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賦(1 / 1)

抿了抿耳杯中的酒,程安有些明白為什麼在這些貴族公子哥兒之間,自家釀的高度白酒流行不起來了。   他們不需要醉,隻需要一些微醺的感覺。   看著他們且醉且歌,且狂且笑,身旁美婢童子擁簇,手中瓊漿酪漿不絕,程安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肉食者鄙”這四個字。   這些“肉食者”當真粗鄙不堪麼?   舞弄著一些高級的概念,引經據典,揮毫潑墨,眼前的這些人分明就是最出色的一批。   肉食者的鄙是鄙陋,是未能遠謀,正是因為太過聰明,才更舍不得放棄這一夕的歡愉。   他們死後又何必去管那洪水滔天?   “那我自己呢?”   對著空中一輪圓月轉動著耳杯,程安嗤了一聲,輕聲地問起了自己。   即便來到了這個世界已有一年之久,他依然對現在所有的一切有著一股不真實感,擔心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所以即便是自家釀出了高度白酒,他也從來沒有喝過一滴。   因為程安擔心,擔心就在自己酒醒的那一刻,一切都歸於幻滅。   今晚,苦求多月的修行之門終於將朝他敞開,程安卻隻想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他漸漸醉了。   -----------------   距離程安不遠處,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一語成讖,那醜臉公子馬伯達還真來了這「金穀園」文會。   五日前被程安和樂清兒嚇暈過去一事,被庾伯達視作了奇恥大辱,不意今晚又在這令狐不疑的宴席上見到了那俊俏小子。   隻是瞧他坐在令狐不疑的右首——「震旦」承古製,以右為尊——必然是今宴主人的貴賓,庾伯達平日在「白玉京」近郊作威作福不過是仗著他叔父庾信的威勢,若論起自己來,「白玉京」內高門貴胄無數,隨便砸下去就能砸到一片比自己背景深厚的人。   可叫他白白咽下這口氣來,未來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到這小子,一想到這,庾伯達便萬萬不能接受。   結合這小子如今坐的位置,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見叔父庾信剛剛交完為今夜文會所做的駢賦,趁此空隙,庾伯達剛忙將之前遭程安兩人欺侮之事告知,隻是故事裡的受害者自然換成了自己。   自己這個族侄是什麼德行,庾信還是心裡有數。若不是他千求萬求,自己都未必會將他帶來這「金穀園」。   原本不想理會,可庾伯達最後的一番話讓他微微變了顏色。   “......當時我便說了叔父您的名字,怎料他們反倒下手更狠了,還說……還說什麼,不過是失勢太子府上的詹事,有什麼可懼的。我當時不明白他們為何敢說這大逆不道之語,今日眼瞧著那小子坐在那令狐不疑的右首,才知道他的底氣從何而來。”   想到這「皇圖天策府」與二皇子一係的關係,庾信神色一凜,隨即恢復如常,淡淡道:“知道了。”   庾伯達心知該說的已都說了,又恨恨地掃了一眼已然雙眼微闔的程安,隨即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這時,月上中天,作為此次文會的主辦人,令狐不疑已經收到了此次文會以“春”為題,諸人所寫的駢賦,便著人於中庭誦讀,供在場文士賞鑒。   在座諸人也大多停了手頭狎戲,每聞佳句,場內便是一陣贊嘆之聲。   那念誦之人剛剛念完一篇,可正要讀下一篇時,卻望著手中的文字犯了難。   令狐不疑瞧出了端倪,走了過去,定眼一瞧,不由莞爾出聲。   “靈運兄,既然說了文體是以駢文為限,你這詩寫的再好那也是不做數的。”   謝靈運灑然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病愈初歇,見此春景,僅得一詩,再要多的卻是怎麼也沒有了。”   “也罷,雖不合體統,然既有好詩,不與諸位分享倒顯得我小氣了。”   說罷,令狐不疑將謝靈運所寫之詩念了出來: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   開頭八句隻是尋常的牢騷,托物起興,講述著謝靈運官場失意與病後的煩悶。   與其一道來此的王子淵聽到這,甚至笑道:“靈運這可是失了水準。”   然而聽到接下來“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一句時,臉上嬉笑的神情一下收斂了起來。   待到“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時,全詩一掃之前陰霾,滿眼竟是盎然生機。   王子淵不由得擊節贊道:“靈運此詩,可以說深得自然三昧了。若今日是詩會,定然拔得頭籌。”   旁人也應道:“確實,尤其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聯,初聞隻是一般,然而平中見奇,有聲有色。放在此詩,便如水草置於水中一般,離了則大為不美。”   此時令狐不疑已然念完全詩,聽得場中諸賓贊嘆之語,笑道:“可惜,雖有好詩,此番也隻能敬陪末座了......”   一邊說著,一邊又從下方抽出了一篇新的文章。   “......況且尚有子山兄這篇《春賦》壓軸。”   隨即著人念了出來: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裡作春衣。”   “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   “......”   “眉將柳而爭綠,麵共桃而競紅。”   “影來池裡,花落衫中。”   “......”   “更炙笙簧,還移箏柱。”   “月入歌扇,花承節鼓。”   “......”   “百丈山頭日欲斜,三晡未醉莫還家。”   “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裡衣香不如花。”   謝靈運道:“陸平原有言‘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此篇春賦可謂是二者得兼了。此次文會,子山兄當為魁首。”   雖然令狐不疑才是此次文會的主持,可謝靈運此語確實說出了在場諸人的心聲。   庾信本就文名在外,此次交出的這篇《春賦》確實又是水準以上的作品。雖於誌趣上,此文並無體現,可全文綺麗,選聲煉色的造詣就足夠折服在場諸人了。   麵帶自矜之色,身材高大的庾信從席上坐起,舉起耳杯向眾人致謝,眾人也皆將杯中之酒飲盡以作回應。   然而轉至主位方向時,庾信卻看到令狐不疑右首的程安並不看他,兀自在位上自斟自飲。   庾信眉頭一皺,又聯想起自家族侄剛剛所言,心念一動。   他並未按習慣,也將耳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而是將之放在了案上。   正在眾人奇怪之際,隻見庾信朝著令狐不疑的方向朗聲道:“既有此文壇嘉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何不將此次文章一並錄了做個集子,以為佳話?”   令狐不疑道:“合該如此。”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結束了,待今晚過去將場上文章攢成個集子,將來付梓刊印,傳為佳話。   沒想到庾信接著說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妨就現在讓令狐公子給今日之宴題跋作個序?”   分明是要考驗這令狐不疑的急才——須知這令狐不疑雖有名聲,大多也隻在修為及刑名兩處,眾人此番赴宴也都是看在「皇圖天策府」的麵子之上,文章一道卻未曾聽說其有什麼過人之處。   放在以往,倒也無關緊要,刊印之前請人捉刀代筆,寫一個便是。   可如今庾信分明是將這令狐不疑架了起來:須知序文乃是一書門臉,有他和謝靈運的詩賦珠玉在前,若隻是一篇應付文章,不免在同儕麵前大失臉麵。   令狐不疑也想到了這一層,沉吟不答。   有那些知道朝中關係的,不免咂摸出了一些味道,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姿態來。   就在全場寂然之時,一聲輕笑從令狐不疑右首側傳來。   “這有何難?”   令狐不疑也被這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   庾信麵上儀態不失,內心暗笑一聲,拱手道:   “敢問閣下是?”   程安這時才察覺到全場的目光齊齊投向了自己。   若在平時,以程安悶聲大發財的性子,必然不會想出這個風頭。   可此時,也許是酒精刺激了腦中的多巴胺分泌,程安將手中耳杯一拋,應道:   “某?小泉居,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