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遒已不再呆頭呆腦。 他沒有從臉上脫下任何一張人皮麵具,就已讓自己看起來不再呆頭呆腦。 當你看著他的眼神,就知道這人一定很聰明,一定不會呆頭呆腦,即便他明明長得一模一樣。 公子遒雖然頭頂上一根頭髮也沒有,長相也沒有好看到哪裡,但他有眼神,而他的眼神乃是世界上最獨特的眼神。 他的眼神瀟灑,他的眼神剽悍。 他的眼神幽暗,他的眼神神秘。 他的眼神冰冷,他的眼神銳利。 他的眼神已說明了他外表的一切,卻說明不了他內心任何一部分的自己。 ──恐怖。 當你了解這些事情後,你從他的眼神隻能看出兩個字──恐怖。 渡遠方丈的眼神也變了,這四十年來他本未有過一絲驚訝,但現在除了驚訝卻還多了一絲憤怒。 渡遠方丈道:「施主就是公子遒?」 公子遒沒有回答。 渡遠方丈道:「是施主燒了『藏金閣』?」 公子遒沒有回答。 渡遠方丈道:「施主二十年前,前來嵩山說要拜入敝派師門,等的就是這一日?」 公子遒還是沒有回答。 公子遒隻是望著自己手中的劍和獨孤霞的心窩,又望向被壟罩在五大神僧袖影下的朱腥。 他的劍還沒有刺入,所以獨孤霞還沒有死。 南宮靈實在意外極了,因為他知道公子遒從不留情,無論對誰皆是如此,更何況是天下對他最有威脅性的獨孤霞。 公子遒沒有情也沒有恨,他的所作所為隻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隻為自己而活。 現在的他為什麼而活,又有什麼目的? 朱腥雖然跟在公子遒身旁許多年,此刻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根本沒有人知道公子遒在想些什麼。 朱腥的音調無任何起伏,道:「不用管我,快把這些人都殺了。」 渡遠方丈對著公子遒說道:「施主若敢對獨孤施主下手,老衲今日可就要破了殺戒。」 渡遠方丈的眉毛雖然還是微彎著,卻已散發出一股怒氣,他的音調雖然依舊緩慢,卻已變得低沉而渾厚,令人難以言笑。 朱腥冷冷地道:「諒你們也不敢。」 渡遠方丈轉過頭,麵對朱腥,道:「施主為何有此說?」 朱腥道:「因為這二十年來我早已看清你們。」 渡遠方丈道:「看清什麼?」 朱腥道:「你們連一隻蒼蠅都不敢殺,數十年的修為又豈會因我一人毀於一旦?」 渡遠方丈道:「行可以再修,人卻死而不能復生,兩位施主從前的罪孽已夠深重,此刻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許還能獲得寬赦。」 朱腥冷笑道:「我從不需要獲得寬赦,但你們殺了我就永遠得不到寬赦。」 渡遠方丈道:「我佛如來偶爾也要化作獅子吼,必會明白老衲今日開殺戒的苦衷。」 朱腥正要回話,忽然間,公子遒的眼神開始閃爍。 所有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因為他們都知道公子遒眼神變化的剎那,就是他做出決定的剎那。 公子遒已做出決定。 剎那間,公子遒的劍尖向前,獨孤霞的胸口已沁出鮮血。 同一剎那,五大神僧真氣鼓盪,將朱腥往山坡地壓降,陷出一個大洞。 然而,朱腥卻沒有慘叫,而是流露出一種怪異的神色。 那是比見到鬼還要可怕的神色。 人──大多數時候是比鬼還要可怕的。 忽然間,有人從遠處高喊: 「全部停手!」 一位身材不高不矮,麵貌不醜不俊,年齡不老不少的青布衫漢子從遠方飛奔過來。 「無名神醫」何人也終於在最後一刻趕到。 公子遒聽到何人也的高喊,竟真的停下手中的劍。 隻見何人也幾個箭步就出現在眾人中央,直視著公子遒,道:「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會不記得。」 公子遒沒有回答。 何人也道:「所以你現在應該停手。」 公子遒道:「我當時可有開口求你?」 何人也道:「沒有。」 公子遒道:「你救我的時候,我說了什麼?」 何人也道:「『我從不欠任何人,別人也不需欠我。』」 公子遒道:「你怎麼回我?」 何人也道:「『是我心甘情願救你的。』」 公子遒道:「所以我有沒有欠你?」 何人也道:「沒有。」 公子遒道:「那我為何要停手?」 何人也道:「因為我求你。」 公子遒道:「我不讓別人欠我。」 何人也道:「你若停手,不代表我就欠你。」 南宮靈聽他們兩人的對話越來越離奇,殊不知更離奇的卻還在後頭。 公子遒隨手一拋,已將那柄生鏽的七吋短劍扔在地上。 公子遒竟真的選擇放過獨孤霞。 南宮靈不明白,獨孤霞也不明白,他們唯一明白的事──何人也一定明白些什麼。 公子遒看著何人也,道:「好,我不殺他,但我要你答應我,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何人也笑了笑,道:「這恐怕不大容易。」 公子遒道:「你一定要來找我?」 何人也道:「我們一定會再見麵。」 公子遒一個冷笑,道:「做好心理準備。」 他接著轉頭道:「朱腥,走。」 朱腥似乎沒有聽見,他的雙眼正緊盯著何人也,彷彿兩顆炙熱的火球。 何人也突然轉過頭,望著朱腥,忽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 朱腥一和他對到眼,又突然抓狂一般,如一頭公牛朝山下猛衝。 他沒有回頭,隻是尖叫。 轉眼間,尖叫已是慘叫。 這二十年都過去了,為何還要遇到他,為何還要令她想起這些往事? 有些事情就讓時間慢慢沖淡,再也別回想起,何嘗不是對彼此都比較好? 五大神僧想要追出,公子遒卻已攔在他們身前,道:「我今天不想殺人,所以你們最好還是回去念你們的佛經。」 渡遠方丈道:「你燒毀我們的『藏經閣』,這件事可不能這麼算了。」 公子遒道:「不能算也得算,而且我建議你們還是先去救火,或許能救回一些藏經。」 渡遠方丈愣了愣,一時猶豫不決,公子遒卻已在剎那間失了蹤影。 獨孤霞、南宮靈、何人也、五大神僧等人彼此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公子遒突然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走了究竟是一件好事還壞事。 他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忽然感覺好疲憊。 不是每個人的身體都感到疲憊,但每個人的心靈都很疲憊。 麵對公子遒與朱腥時,即便根本沒有揮拳相向,也沒有拔劍拆招,任何人還是會感覺到那窒息般的緊張感,也正因這種緊張感才會讓人如此疲憊。 此刻,看到強敵已去的南宮靈,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他隻感覺眼前冒出無數顆金星,天地彷彿都在旋轉,鮮血還沒從胸口湧出,人已先倒在地上。 何人也急忙俯到他的身旁,道:「你被朱腥暗算了。」 南宮靈口中才說了一個「是」字,意識已逐漸模糊。 何人也看著渡遠方丈,道:「我需要你的幫忙。」 渡遠方丈低著頭,彷彿沒有聽見。 何人也道:「我知道大師您擔心『藏經閣』的情況,但在下剛才經過『藏經閣』時,已看見空念大師在吩咐少林弟子救火。」 渡遠方丈抬起頭,道:「何神醫所言不假?」 何人也點頭道:「能救的藏經應該都救了,不能救的藏經也都化成灰了。」 渡遠方丈嘆了口氣,道:「何神醫有什麼需要老衲當忙,老衲量力而為。」 何人也道:「大師您待會兒從南宮靈身前的『膻中』、『氣海』兩穴輸入陽氣,不要輸得太快也不要混入一絲陰氣。」 渡遠方丈點頭道:「沒問題。」 何人也自己坐到南宮靈身後,伸手按住他的「神道」、「命門」二穴,內力源源不絕從他身後灌入。 過了不久,南宮靈吐出一口熱氣,睜開眼,視野逐漸清晰,隻覺胸中無法化合的陰陽兩氣漸漸散去。 又過了片刻,南宮靈隻覺四肢逐漸發燙,頭頂的暈眩感也逐漸消失。 何人也似乎對朱腥傷人的手法還有內功的運行很是了解,不到一個時辰,便將南宮靈醫治痊癒。 就在此時,空念大師忽拄著禪杖迎來,附耳在渡遠大師耳邊說了幾句話,渡遠大師臉色一變,道:「你說一本都不剩?」 空念大師點了點頭。 渡遠大師倏地挺直身子,皺著花白的眉毛走向「藏金閣」。 其餘渡天、渡明、渡愚、渡世四位大師的臉彷彿也蒙上一層灰,黯然轉身離去。 南宮靈有話欲追問五大神僧,但一見到他們的神情,又想到少林數百年來第一次遭外人闖入二十年之久,就連「藏經閣」也被人焚毀,當下自也不便多言,隻能仰天長嘆一口氣。 獨孤霞忽道:「至少我們還活著,也不算輸得太慘。」 南宮靈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道:「沒錯,至少我們還活著,隻要能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 獨孤霞注意到了何人也,道:「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麵了。」 何人也笑了笑,道:「也不算太快。」 獨孤霞道:「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何人也道:「你想問我你還能活多久?」 獨孤霞點頭道:「我希望你實話實說。」 何人也嘆道:「除非有奇蹟出現,否則你最多再活一個星期。」 獨孤霞沉默半晌,卻沒有露出哀傷的神色,隻是點了點頭。 當一個人的壽命所剩無幾時,哪還有時間哀傷? 若不果斷,若不行動,難道還要等到來世麼? 南宮靈看著何人也,道:「我也有幾句話想問你。」 何人也苦笑道:「恐怕不隻幾句話。」 南宮靈點了點頭,道:「太多……太多了。」 何人也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和朱腥的關係?」 南宮靈點了點頭,他早已察覺到他們兩人不尋常的關係,但卻從未想過何人也即將要說出的話。 獨孤霞忽然道:「我還想知道你與另一人的關係。」 何人也道:「何小楓?」 獨孤霞道:「沒錯。」 何人也仰頭望向天空,理了理頭緒,緩緩說道:「這一切必須從朱腥開始說起。」 他接著道:「朱腥就是我的妻子,何小楓的母親。」 南宮靈驚呼道:「朱腥是女人?」 何人也道:「雖然現在的朱腥看起來不太像女人,但她一直以來的確是女兒身。」 南宮靈道:「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何人也道:「當然是因為我,身為她丈夫的我。」 南宮靈道:「愛恨?」 何人也點頭道:「會讓一個女人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似乎隻有愛恨這個原因。」 他嘆了口氣,道:「我曾是她世上最愛的人,但此刻卻是她世上最恨的人。」 他接著笑了笑,道:「你們應該很意外吧?一個行醫救人的大夫,妻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殺人魔。」 南宮靈點了點頭,道:「我的確很意外。」 何人也道:「但這一切都不是意外,朱腥並不是殺人魔,至少在認識我以前絕不是,她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南宮靈道:「你負了她?」 何人也點頭道:「我不隻負了她,更負了我們的女兒。」 獨孤霞道:「你負了何小楓?」 獨孤霞說這句話時很平靜。 何小楓在他心裡的位置還有多少? 獨孤霞並不知道,因為他根本沒有去想。 或許並不是真的沒有去想,隻是他想完之後就忘記了。 然而,有些事情終究會想起來,無論過了五年十年,總有一天,那些記憶還是會浮現在你腦海。 就如此刻的何人也,二十年前的經過,已從他腦海全部浮現。 何人也點了點頭,道:「要說何小楓,就必須先說我與朱腥是怎麼認識的。」 他接著道:「朱腥本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天下最善良、溫柔的女孩兒,而我當時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江湖郎中,整日提著藥箱到處行走,當然無法高攀得起。」 他又道:「然而,緣份總是很奇妙,它將我們帶到彼此的身邊,誰也無法自已,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和我私奔,捨棄了一切傭人和財富,在鄉下當賢妻良母。」 南宮靈道:「這豈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何人也道:「這當然是很美好的,但有時也不是那麼美好。」 南宮靈道:「怎麼會不美好?我這老光棍若有個美嬌娘陪在身旁,早就活的長命百歲了。」 獨孤霞道:「你吃醋了?」 南宮靈道:「怎麼不吃?你難道不知道,別說是美嬌娘,就連鄉下的農婦都不敢接近我。」 獨孤霞道:「或許是因為你的打扮太邋遢。」 南宮靈道:「你的頭髮不也邋遢的很?」 獨孤霞道:「這你老人家就不瞭解了,我這頭散髮可是特色。」 南宮靈笑道:「我這身乞丐裝扮也是特色,怎麼女人都沒有眼光?」 獨孤霞道:「不是她們沒有眼光,是你老人家沒有眼光。」 南宮靈眼珠子一轉,道:「怎麼?你現在想跟我抬槓?」 獨孤霞正要回話,何人也卻突然舉起手,道:「你們要不要讓我說完?」 獨孤霞與南宮靈對看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何人也道:「你們兩人都沒結過婚,當然不會知道婚姻有時也不是那麼美好的。」 南宮靈道:「聽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來著。」 獨孤霞道:「什麼話?」 南宮靈道:「這句話叫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何人也點了點頭,道:「這句話多少是有點道理的,因為一旦結了婚,就得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做打算。」 他接著道:「感情這回事總是如此脆弱,經得起風雨卻禁不起平凡,婚後的生活我們各自忙碌,我有我的病人要看,她也有她的針線要織,我和朱腥一天見不著幾次麵、說不到幾句話。」 獨孤霞道:「所以我們最好都別把女人娶回家?」 何人也道:「話也不是這麼說的。」 獨孤霞道:「那該怎麼說?」 何人也道:「總之婚姻就是感情發展的一種必然,有時也是一種無奈。」 獨孤霞抬起頭,彷彿想起了何小楓。 或許不隻婚姻,就連感情的本身都是一種必然與無奈。 南宮靈道:「那你後悔嗎?」 何人也搖頭道:「我不後悔。」 南宮靈道:「那朱腥後悔嗎?」 何人也道:「這種事隻有問她自己才清楚。」 南宮靈道:「你可曾問過?」 何人也道:「沒有,但我多少從與她生活的過程中看出了一點跡象。」 南宮靈道:「什麼跡象?」 何人也道:「笑的頻率。」 他接著道:「雖然朱腥不曾跟我提起,但我從她笑的頻率就知道,她多少還是有些懷念他的家人,懷念從前養尊處優的日子。」 南宮靈道:「但這應該還不足以讓她恨你,也不應該讓她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何人也道:「當然不應該,在一個家庭中,會讓她轉變的隻有身分。」 南宮靈道:「由妻子變成了母親。」 何人也點頭道:「過了幾年,我們的女兒小楓出生了,我也終於積了些存款,買了間藥鋪,生活也終於比較安定,朱腥的笑容這才變得多些。」 南宮靈道:「好的轉變?」 何人也道:「或許這就是婚姻的美好。」 獨孤霞忽然道:「但美好卻很難維持。」 何人也嘆了口氣,道:「沒錯。」 他接著道:「就在我以為我擁有全天下最幸福美滿的家庭時,我親手鑄下我人生中的兩個大錯,必須用我一生來償還的大錯,不──可能是我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大錯。」 南宮靈道:「不隻一個?」 何人也道:「沒錯,有兩個,第一個是關於我的家庭,第二個是關於整座江湖。」 南宮靈跳了起來,道:「莫非有一個跟公子遒有關?」 何人也點了點頭,道:「這兩個大錯都發生在二十年前,也就是獨孤霜被公子遒害死的那幾日。」 南宮靈與獨孤霞都已不敢出聲,他們的手心在冒汗,腳底也在冒汗,因為他們已經驚覺二十年前,還有兩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何人也緩緩說道:「二十年前,我們的女兒小楓已經六歲,這本是一個最天真無邪也最美妙的年紀,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居住的村莊突然爆發嚴重的天花,而我們可愛的女兒也罹患了。」 南宮靈道:「你不會醫治天花?」 何人也道:「多少會一點,但天花在當時非常難醫治,致死率也相當高。」 南宮靈道:「難道……」 何人也止住南宮靈繼續說話,道:「如果我在小楓身旁,我一定想方設法也會把她治好,更不可能讓她這般不明不白地死於疾病,但我最該死的地方,就是我當時根本不在家中,根本沒有跟小楓與朱腥待在一起,根本不知道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 何人也握緊了拳頭,手指已被他捏成灰白色,道:「在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小楓那單純、可愛的笑容,再也聽不見他叫我一聲爹,如果這一切可以重來,我一定……我一定……」 何人也顫抖著、抽搐著,突然接不下話。 無心的一念之間,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那種傷痛又要如何忍受? 獨孤霞與南宮靈皆不敢出聲。 他們沒有催何人也繼續說下去,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切的傷痛,當然隻能由何人也自己承受,他們能做的也隻有陪在他身旁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何人也的心情終於平復。 他緩緩說道:「因為那時的我在遠方,親眼目睹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將能救到的生命全部救回,殊不知我就是在那時犯下人生的第二個大錯。」 他接著道:「真正該救的英雄我沒救活,卻救活了一個千不該萬不該救的魔鬼。」 南宮靈與獨孤霞同時跳起,瞪大雙眼,道:「公子遒是你救活的!」 何人也嘆了一口氣,道:「沒錯,公子遒的命就是我救的,而我沒能救的了獨孤霜。」 南宮靈理了理頭緒,道:「所以你二十年前助獨孤霞擊退敖淩,就回到宴會的現場將我救走,然後又回去救了公子遒的性命!」 何人也點頭道:「我身為一個大夫,畢身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而且當時的我也不知道你們背後的這些仇恨糾葛,於是我就將你、公子遒、白罍、黃魅、墨鴆、幽冥道長等人的傷全部醫好。」 獨孤霞恍然大悟,原來剛才公子遒沒殺自己,正因何人也救過他一命。 但公子遒難道真的是知恩圖報的人? 獨孤霞還是想不明白,但無論如何,公子遒總算沒有殺他。 南宮靈想責怪何人也,天下人都應該責怪何人也,但一個人若已深深的責怪自己,別人又還需要責怪他什麼呢? 南宮靈無法責怪何人也,因為何人也的確不是有意鑄成這個大錯,所以他隻能又嘆了一口氣。 何人也接續道:「就在我救活你們所有人後,時間已過了將近一個月,而就在我回家的途中,我終於又看到了我的妻子朱腥和我的女兒小楓。」 說到此處,何人也的全身都在顫抖,那些往事想必都十分痛苦,但此刻他卻逼著自己一定要說出來。 何人也道:「我看見朱腥抱著小楓,在大街小巷中四處尋找著我的身影,而在她看見我的剎那,她已跪倒在地上,我三步併作兩步地衝了過去,卻發現小楓的身體早已冰冷。」 南宮靈與獨孤霞的臉色都很凝重。 何人也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沒能救到她,再也救不到她。」 何人也雖然是神醫,醫術絕頂的神醫,但無論多麼妙手回春的神醫,都不可能救的活死人。 獨孤霞拍了拍何人也的肩膀,致上充滿同情的眼神。 南宮靈握住了何人也的手掌,致上充滿暖意的溫度。 何人也已流下淚,這十幾年來唯一流下的淚。 何人也繼續說道:「朱腥看到我的時候沒有流淚,因為她的淚早已枯竭,她隻是瞪著我,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無止盡的血、無止盡的恨,我也是在那個瞬間才發現自己鑄成了多麼恐怖的過錯。」 南宮靈與獨孤霞同時搖頭道:「你沒有錯。」 何人也道:「不,我該死,即便她想生吞我的肉、刮下我的皮,我也不會有一絲怨言,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他接著道:「我後來才知道,朱腥為了找到我,救活我們的女兒,這一個月來幾乎沒吃過任何食物,也幾乎沒闔過眼休息,她一直找一直找,她的意誌力突破了身體最大的極限,是以她在見到我的那一刻再也支撐不住。」 南宮靈道:「她難道沒有試著找別的大夫?」 何人也道:「你可知道天花的致死率有幾成?」 南宮靈道:「一成?」 何人也道:「那是現在的數字,在二十年前最少有三成。」 南宮靈道:「那又如何?」 何人也道:「三成對人類來說已經夠高了,所有人類。」 南宮靈恍然道:「沒有大夫願意救她?」 何人也道:「大夫也是人,沒有人想死。」 南宮靈嘆了口氣,道:「人類彷彿都是渾蛋。」 何人也道:「正因為人類是渾蛋,所以人類才活得久。」 南宮靈道:「我至今也活了六七十年,看來我也挺渾蛋的。」 何人也道:「英雄短命,博愛者亡。」 獨孤霞道:「朱腥不是英雄。」 南宮靈道:「所以她沒有死。」 獨孤霞道:「一個人不吃不睡三十天,難道還能活?」 何人也道:「她見到我的時候還沒有死。」 南宮靈道:「所以她就能活。」 何人也點頭道:「她在我麵前昏死過去,足足有一個多月沒睜開眼,不隻全身筋脈錯亂,內息更在全身各處遊走、碰撞。」 南宮靈道:「這是一條死路。」 何人也道:「沒錯,但我不能讓朱腥跟著小楓走上這條死路,我不肯死心,所以我踏遍了全中國,將所有可能醫得了她的藥草給她服下,並每日每夜為她輸氣療傷,沒想到一個多月後,也不知是老天爺被我感動了,還是朱腥的求生意誌太強烈,她真的奇蹟般地活了過來。」 南宮靈道:「她痊癒了?」 何人也道:「不,應該不能算是痊癒。」 南宮靈道:「有後遺癥?」 何人也道:「不知是好是壞的後遺癥。」 獨孤霞道:「什麼意思?」 何人也道:「人的體內天生擁有陰陽兩氣,這陰陽兩氣雖無法輕易化合,但也不至於影響日常生活,而女子體內的陰氣多些,所以說話較為尖銳,然而,朱腥經此一事,體中的奇經八脈竟被我的內力和眾多藥物打通,氣息剛柔悉化,陰陽混成,所以造就出她常人無法施展的怪力和詭異的語調。」 南宮靈愣道:「世上竟有這種怪事?」 何人也道:「我當時也無法相信,但這世上的事似乎就是無奇不有。」 獨孤霞道:「她甦醒之後呢?」 何人也道:「她問了我幾句話。」 獨孤霞道:「哪幾句話?」 何人也道:「讓我肝腸寸斷的幾句話。」 他接著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為什麼不讓我死?』、『你為什麼不讓我去找何小楓?』」 南宮靈道:「你怎麼回答?」 何人也道:「我沒有回答。」 南宮靈道:「你沒有向他解釋?」 何人也搖了搖頭。 南宮靈瞪大雙眼,高聲道:「你為什麼不解釋?」 何人也道:「因為她一問完我這三句話,人就走了出去。」 南宮靈道:「你不會追啊!」 何人也道:「沒有用的,無論我說什麼都沒有用的,她是聽不進去的。」 南宮靈道:「那你也應該留住她,等她氣消了之後,再跟她解釋。」 何人也搖頭道:「你不了解朱腥。」 南宮靈道:「了解什麼?」 何人也道:「朱腥愛一個人會愛得很深。」 獨孤霞道:「所以她恨一個人也會恨得很深。」 何人也道:「沒錯,她既然曾經愛我,愛到拋棄她的所有家人與我私奔,也就會恨我,恨到把我當作她此生不共戴天的仇人與我拚命。」 南宮靈道:「所以你就讓她走了。」 何人也道:「我沒有理由阻攔。」 南宮靈道:「難道你接下來的二十年都沒有去找過她?」 何人也道:「說沒有是不可能的。」 他接著道:「但是我隻找過他一次。」 南宮靈道:「為什麼?」 何人也道:「因為我發現她已不是我認識的朱腥,那個朱腥我不忍再看第二眼。」 南宮靈恍然道:「她遇到了公子遒?」 何人也點頭道:「沒錯,在她遇到公子遒的剎那,一切都已為時已晚。」 他接著道:「公子遒看見了她心中的恨,無窮無盡的恨,他利用這些恨使朱腥成為他的殺手。」 南宮靈沉思半晌,道:「可是這還是說不通一件事。」 何人也道:「哪一件事?」 南宮靈道:「朱腥為何會變成濫殺無辜的殺人魔?」 何人也道:「你是不是覺得朱腥最多隻會想殺了我?」 南宮靈道:「難道不是?」 何人也道:「當然不是,朱腥覺得殺了我還太便宜我,所以她要摧毀這個世界的所有生命。」 獨孤霞道:「因為你是專門拯救生命的大夫。」 何人也點頭道:「而且還有幾個人,是除了我之外,他也同樣想殺的。」 南宮靈道:「誰?」 何人也道:「當然是那天我救活的人。」 南宮靈道:「哪一天?」 何人也道:「當然是我沒能救到何小楓的那一天。」 南宮靈愣了愣,突然恍然大悟,道:「這麼說……」 何人也點頭道:「所以我才說為何在她遇到公子遒的剎那,一切就已為時已晚,我絕對不能解釋,什麼也不能向她解釋。」 南宮靈與獨孤霞皆沉默了。 他們的神色黯然,他們的臉色發青,他們終於明白何人也做出這個選擇的苦衷,還有他所付出的代價,但偏偏朱腥什麼都不明白,也絕對不能明白! 南宮靈又握住何人也的手,道:「你真的背負太多太多了……」 何人也仰天長嘆,道:「這全是緣,這全是命啊!」 獨孤霞道:「所以你們這一別就無再見麵?」 何人也道:「沒錯,我們這一別已將近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 短短的三個字,又有誰能了解這二十年是多麼漫長的時間,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可以消磨? 愛一個人整整二十年固然困難,要恨一個人整整二十年卻更不容易。 何人也的愛還有多少?朱腥的恨又還有多少?恐怕連他們兩人也不清楚。 何人也、獨孤霞、南宮靈望著夕陽,各自沉默著。 過了許久,獨孤霞道:「既然你的女兒小楓已真的不在人世,那我遇到的小楓又會是誰?」 何人也道:「當然是別人假扮的。」 獨孤霞道:「他為何要假扮成你的女兒?」 何人也道:「我不知道。」 獨孤霞道:「那你有沒有什麼線索,是關於可能假扮成何小楓的人?」 何人也道:「沒有,一點線索也沒有。」 獨孤霞的眼睛閃著光芒,道:「你很肯定?」 何人也點了點頭。 獨孤霞沉思半晌,道:「二十年前,埋葬小楓的不是你。」 何人也瞪大了雙眼,道:「你怎麼會知道?」 獨孤霞道:「因為當我第一次提起何小楓時,你並不是很肯定何小楓真的死了,而且朱腥對你恨之入骨,正因你沒有救到何小楓,如果我是她,我連小楓的一根手指都不會讓你碰。」 何人也道:「不錯,當年埋葬我們女兒的是朱腥。」 獨孤霞道:「但你還是很肯定小楓已經死了。」 何人也道:「我不應該肯定?」 獨孤霞道:「不,你肯定也好,不肯定也好,我隻是想知道你如此肯定的原因。」 何人也道:「我能有什麼原因?」 獨孤霞道:「原因就是你後來還是有去看看她。」 何人也道:「你說的她是小楓?」 獨孤霞點頭道:「前幾天跟我待在一起的那個小楓。」 何人也笑了笑,心道:「這獨孤霞真不簡單,連這種事都能被他看出來,或許他真的是那個能與公子遒一較高下的傳奇人物。」 何人也道:「沒錯,我還是有回去看她,雖然第一眼時,她長得跟我六歲的女兒是頗為神似,但我後來確定,你遇到的小楓絕不是我的女兒。」 獨孤霞道:「你怎麼確定?」 何人也道:「我的女兒耳垂後方有一顆痣,但你遇到的小楓並沒有。」 獨孤霞道:「所以我一直以來看到的那副臉孔都隻是一張人皮麵具。」 何人也道:「恐怕如此。」 獨孤霞沉默不語,他的心情很複雜,他以為自己會很驚訝,但現在又好像沒那麼驚訝,他以為自己會很難受,但現在又彷彿沒那麼難受。 南宮靈突然道:「小楓的問題先擱著,先說說你和幽冥道長的經過,為何這麼快就回來?」 何人也露出一個神祕的笑容,緩緩將先後遇到幽冥道長和冷幻,再發現冷幻的真實身分是公子遒的妻子,並獲得「腐亡殺」解藥的全部過程說了出來。 南宮靈的臉色漸漸紅潤,聽到梅芳將解藥交到何人也手中時,全身更如彈簧般跳了起來,各種各樣興奮的表情紛紛上演,忽而笑得齜牙咧嘴,忽而又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宛如一個手握糖葫蘆的五歲小娃兒。 何人也跟著笑了片刻,道:「但現在還有一個麻煩。」 南宮靈收起笑容,低聲道:「什麼麻煩?」 何人也道:「冷幻隻有給我一人份的解藥和配置方法,而且這種解藥極為難配,所需藥草也要十餘種,我粗略估算,在決戰前夕頂多調配出十份解藥,根本不可能將公子遒所有手下體內的『腐亡殺』去除乾淨。」 南宮靈思索一會兒,道:「若我們隻挑那些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俠,或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給予解藥,那十餘份足矣。」 何人也道:「這恐怕不妥。」 南宮靈道:「哪裡不妥?」 何人也道:「我們根本不清楚,現在江湖上誰的身上有被公子遒下過『腐亡殺』,所以他所有手下的真麵目,必會等到決戰的那一刻方會顯現出來,因此解藥也隻能在決戰之時發揮作用,那時公子遒豈會讓我們一個個幫他們解毒?」 南宮靈道:「所以最好將解藥做成幾萬份,並且是任誰也無法阻止其傳播的方式。」 何人也道:「正是如此。」 南宮靈思索片刻,忽然撫掌大笑道:「我想到了。雖然我對藥品不甚了解,但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助你。」 何人也問道:「誰?」 南宮靈神秘的笑了笑,道:「『黑衣毒魔』墨鴆。」 何人也奇道:「他可以幫助我?」 南宮靈道:「我相信隻要天下第一神醫與天下第一毒魔聯手,就有辦法將『腐亡殺』的解藥混入『招魂香』,有『招魂香』的幫助,些許解藥就可以解救上萬人,隻要能完成此事,公子遒的勢力將會一麵倒向我們,這場血戰的勝算就更大了。」 何人也想了想,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但你覺得墨鴆肯幫助我們?」 南宮靈道:「墨鴆這人雖然心狠手辣,但他也是因為『腐亡殺』的威脅才會幫助公子遒,你隻要先給他那瓶解藥,他一定也會給你『招魂香』。」 何人也道:「你很有把握?」 南宮靈點頭道:「至少我也跟他認識了二十多年。」 何人也道:「但我怎麼知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南宮靈大笑道:「我早料到他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所以一直把他關在西南方二十公裡處的一座地窖,你走到那兒後,隻要跟一個臉上有條刀疤的小叫化說是南宮靈要你去見墨鴆,他便會把你帶到那座地窖。」 何人也奇道:「沒想到你佈下的人馬也挺周全的。」 南宮靈笑道:「好歹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四十年的老乞丐。」 獨孤霞忽然道:「那如果冷幻給何人也的根本不是『腐亡殺』的解藥呢?」 南宮靈道:「那也沒辦法,這個計畫若要成功,勢必要做一些賭注。」 何人也沉吟一會兒,道:「我知道了,但我無法保證需要幾日才能調好解毒招魂香。」 南宮靈道:「七天,七天之後我們再重回嵩山碰麵。」 何人也點了點頭,人已在十丈外。 他們沒有道別,因為他們還想見麵。 不──他們一定還要見麵。 他們相信彼此一定還會活下去,隻要活下去就有機會再見到對方。 既然能再見到對方,那還是將道別留到下一次吧! 獨孤霞望向南宮靈,道:「接下來呢?我們是不是也該跟著下山?」 南宮靈道:「不,我還想再見一次渡遠大師。」 獨孤霞道:「他會回心轉意?」 南宮靈點頭道:「我有把握,畢竟現在『藏經閣』已被公子遒燒了,少林派已不能再坐視不管。」 獨孤霞道:「但我看那五大神僧彷彿對誰都不會有恨意。」 南宮靈道:「恨意多少是會有的,我隻希望他不要一念起佛經就什麼都忘個精光。」 獨孤霞苦笑道:「這樣的人究竟是聰明還是傻?」 南宮靈道:「聰明就是傻,傻就是聰明。」 獨孤霞輕輕一笑,道:「沒想到你在這佛門聖地的耳濡目染之下也學會打起機鋒了。」 南宮靈道:「我的功力可不及五大神僧,還需向他們請教請教才是。」 南宮靈在前,獨孤霞在後,兩人同時提氣一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向「藏經閣」。 然而,南宮靈才奔出約一裡路,忽發覺身後的獨孤霞已不見人影。 他大吃一驚,急忙沿路找了回去,穿過幾個樹林,隻見獨孤霞已如紙片般倒在地上。 南宮靈驚叫一聲,變故突然發生,自己竟一點察覺也沒有,他立即俯下身,使勁地搖著獨孤霞的臂膀,同時高聲叫道:「獨孤霞!獨孤霞!你說話啊!」 獨孤霞緊閉著眼,動也不動,南宮靈嘆了嘆他鼻息,竟已沒了呼吸,當下又發出一聲驚叫。 獨孤霞竟說死就死,一點預兆也沒有! 南宮靈驚駭歸驚駭,但畢竟已活了超過一甲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當下很快就恢復鎮靜,腦海中轉了轉,已想明必和公子遒與朱腥有關,當下立即伸手解開獨孤霞胸前的衣襟。 隻見四個黑點已顯現出來,正緩緩往心脈蔓延! 難道這就是啃食人心的「腐亡殺」? 南宮靈的牙齒「格格」作響,公子遒究竟何時下毒,他一點頭緒也沒有,用「神不知鬼不覺」六字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南宮靈仰起頭四處張望,但何人也早已去遠。 帶著「腐亡殺」的解藥去遠。 這究竟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 南宮靈的汗珠一路從頭頂流至腳底,他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救的了獨孤霞。 難道獨孤霞就要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難道獨孤霞就要在他們三人剛看見曙光的剎那就要死了? 南宮靈不能接受,當然不能接受,但有些事情彷彿一定要接受。 突然間── 遠方傳來低微的「沙沙」聲,彷彿有人正在靠近,南宮靈隻道是公子遒去而復返,抱起獨孤霞的屍體便要逃之夭夭。 「慢著。」 隻聽那音色低沉卻清晰,衰老卻洪亮,南宮靈立時辨認出這是渡遠方丈的音色。 南宮靈轉過身的同時,五大神僧已到獨孤霞的身前,渡遠方丈右掌貼著獨孤霞的心窩,左手則把了把他的脈,臉色變得無比凝重,道:「他還沒死。空念,快把他送到『藥王院』去。」 不知何時,空念大師已帶著弟子垂立在兩側,南宮靈不敢多話,立即將獨孤霞交到他的手中。 渡遠方丈轉頭對其餘四大神僧道:「各位師弟,這個人我們必須救。」 渡明大師似要發話,但此時渡遠方丈的眼神銳利而堅定,他又如何說得出口? 南宮靈欲跟隨五大神僧進入「藥王院」,卻被空念大師攔了下來。 空念大師道:「藥王院』乃是敝派治理傷患的神聖場所,誰也無法窺探,施主請海涵。」 南宮靈聽他這麼一說,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的走著。 晚霞──整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直到天空全部暗了下來,沒有一絲光亮時,才停止了它澎湃而富有激情的表演,所有的景物都融入一片蒼茫之中。 南宮靈的走動更加頻繁。 黑夜──晚風輕拂,吹動著窗簾,星空上的明月很是耀眼,那看似小巧的星星也鑲嵌在一旁,若有個孤獨卻熱情如火的畫家能將這片星夜的美勾勒出來,那他必將名流千古。 南宮靈的走動更加頻繁。 清晨──薄薄的霧氣在樹林的空隙裡慢慢地穿梭,初升的太陽把大樹的枝頭照得金黃,然而,此片美景無人欣賞。 南宮靈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因為他已看到五大神僧走了出來! 但獨孤霞呢?獨孤霞為何沒有跟著出來? 南宮靈以最快的速度奔到渡遠方丈身前,渡遠方丈不等他發問便道:「放心,獨孤施主已有了呼吸。」 南宮靈鬆了一口氣,渡遠方丈道:「但情況很不樂觀。」 南宮靈道:「但是他還活著,這必然是奇蹟。」 渡遠方丈點了點頭,道:「我從未看過有人體內聚積了這麼多毒性還能留有一口真氣,獨孤施主的意誌實非常人所及。」 南宮靈道:「此刻這些毒性還殘留多少?」 渡遠方丈搖了搖頭,道:「完全沒法散去。」 南宮靈嘆了一口氣,這畢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渡遠方丈道:「適才吾等僧人同時以真氣灌注獨孤霞體內,隻盼能先壓抑毒性,再以『菩提心法』療毒,豈知那眾多毒性反激出來,險些傷及渡天、渡明兩位師弟,吾等無可奈何,隻能讓獨孤施主接連服下『少林續命丹』和『佛門永生散』,過了一個時辰,總算讓獨孤施主恢復意識,之後老衲再傳授『易筋經』和『菩提心法』於獨孤施主,隻盼獨孤施主能悟得其中奧妙。」 此時,五大神僧同時闔起手,喃喃唸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南宮靈眼眶泛紅,有激動更有感激。 他當然知道五大神僧為了救獨孤霞不惜拿出的『少林續命丹』和『佛門永生散』是何等珍貴,據說服下其中一者可抵二十年功力,非習武之人服下後也會感覺神經氣爽、通體舒暢,彷彿年輕了二十個年頭。 此外,五大神僧還大損自己元氣,以深厚內力助獨孤霞化毒,更將當年達摩祖師爺畢生的結晶『易筋經』和『菩提心法』傾囊相授,常人隻要學個皮毛必可稱得上江湖一流高手,又更何況是獨孤霞? 南宮靈當場盈盈跪了下去,向五大神僧連磕三個響頭。 渡遠大師彎下身,扶起了他,道:「施主不必多禮,老衲所能為你們做的也僅此而已。」 南宮靈道:「你們還是不願意離開少林?」 渡遠大師搖了搖頭。 南宮靈道:「為什麼?」 渡遠大師沉默著,沒有回應。 南宮靈的心情又沉重起來,道:「我能否去看看獨孤霞?」 渡遠大師拱手道:「施主請便。」 南宮靈緩步走入「藥王院」,隻見獨孤霞正緊閉著眼,端坐在榻上,全身冒出騰騰的熱氣,無疑是到了與毒性纏鬥的緊要關頭,南宮靈不敢打擾,隻能繼續等著。 一個時辰過去,突然之間,獨孤霞睜開了眼,臉色由蒼白漸漸轉為紅潤,四肢伸展的同時,人已從榻上站起。 南宮靈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問道:「你醒了?」 獨孤霞笑了笑,道:「隻怕還沒。」 南宮靈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獨孤霞道:「隻怕沒這麼好過。」 此時五大神僧聽到語聲也走了進來,看到獨孤霞竟已完好如初,更是驚訝得連禪杖都快握不住,喃喃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是施主前世的陰德……前世的陰德……」 獨孤霞說了幾句客套的話,五大神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渡遠大師道:「既然獨孤施主已經安然無恙,老衲也有要事在身,咱們就此別過。」 五大神僧話一說完,已如白雲一般輕飄飄地離開,南宮靈望著獨孤霞,正色道:「你的身體你自己清楚,老實告訴我,你還可以活幾天?」 獨孤霞道:「至少不會是一個禮拜。」 南宮靈道:「那是多久?」 獨孤霞道:「等我死的那天到來,你便會知曉。」 南宮靈道:「你不願說?」 獨孤霞道:「不是我不願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我也不願知。」 南宮靈嘆了一口氣,道:「好吧!現在憂心死期的確無用,我們接下來的任務可還多著。」 獨孤霞道:「什麼任務?」 南宮靈道:「在你昏睡的期間,我已跟渡遠大師談過幾句話。」 獨孤霞道:「他不肯下山?」 南宮靈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獨孤霞道:「他們不下山便是我們下山。」 南宮靈道:「你急著下山?」 獨孤霞道:「你不是說我們還有很多任務未做?」 南宮靈點頭道:「既然你不需要休息,那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 獨孤霞道:「交給我?」 南宮靈道:「沒錯,你要一個人完成。」 獨孤霞沒有問為什麼,隻是點了點頭。 南宮靈道:「你現在趕往杭州的湖心亭,並在那裡做好埋伏,你會見到一個人,等你見到那個人,你一定會知道下一步的行動。」 獨孤霞道:「你不能先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南宮靈道:「不能。」 獨孤霞道:「為什麼?」 南宮靈道:「因為你的行動必須果決。」 獨孤霞道:「我先知道那個人是誰就無法果決?」 南宮靈點了點頭。 獨孤霞道:「那你要去哪裡?」 南宮靈道:「我要趕往『幽靈墳場』,如果你事情辦完了,就去那裏找我。」 獨孤霞「嗯」了一聲,腦海中打過無數算盤,幾個閃身,人已在半山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