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巍扶著半昏迷的焱雀從濃霧中走近菩提寺時,寺門前的空地上剛剛結束一場惡戰,橫七豎八的躺著七八具黑衣屍體,一個老態龍鐘的和尚站在屍體中間,手中撥弄著念珠,口裡念念有詞,見高倉巍扶著人走來,老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高倉巍道:“阿你媽個頭,還不過來幫忙”。 老和尚嘟嘟囔囔的走向他,打量了一下焱雀的傷勢,道:“內傷有些重,但不會死”。 高倉巍道:“死禿驢凈說廢話”。 蘇一心從寺裡奔出,從高倉巍手中接過焱雀打橫抱起,道:“老師,珠姨不行了,求老師救救她”。 菩提寺的禪房內,元珠胸口插著一柄短刀,已然氣若遊絲,柳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渾身大大小小的傷也顧不得包紮,高倉巍進來時,他急切的想說什麼,一開口便猛烈的咳起來,高倉巍拍了拍他,釋然和尚道:“初九,帶這位小施主下去診治”。 柳珘被一個麵容凈白的小和尚拉走後,釋然和尚仔細檢查了元珠的傷,搖了搖頭,蘇一心安頓好焱雀趕到禪房,正聽見釋然和尚對高倉巍道:“沒救了,同外麵那位一起安葬吧”。 蘇一心跪在地上,沖元珠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元珠拚著最後一絲生機道:“公子,保重”,言罷闔眼,安然離世,釋然和尚道:“初七,進來安置這位女施主的遺蛻”。 蘇一心道:“大師,不必了,我來就好”。 深夜無法置辦棺槨,一仆一主的遺體被安置在香堂,蘇一心跪在遺體前燒著黃紙,焱雀已蘇醒,服用了釋然和尚給的藥丸,感覺胸口淤堵的血氣散開了,運息正常,柳珘渾身裹著紗布來看她,跟她說元珠死了,二人急趕往香堂。 焱雀和柳珘在蘇一心身旁的蒲團上跪下,各撈起一疊黃紙燒起來,香爐中插的香焚盡時,蘇一心開口道:“我娘親原是長風山茶農大戶聶氏的千金,認識蘇文冰的時候,是最好的年華,蘇文冰當時隻是個窮困潦倒的茶商,是個並不擅長經商的庸才,家底賠光了賣出的茶葉也不夠回本,後來在品茶大會上見到我娘親,自述一見鐘情,仗著皮相略出眾些,死纏爛打的引得我娘親對他生了情愫,成親後倚仗我外祖父獲得了長風山一帶眾多茶農的鼎力支持,又恰逢長風山的茶獲得了皇帝和王公大臣的青睞,蘇文冰在短短兩年內飛黃騰達,蘇氏入駐皇都,蘇文冰在外觥籌交錯時,遇到了沈嫵君,沈嫵君是個妖艷迷人的女子,蘇文冰始終嫌棄我娘親寡淡無趣,且成親四年未給蘇氏誕下子嗣,於是很快就被沈嫵君俘獲,娶她做了妾室,沈嫵君嫁入蘇氏一年就給蘇文冰生了兒子,就是蘇寧琛,蘇文冰扶持沈嫵君做了大房,我娘親從原配淪落為妾室,而那個時候娘已經懷上了我,她不爭不搶,受盡冷落,把我生下來後,也沒有獲得多少蘇文冰的愛護,我從小就和娘親住在那座閣樓,那麼富麗堂皇的蘇宅,卻似總容不下我們孤兒寡母,娘親有了我以後,漸漸的也對蘇文冰失去了依賴之心,專注於教導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我經商之道,或許我有一些商道天賦,7歲那年,我寫了一篇行商策論,本是想哄娘親開心,卻被心血來潮來探望我和娘親的蘇文冰看見了,我還記得他當時撫摸著我的頭,說我兒日後定然大有作為,就是這句話,差點要了我和我娘親的命”。 黃紙燃燒成灰燼,蘇一心抹了一把眼淚,接著道:“這句話落在沈嫵君耳朵裡,成了我和我娘親的催命符,她買通了綁匪,製造了一場蘇氏二子同遊被劫的戲碼,要綁匪處置我,而那個綁匪貪心不足,私下向我娘親傳遞消息,我娘親為了保我性命,把身家財物全都交給了綁匪,與綁匪約定好私下放了我,綁匪雖乾著殺人越貨的勾當,卻也信守承諾,哪知沈嫵君生性多疑,定要親眼看著綁匪置我於死地,綁匪為了遵守與我娘親的約定,給我娘親出了一個計策,約定好處置我的是個風雨交加的夜,在一個城外破敗的山神廟,沈嫵君按約到場,我娘親也出現在破廟,她跪著求沈嫵君,求她留我一命,她跟沈嫵君說,可以親手喂我毒藥毒啞我,口不能言的二公子永遠沒有辦法繼承蘇氏家業,沈嫵君同意了,我娘親就抱著我,滿臉是淚的親手把毒藥喂給我,那個毒藥一鉆進喉嚨,我就如同吞了火紅的碳,痛得撕心裂肺卻喊不出聲,我娘親雖痛心,卻滿心以為沈嫵君就此會放過我,可沈嫵君豈是善良之輩,她逼著我娘把那一整瓶毒藥給我喂完,藥入喉腸,我很快隻剩一口氣,沈嫵君說她早知道綁匪和我娘勾結,她有心將計就計,那個毒藥少量飲用確實隻會使我口不能言,但整瓶喝一下定會要我性命,於是我本就必死無疑,她就是要我娘親親手送我上路,綁匪見她惡毒至此,拔刀想殺她,卻被她安排埋伏在周圍的人殺死,我娘親抱著我痛哭,沈嫵君丟了一把刀給她,隻說讓她與我共同上路,說罷便領著蘇寧琛走了,本以為我和我娘親會命喪山神廟,我娘親卻機敏的安排了後手,有人趕來想要救走我和我娘親的時候,我娘親卻不願,娘親說若她此刻走,蘇氏定會把不明叛逃的罪名安在她和我頭上,將我們逐出家門,外祖父年邁已不能再承受這等打擊,長風山聶氏的清譽也不能就此被毀於一旦,於是在我恍恍惚惚彌留之際,隻感受到我娘親抱著我,眼淚不停的滴落在我臉上,然後她孤身一人頂著風雨,回了蘇宅”。 “前來搭救的人,是長風山的道士,多年前流落街頭時,我娘親曾偶然救過他一命,受我娘親所托,他為我解了毒,收我為徒,授我術法,帶我領略世間萬物,我在長風山裡逍遙自在的長到十二歲,每日百般思念娘親,不想娘親和珠姨卻在蘇宅遭沈嫵君迫害,每日受盡煎熬,等到老師路過長風山,受道長所托,帶我回了皇都,我想見娘親,卻一次次被阻攔蘇宅外,直到今日,我終得見娘親一麵,哪知卻是最後一麵,沈嫵君欺我母子至此,蘇文冰負我娘親深情厚義,對我棄之不顧,我此生必將他二人碎屍萬段,以慰我娘親和珠姨在天之靈”。 蘇一心把手伸入火盆,任火舌在他掌心燎出血泡,焱雀手裡的黃紙攥成一團,柳珘緊咬著牙,他們此刻眼裡都是一副副悲涼的畫麵,風雨交加的夜,破敗的山神廟,痛哭的母親和奄奄一息的孩子,多年生離,而今死別,何其無辜。 高倉巍和釋然和尚站在香堂門前,釋然和尚想進去跟蘇一心說些佛理來化解他心中滔天的怨恨,高倉巍一把將釋然和尚攔住,低聲道:“和尚你跳脫紅塵,就不要沾染俗事了,凡人這輩子就是依仗著愛恨情仇而活,沒有愛恨就會如同行屍走肉,蘇一心這仇,就算他想得開不計較,我也定要代他討還,沈嫵君殺人償命,蘇文冰拋妻棄子,以同罪論處”。 黎明時,天空泛出魚肚白,一個人影悄然出現在山間,一身灰白道袍披著晨霧掛著露珠,叩響了菩提寺的大門,開門的是小和尚初九,初九疑惑的打量著來人,來人摸了一把初九光溜溜的腦袋道:“小和尚,你好啊,能不能通傳一聲,長風山道士柳璃求見方丈大師”。 初九領著柳璃進到香堂時,蘇一心正準備燃香,焱雀和柳珘已經互相靠著睡著了,柳璃從蘇一心背後伸出手拿過香,蘇一心先是嚇了一跳,接著眼淚奪眶而出,柳璃點燃了香,恭敬的插在香爐裡,合掌虔心的拜了三拜,道:“元汐,元珠,前塵已了,我會照拂一心,你們一路走好”。 蘇一心撲入柳璃懷中失聲慟哭,柳璃輕撫著他的後背輕聲安慰,被慟哭聲驚醒的焱,柳二人揉著眼睛,柳珘猛地從地上彈起,仿佛一隻受了驚的兔子,焱雀因他跳起而重心不穩倒在地上,正準備開口罵他,卻見柳珘指著突然出現在香堂裡的道士磕磕巴巴半天,竟喊出一聲“二叔”來。 柳璃抱著蘇一心,聽有人喊他,轉了個頭,臉上也浮現出詫異的神色,不過一瞬就恢復如常,沖柳珘擺了擺手,柳珘悻悻的把焱雀從地上拉起來,拽出門外,兩個少年男女在齋堂吃著齋飯,焱雀問柳珘,“那是你二叔啊?怎麼蘇一心會抱著他哭?” 柳珘咽了口飯道:“你記得蘇一心說有人在山神廟救了他,帶他去了長風山,為他解毒,收他為徒授他術法嗎?現在看來,那個人是我二叔啊”。 焱雀扒了一口飯道:“你二叔是個很厲害術師嗎?” 柳珘道:“厲不厲害我不知道,雖說他和我爹是親兄弟,但我從小就沒怎麼見過他,他是我們柳氏一族的異類,柳氏崇尚武學,他卻偏要研習術法,我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九歲的時候,他被族長執行家法,肋骨斷了兩根,逐出了家門,後麵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沒想到他在長風山裡當了道士,還因緣際會的救了蘇一心”。 焱雀道:“那他怎麼從幾百裡外的長風山趕來的?” 柳珘道:“術師都會飛的,禦劍飛行,你懂嗎?踩在劍上麵從空中飛過來,別說幾百裡,日行千裡都可以”。 高倉巍走進齋堂的時候,柳珘和焱雀捧著吃空了的碗正興致勃勃的聊天,高倉巍見此情況不由感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昨夜的腥風血雨,生死際會絲毫都沒有在這兩個孩子臉上留下痕跡,這倒也是幸事,高倉巍坐下用飯時道:“蘇一心一會要扶靈回鄉安葬,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們去跟他告個別,好好安撫他一下”。 “我陪他去”,焱雀,柳珘異口同聲道。 高倉巍給嚇得一口湯差點嗆進氣管,猛的咳了幾聲後道:“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沒事乾?一個是我禁軍少鋒營的戰士,一個人羽衣營的女衛,當自己來去如風,說走就走啊?我跟你們講,就今天還是我給你們兩飛鴿傳書告的假,回去葉新塍和戰鴿的臉都不定難看成什麼樣子,還想跟著蘇一心一起去,門都沒有”。 焱雀爭辯道:“那怎麼辦?那個毒婦絕不會會善罷甘休的,蘇一心回鄉一路上很危險”。 高倉巍道:“怎麼?你覺得你想到的,為師想不到?不然你以為我叫柳璃來乾什麼?” 柳珘道:“我二叔一個人?能行嗎?” 高倉巍道:“鹹吃蘿卜淡操心,總之他答應我了,蘇一心定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到時候回不來,或者是回來了缺胳膊少腿,我拿他是問”。 馬車上載著匆忙中置辦的兩樽棺木,棺木稍顯簡陋,蘇一心並不在乎,他仔細收斂了娘親和珠姨的遺體,整理了遺容,還采來了山間盛放的野菊鋪在棺木中,喂飽了馬匹,合棺便要出發了,焱雀手裡持著一支白菊,遞到他手中,笑道:“我們等你回來啊,別死在外麵了”。 柳珘捅了焱雀一肘,然後把自己隨身的匕首遞到蘇一心沒有拿花的另一隻手中,道:“借你用,回來還我”。 馬車行在山間小路上,白菊的清香混著山間草木的香氣在鼻間縈繞,匕首有些冰涼,蘇一心卻緊緊的握在手裡,直握到手心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