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周先生(1 / 1)

劍在匣中鳴 雙飛雀 5701 字 2024-03-17

臨近黃田鎮,董梧秋確定了身後無山賊追來,二人放緩了速度,眼見路邊有個茶攤,二人縱馬過去,拴了馬在攤子裡坐下。   “店家,來兩碗熱茶暖暖身子。”顧北許往手心裡哈了口氣說道。   “顧大俠?董女俠?”顧北許這才坐下,便聽得身後有人喊道,顧北許回頭看去,應了心中所想,正是昨日自山賊手中救下的書生周雨澈。   “周先生!過來同坐。”顧北許笑著招呼了一聲。   周雨澈應了一聲,端起茶碗過來坐下,幾人寒暄了幾句後周雨澈自懷中掏出書冊行囊筆來擱在桌上,又將那書冊翻開將筆蘸了墨水挽起袖子來細細寫著什麼。   顧北許見狀好奇問道:“周先生在寫些什麼?”   “不過是一些日誌罷了。”周雨澈擺擺手笑道,寫罷將墨跡吹乾,合上冊子擱在一旁,又收起了行囊筆,轉過頭瞧見顧北許端碗那隻手虎口的傷又問道:“顧大俠這傷是?”   顧北許說道:“昨夜又遇見了些山賊,所幸並無大礙。倒是周先生你,家門在前,不先回家報聲平安,怎的先來喝這茶水?”   周雨澈聞言眼神黯淡了下去:“我本是溯州人氏,自十幾年前戰亂時西逃至此,家中父母早已不在人世。”   “抱歉。”顧北許抱拳說道。   “無事無事。”周雨澈笑著擺了擺手說道。   “您的茶,小心燙。”茶攤老板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擱在桌子上,顧北許端起茶碗輕抿一口,略微有些苦澀,可這茶水也不過才兩文錢一碗。   “對了周先生,不知周先生往白州去所為何事?”顧北許放下了茶碗問道。   周雨澈聞言自懷中掏出來香粉和玉鐲細細摩挲著,眼神溫柔地說道:“聽聞白州城百寶閣的鐲子和香粉是一絕,我便趕去買下送人。”   “送人?鐲子和香粉,想必是位姑娘吧。”顧北許打趣道,“值得周先生在這當今亂世山賊當道又差點丟了性命,風塵仆仆獨自來回白州一趟,這姑娘也定是位極好的姑娘,也定是極其喜歡周先生的吧。”   周雨澈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眼神的光也略微黯淡了下去。   “是啊。”周雨澈說。   顧北許哈哈笑道:“如此郎情妾意的眷侶,那周先生可真是要羨煞旁人了。”   “是啊。”周雨澈說。   周雨澈碗中的茶乾凈了,站起身往手心哈了口氣搓了搓手,將六枚銅錢遞給茶攤店家,回頭對顧北許笑道:“顧大俠,董女俠,茶水錢我已付過,家中尚且有些事,二位大俠再稍作歇息一番,我先行告辭一步。”   “這怎麼好意思。”顧北許尷尬笑了笑。   “無妨無妨,比起救命大恩,不過幾枚臭錢何足掛齒。告辭。”   “周先生慢走。”   周雨澈轉身離去了,腳步在雪地中留下一串足跡,可那些足跡,又被來往行人所掩蓋掉,如同從來不曾有過。   “這也是個癡情的人。”董梧秋抿了一口茶說道,“隻不過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但是我卻說不出哪裡不太對勁。”   “管他呢,周先生人還是不錯的,誰還不曾有些隱私。隻要不是那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管他作甚。”   “不過我猜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董梧秋笑道。   “為何?”   “他的冊子落在這了。”董梧秋往周雨澈坐過的位置努了努嘴說道。   “真是不小心。”顧北許拿過冊子來,隻見封麵上寫著“心記”二字。   “不打開看看嗎?”董梧秋問道。   “他人之物,怎好輕易翻看。”顧北許站起身將冊子裝進了馬背上的行囊說道,“估摸著還未走遠,快去尋他一番吧。”   董梧秋將碗中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翻身上馬,二人往黃田鎮趕去。   不多時進了黃田鎮,路上行人稀少,就是連唯一瞧見的一家客棧竟然也閉了門。二人牽著韁繩往裡走了許久,卻在這偌大的黃田鎮迷了路,顧北許隨便揪著一人問道:“這位大哥,可識得周雨澈周先生?”   那人思索一番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這黃田鎮人氏,也並不認得閣下所說的周雨澈,實在抱歉。”   顧北許正失落之際,一旁的布料鋪子有人喊了一聲:“那位少俠。”   顧北許轉過身來快走幾步問道:“掌櫃可是在叫我?”   掌櫃笑道:“少俠問的可是位書生模樣的周先生?”   顧北許連忙點頭:“掌櫃可認得他?”   “他在鎮東頭一處官府開設的學塾做教書先生,幾乎鎮上的半大孩子都是他的學生。”   掌櫃轉過身去背對顧北許似乎有些惆悵:“好好的一個人,隻可惜毀在了男女之事上。”   “此話怎講?”顧北許疑惑道,這其中果然有說法。   “抱歉了少俠,我不可再多說了,周先生就住在東頭學塾緊挨著的宅子裡,您自個尋他去吧。”掌櫃的意識到自己有些說錯話了,無論顧北許怎麼問,卻是一個字都不肯再多說了。   顧北許二人無奈隻得牽了馬一路到東頭,四處打聽尋得了那學塾,瞧見了那座簡陋的宅子,巴掌大的院子,隻有為數不多的三四間土房。   顧北許敲了敲門,聽得屋內有人應聲,周雨澈自屋內出來,瞧見了顧北許二人驚喜道:“顧大俠,董女俠!”   顧北許揚了揚手中的冊子笑道:“周先生可真是大意啊。放心,裡麵的東西一個字未看。”   “哎喲,實在抱歉讓二位跑這麼遠還來給我送東西,一路上打聽沒少費功夫吧。”周雨澈快走幾步接下,招呼二人進院。   “哪裡的話,周先生在黃田鎮還是頗有人氣啊,隨便一打聽便知道了。”   “過獎過獎,不過是個教書先生罷了。”周雨澈笑道,“先是救命之恩,這又有還書之情,真是教我無以為報了。說起來鎮上的客棧最近生意不好關了門,近幾日猶有大雪,過幾日又要過年,二位不如在我這住幾天過了年再走。有些簡陋還請二位莫要介意。”   “離此處最近的客棧猶有百餘裡,怕是在大雪來之前趕不到了。”周雨澈見顧北許有些猶豫便又說道。   顧北許點了點頭,抱拳道:“那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   “那便委屈二位大俠小住寒舍幾日。”   周雨澈安排二人在這不大的院子裡住下,是夜,幾人用過了晚飯,顧北許縮在房間裡,靠著碳盆看書。窗邊油燈的燭火微微搖曳著,董梧秋自外邊走了進來,為那盞油燈添了油,左右擺弄幾下燈芯,使它更亮了些,隨後在火盆邊坐下。   敲門聲響起,顧北許知道是周雨澈,道了聲請進。周雨澈抱著棉被推門進來說道:“夜裡冷,我為二位抱了兩床被子壓風。方才我敲過董女俠的房間無人應聲,我猜應是在這。”   顧北許連忙接過說道:“麻煩周先生了。”   周雨澈連連擺手說道:“我就在東屋,二位有事隨時喊我。”   周雨澈轉身便要走,顧北許喊住了他說道:“周先生可是溯州周家之人?”   周雨澈愣了愣坐在顧北許對麵,伸手暖了暖手長嘆了口氣陷入回憶中:“是,隻不過我這一支屬偏房,雖說不大受人待見,但所幸該有的銀兩不曾少。”   周雨澈自幼飽讀詩書兵法,雖說是旁支,可其天資聰穎令家族都傾斜一些資源竭力培養,四歲出口成章,五歲已能與人棋盤之上十戰九勝,九歲之時便與當時兵家前輩坐而論道,對一些用兵之道頗有見解,令兵法大家由衷贊嘆不已,直誇當世奇才,要攜他去鉆研兵家之道。可惜的是,父親整日酗酒,聽聞要帶走這個搖錢樹,氣得火冒三丈,將酒壺摔在周雨澈臉上,怒罵道異想天開的東西,將兵家前輩逐出大門,又拿那皮鞭蘸了涼水,抽得周雨澈滿地打滾淚流滿麵喊道再也不敢了。   久光十二年,溯州周氏因戰亂攜全家西奔逃荒。出逃不久,南晉大敗,晉軍四散潰逃,一支殘兵敗將追上了逃荒的百姓,軍中無糧便大肆屠殺掠奪百姓。   那一夜,有南晉士卒如殺紅了眼的野獸,沖進了周家所在的位置,周雨澈親眼目睹父親被南晉士卒挑在槍尖,鮮血噴灑而出,士卒狂笑著,笑聲如同針一般刺在耳中。   憤怒,尖叫,吶喊,哭泣自四麵八方襲來,大火四起,鮮紅的火焰映在他的眼眸中。   周雨澈同母親抱在一起失聲痛哭,但不幸中的萬幸,那名提槍步步逼近的士卒被人在身後一箭射穿。   時間過去半月,周雨澈母子二人終於也無糧可吃。這日清晨,娘親叫醒了他並未說話,拉著他去街邊站定,似是在等什麼人。   不多時有位身材消瘦的男人領著一個與周雨澈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周雨澈看著那位小姑娘,心中浮現一股不安。男人掙脫了小姑娘緊握著他的手,將小姑娘推到周雨澈母親身旁,娘親抱住了小姑娘嘴裡說著好好好還算有些肉。   小姑娘奮力掙紮,不安,絕望,哭泣,叫喊。男人不曾理會,轉身拉住了周雨澈,周雨澈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隻是安靜地不哭不鬧跟著那個大人離去了,身後響起那個小姑娘的哭鬧以及母親的謾罵。   周雨澈回頭看了眼母親,母親看他的眼神裡再沒有往日的疼愛,隻有貪婪。周雨澈回過頭來,就這麼跟著那個人走遠了,再也聽不到身後的叫喊聲了,男人拉著他又融入了洪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突然周雨澈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掙脫了男人的手往南跑去,依靠著瘦小的身子在人流中穿梭自如,洪流裹挾著那個男人推著他往西去,身後傳來那個男人的叫喊聲,周雨澈頭也不回一路狂奔。   他已經漂泊了一月有餘,已經不知身在何處,這一月以來隻知道不停地往前跑,隻要停下,身後便會有人追上來要殺了他果腹。這半月隻靠從野狗那裡搶來的食物勉強活下去,他的身上滿是野狗抓痕和咬傷,有半數傷口仍在滲血。現在終於看不到那些人了,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但他不能太過放鬆,那些野狗會聞著他的氣味來吃掉他。   他不知漂泊到了何處,烈日暴曬,嘴唇乾裂,饑腸轆轆,眼前是一座不知何處的小鎮,但層層駐軍圍住了這座城鎮,他若是再往前一步便要血濺當場。   周雨澈倒在了鎮口,不遠處的駐軍視若無睹,他們已經見慣了這幅場景,每救下一個人,他們便要少一口吃的。   他要死在這了,周雨澈心想,他不該這樣的,他滿腹經綸飽讀詩書,他理當在廟堂之上運籌帷幄,理當在大帳之中決勝千裡,怎會,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再醒來時,他已身在鎮中,救下他的是一個小女孩,聽他隨從介紹是鎮上於家的千金。自那之後,他便在鎮上做了乞丐。不久後又尋了個賬房先生的營生,再後來湘江王一統天下,全力推展蒙學,在各鎮興建學塾,周雨澈自然而然便做了教書先生。   周雨澈撥弄了幾下火盆,讓它燒得更旺些。   “少年壯誌,埋沒在了世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