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靈與獨孤霞兩人奔行一陣,一抬頭才發覺竟已走回先前經過的大雄寶殿。 兩人停下腳步,對望一眼,同時透了一大口氣,又同時哈哈大笑,他們都知道對方的背後一定已被冷汗浸溼了一大片。 南宮靈笑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真沒想到連我也破不了的少林羅漢陣,竟被你用這種方式給破了。」 獨孤霞道:「這隻不過是靈機一動,碰巧而已。」 南宮靈又笑道:「這回少林派被你耍的麵目無光,這事若傳了出去,想必很快就能在江湖闖出名號,你父親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欣慰的很。」 獨孤霞苦笑道:「但我恐怕也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南宮靈愕然道:「為何有此言?」 獨孤霞道:「你應該比我清楚。」 南宮靈道:「你是說你體中的劇毒?」 獨孤霞點頭道:「那些劇毒現在時不時就會從我體內湧出,而且痛苦一次比一次難熬,我的壽命恐怕剩個幾周。」 南宮靈嘆了一口氣,道:「何人也的確是這麼說的,但我相信絕不是毫無機會,就我所知,少林派『藏經閣』中的『菩提心法』就有化毒功效,抑或是少林五大神僧肯以『易筋經』的混元真氣助你療傷,區區劇毒也未必無解。」 獨孤霞苦笑道:「可是我們剛剛才跟少林十八羅漢結下了樑子。」 南宮靈也苦笑道:「隻希望我們真的見到五大神僧時能解開這個樑子並救你性命。」 獨孤霞道:「五大神僧真的能救我性命?」 南宮靈道:「除了何人也與五大神僧,我想不到天下還有誰救得了你。」 獨孤霞沉默半晌,道:「其實多活幾日少活幾日本無多大區別,我隻希望有生之日能手刃公子遒和敖淩,報父母的不共載天之仇。」 談話間,鐘聲嗡嗡敲響,少林僧人已散早課,「圓」字輩的僧人紛紛拿著缽碗要下山化緣,南宮靈與獨孤霞兩人躲入樹林,隻聽得一道低沉的嗓音交代著:「聽聞近日武林屢遭變故,六大門派剩得本寺和武當眾生未被人襲擊,你們去打聽此事是否屬實,還有順道了解一下二十年前獨孤大俠被人殺害一事,切記莫打草驚蛇也莫與人動武,晚課之前回報。」 這個低沉的嗓音,正是由現今掌管少林寺內大小事的空念大師所發。 一眾少林弟子聽完後,紛紛彎腰行禮,轉身下山。 南宮靈低聲道:「你可有看到剛剛那位叫圓塵的僧人?」 獨孤霞搖頭道:「他似乎不在這些『圓』字輩的和尚當中」 南宮靈道:「我們若能將他找出來,這些謎團一定能有所解答。」 獨孤霞點頭道:「而且他一定就是當天殺害熊幫主的兇手。」 南宮靈正要回話,突然間,他的背心遭人重重的一擊,身體向前撲倒,血從胸腔迸發,腥味塞至喉頭。 這一擊竟一點聲息也沒有。 獨孤霞大吃一驚,隻見一個頭頂燒著戒疤的和尚已站在南宮靈身後,南宮靈沒有時間多慮自己是否受傷,站起身的瞬間,拐杖已經朝後方點出,他出手快如閃電,就連少林十八羅漢都不一定閃的過,沒想到那人卻似早已料到南宮靈出手的時機和位置,人已退到十丈外的樹林。 南宮靈轉過身,看到了那個燒著戒疤的和尚,口中驚嘆道:「原來是你!」 原來這暗算南宮靈的和尚,正是先前斬釘截鐵,指認南宮靈是兇手的圓塵。 圓塵一言不發,忽又欺身一拳灌向南宮靈的胸口,他的拳頭不大,但威力卻如摧枯拉朽,而速度更是劉孟輝的鐵拳好幾倍快。 眼見南宮靈又要中拳,獨孤霞已經拔劍出鞘,一劍刺向圓塵的拳頭,令他詫異的是,圓塵的拳頭沒有絲毫收勢,眼神也沒有任何變化,彷彿要跟南宮靈同歸於盡! 出拳後從不收拳,殺人時從不眨眼,無論這敵人是不是真的跟他有仇,他都要跟他同歸於盡──這就是圓塵。 劍已刺入,鮮血泉湧,圓塵卻依舊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 圓塵的拳頭也沒有變化,威力、速度、方向都沒有變化,此刻圓塵的拳頭已在南宮靈麵前! 南宮靈想要閃躲,但胸口的真氣卻突然翻騰起來,腳步已慢了半拍,當下隻能將拐杖一橫,硬生生接下這一拳。 圓塵這一拳威力奇大無比,竟硬生生地將南宮靈拄了二十多年的枴杖劍斷成兩截,南宮靈連滾帶翻退了十幾尺,總算將猛勁卸去,圓塵一個閃身,拳風又已在南宮靈麵前呼嘯。 他的拳頭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奪取南宮靈的性命,所以拳頭的目的也隻有南宮靈的胸口,在他的拳頭到達目的地之前,能令他罷手的隻有自己! 獨孤霞縱身追上,劍影已壟罩在圓塵周身,南宮靈突然大喝道:「朱腥!」 圓塵雙眼一眨,從收拳到退開,隻是一個晃眼。 圓塵倏地收手隻有一個原因──因為有人命令他如果被認出來就得收手。 此刻圓塵已被認出,因為圓塵就是「紅衣血魔」朱腥! 而那個命令他的人,自然就是還潛伏在黑暗中的公子遒! 朱腥雙手一扯,將僧袍撕成一推碎片,露出一襲連身的紅裙。 比鮮血還要殷紅的連身裙。 會穿連身裙的通常都是女人,但會當劊子手和殺人魔的通常都不會是女人。 朱腥到底是女人還是男人?又還是他根本不是人? 南宮靈已無法多想,因為此刻的他已在咳嗽。 他雖然已經七老八老,但他平常很少咳嗽,尤其是咳出鮮血的咳嗽。 南宮靈已受了嚴重的內傷,超乎他想像嚴重的內傷。 南宮靈拄著半截拐杖,勉強支撐著身體,原本就已駝了的背彎的更低,道:「朱腥,我們終於見麵了,也終於交手了。」 朱腥道:「你輸了。」他的音調還是如此沉穩、詭異。 南宮靈道:「我果然沒有猜錯,憑我這把老骨頭是接不住你一拳。」 朱腥道:「你沒猜錯,但我卻猜錯了一件事。」 南宮靈道:「哪一件事?」 獨孤霞道:「猜不出我們能衝出少林羅漢陣,猜不出我們這麼快又能站在你麵前。」 朱腥轉頭望向獨孤霞,獨孤霞也正望著朱腥。 這一刻,山穀間又充滿殺氣。 朱腥道:「你就是獨孤霜的兒子?」 獨孤霞道:「我叫獨孤霞。」 朱腥道:「二十年前的事我都聽說了。」 獨孤霞道:「所以呢?」 朱腥道:「剛才南宮靈接了我兩拳,現在該換你接了。」 獨孤霞道:「我接不住。」 朱腥道:「接不住也得接。」 南宮靈忽然道:「慢著,我有些話想問你。」 朱腥點頭道:「公子遒說如果你能認出我來,我就能回答你。」 南宮靈道:「好,那我問你,公子遒現在人在哪裡?」 朱腥道:「我隻能回答我的事,不能回答公子遒的事。」 南宮靈道:「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朱腥道:「我隻殺人,鬼神的事與我無關。」 南宮靈道:「是你殺了熊壯天?」 朱腥搖了搖頭,道:「我不會使劍。」 南宮靈瞪大了雙眼,道:「是公子遒?」 朱腥沒有回答,因為他不能回答,回答就是違背公子遒的命令。 南宮靈又道:「連蹤輕的書信是你調包的?」 朱腥道:「是。」 南宮靈道:「就為了栽贓我?」 朱腥道:「是。」 南宮靈道:「你一直待在少林?」 朱腥道:「是。」 南宮靈道:「從何時開始的?」 朱腥道:「二十年前。」 南宮靈道:「所以這二十年來你都在山上誦經、吃齋、禮佛?」 朱腥搖頭道:「我不誦經、不吃齋、不禮佛,我也會下山。」 南宮靈道:「下山化緣?」 朱腥道:「下山結緣。」 南宮靈道:「結什麼緣?」 朱腥道:「我不知道,或許是善緣,或許是孽緣,但絕不會是情緣。」 南宮靈道:「你都怎麼結?」 朱腥道:「殺人。」 南宮靈想笑卻笑不出,道:「殺誰?」 朱腥道:「我殺完就忘記了。」 南宮靈道:「就好像我們很快就會被你忘記?」 朱腥點了點頭,道:「我不喜歡記太多事情,所以還是早一點忘記才好。」 這「好」字一說完,兩道勁風忽從獨孤霞的左右兩側襲來,朱腥又已出拳。 這兩拳皆是出奇不易,獨孤霞劍隻有一柄卻又該如何抵擋? 獨孤霞兩眼一瞪,雙腿也跟著一蹬,如大雁般衝天飛起,他不敢硬接,因為他知道連南宮靈都接不住的拳頭,自己一定也接不住。 朱腥沒有給他喘息的空間,紅衣劃過長空,雙拳又已擊向獨孤霞的下顎。 眼見獨孤霞身在空中,不知該如何閃避時…… 「阿彌陀佛──」 突然之間,佛號驟響,悠然未絕,滿院勁風排空激盪,僧衣亂飄。 朱腥但覺眼前一花,接著全身都感受到無數股無可形容的潛力壓迫,宛如驀地投身在大洋中的漩渦,身不由己地要沉浸下去,自己竟連一絲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朱腥的臉色已變,因為這二十年從沒有人能令他停止出拳,更從沒有人能令他不使上半分力氣。 是誰? 是誰有這麼大的威力能阻止朱腥? 獨孤霞從空中落下,向後退步一望,隻見五位麵目慈藹的僧人現身在朱腥的周圍,五人的歲數加起來沒有四百也有個三百五,所有人的手上皆掛著一串褐色的念珠,在他們的呼吸、微笑間,都彷彿給人一種目空一切、一塵不染之感。 少林寺「渡」字輩的五大神僧終於現身。 南宮靈見救星駕到,登時又驚又喜,俯身道:「在下南宮靈,拜見諸位少林高僧。」 渡遠方丈手纏著念珠,道:「南宮施主免禮,獨孤施主也是。」 獨孤霞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渡遠方丈點頭道:「不隻如此,兩位施主適才的經過老衲也已知曉。」 他接著道:「兩位施主遠道而來卻遭十八護法羅漢圍困,老衲甚感罪過,如今真相大白,希冀兩位施主能不計前嫌,陪老衲說幾句話。」 他的音調是如此平和、安詳,幾句話便令南宮靈和獨孤霞安定心神。 此時朱腥已癱倒在地上,不斷喘息,似已無傷人之力。 南宮靈拱手一揖,道:「諸位大師莫非已了解在下的來意?」 渡遠方丈點頭道:「施主對護法羅漢所言老衲皆已知曉,也相信施主所言不假,隻是老衲無法答應施主出寺。」 南宮靈目光閃動,正要發話。 渡遠方丈卻又道:「若是本門弟子圓塵的相關事由,老衲絕對會處置妥當,但關於公子施主的所作所為,老衲卻無法答應南宮施主下山討伐,隻盼南宮施主見諒。」 南宮靈激動道:「為什麼?」 渡遠方丈道:「已成佛的無痕方丈將衣缽傳授於老衲時,曾叮囑弟子切莫乾涉武林之事,否則少林必慘遭大劫,當時吾等師兄弟也在佛祖的神像麵前立下鐵誓,終生不得出少林寺半步,還望南宮施主莫強人所難。」 南宮靈顫抖著道:「少林派未遭大劫,難道其餘門派慘遭大劫就不管麼?」 渡遠方丈道:「天命若是如此,老衲勸施主也莫要強求。」 南宮靈愣了半晌,一時說不出話。 獨孤霞卻搖了搖頭,嘆道:「時過境遷,世道衰微。真想不到天下武學之祖的少林大派竟也會貪生怕死,貴派難道認為避不出寺就能躲過這一場大劫?」 他又接著道:「怪不得公子遒會一心想重整武林、毀滅江湖,實因整座武林和江湖無一氣候,中國數千年來的積累,隻留下公子遒一人的畢生武功傳世似乎足矣。」 渡遠方丈無一絲喜怒哀樂,淡淡的說道:「獨孤施主莫要激將,請回吧!」 獨孤霞瞪著渡遠方丈的眼眸,他的眼眸依然如此清澈,連一絲雜念都沒有。 他想發怒,但對五位早已望斷紅塵、超脫俗世的僧人他又該如何發怒呢? 南宮靈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對獨孤霞低聲道:「朱腥就給渡遠大師處理,我們還是走吧!」 獨孤霞冷冷的瞟了渡遠方丈一眼,正要轉身,忽然間,一位和尚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奔馳的速度不快卻已大汗淋漓,估不得年紀,但顯然要比獨孤霞大的多,一張臉說不出是醜是俊,隻透出一股傻勁,配上那件紮滿枯枝的僧衣,看起來實在更為笨拙。 他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彷彿沒有看到獨孤霞與南宮靈,劈頭便朝渡遠方丈說道:「稟告師爺!稟告師爺!『藏金閣』失火了!」 「藏金閣」乃是少林寺存放少林七十二絕技秘笈與佛經之處,自古以來就有成千上萬的樑上君子想闖入一探究竟,傳聞隻要習得一本「藏金閣」內的經書就能成為武林第一流高手,想當然耳,五大神僧對這「藏金閣」自是極為重視。 渡遠方丈祥和的臉起了些微變化,道:「這怎麼可能?今日前來拜訪本寺的施主,隻有眼前的南宮施主與獨孤施主兩位,而且又有圓慧、圓塵兩位弟子看守『藏金閣』,怎麼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朱腥忽然止住喘息,冷笑道:「你老人家房裡關太久,似乎不太熟悉圓慧、圓塵兩位。」 渡遠方丈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朱腥就是圓塵,而就在這一剎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朱腥的拳風已衝向渡遠方丈,五大神僧同時衣袖一甩,騰躍三丈,無形的潛力又鎮住朱腥周身。 五大神僧真不愧為武林第一大派的頂尖高手,朱腥縱然突施暗算,也摸不到五大神僧任何一片衣角。 然而朱腥笑了,而且還笑得格外恐怖。 出劍── 剎那間,一劍已然刺出。 這一劍實在太快了,根本無法形容,獨孤霞雖然連眼睛都沒眨,但也沒看清這一柄生了鏽的七吋短劍是何時靠在自己的心窩。 這一劍竟比獨孤霞和敖淩的劍都還要快! 而出劍之人竟是先前那位看似呆頭呆腦的和尚! 渡遠方丈驚呼道:「莫非你就是圓慧?」 原來這位呆頭呆腦的和尚就是圓慧。 不──他根本不是圓慧。 圓慧是和尚的名字,但和尚不可能揮得出這麼快的劍,也不可能突然暗算獨孤霞。 他當然不會是和尚! 南宮靈忽然一字字的說道:「公──子──遒。」 那呆頭呆腦的和尚無任何表情,也跟著一字字的說道:「南──宮──靈。」 兩人四目相交,隨風搖曳的樹林忽然停止擺動。 他──正是統領令人聞風喪膽的「五色魔」! 他──正是以「腐亡殺」操控人心! 他──正是想殲滅武林各門各派,獨自一人稱霸江湖! 他──正是夢想著成為往後千百年唯一的傳奇! 他──曾是圓塵,但更早以前他是公子遒! 而此刻的他已是──公子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