸。再說了,阿鬆是什麼人,女中豪傑,肯定有方法可以探知消息嘛。” 歸喬鬆掩口笑道:“天霄子,你總是這麼體諒人的嗎?不過你這樣年輕又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難怪能聽見異響。告訴你吧,我沒聽到什麼腳步聲但我出身不良人,什麼江湖手段不曉得哩,剛才那幾聲鳥鳴就是江湖幫派之間的聯絡信號,一聽便知,所以我也驚詫,莫非你也懂這些江湖伎倆嗎?” 兩人再度“相視”一笑。 走在前麵的歸喬青也警覺了,連忙招呼大夥兒暫時停步,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情況。 龍潛手上一緊帶著歸喬鬆兩個起縱便到了大夥兒身邊。 歸喬青小聲道:“我已聽到附近有江湖幫派在相互聯絡,但不知是友是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