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蔡莫測，向來都來西裝楚楚的。他覺得一個現代的知識精英，在上海這個國際大都會裡，打上領帶，穿上西裝，在日常與人交流之時，時不是吐出兩句外文，這才叫入流。 　　蔡莫測生活在靜安的昌平路上，他祖父是一個八級木工，後來年紀大了，退休回到江北南通鄉下，換了父親頂替來到上海工作，母親隨即也從江北到上海生活，住在祖父原先住的公家房子裡，那是一間幾平米的小房間，而且那時的昌平路，還是小房子棚戶區時代，他在那裡一點點長大，讀書，高考，然後讀了醫科大學，本碩連讀，七年，入職工作，在上海最大的一家醫院裡，做藥師。 　　蔡莫測有兩絕，一是小時候在南通鄉下生活，喜歡打彈弓，彈弓還是外公親手做的，木柄，牛皮筋，中間包黃豆作為彈子的那塊布也是韌牛皮的，厚實耐磨。他打彈弓是百發百中，常被小朋友們擁為孩子王，帶著一幫孩子打鳥，打夏天那擾人午睡的知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黃雀之後，還有執著彈弓的少年，這正是他小時候親眼所見之事，而他正是那個瞄準黃雀的少年。 　　蔡莫測還有一絕，他喜歡辨認各種植物，在鄉下，一年四季。有各種植物在自然界中開花結果，春榮秋謝。他隨外公在田野裡行走，認識了多年生草木植物擬天南星，葉子單一，基出，淡綠色，掌狀全裂，小葉披針形至倒披針型，兩端漸尖，全綠，無柄。花單性，雌雄異株，佛焰苞片卵狀披針形，開展部分的邊緣很少卷曲。肉穗附屬物向先端漸狹尖，近基部膨大，漿果赤熟……多年的醫科與藥物學知識訓練，讓他回憶各種植物，像植物辭典一樣描述準確，他記著這擬天南星是在五六月間開花，九月果熟的。而外公告訴他，這擬天南星到了秋季可以采掘地下莖。地下球莖含有澱粉，曬乾後可製酒精，但其中含有毒質，不能飲，隻可作動力用燃料。後來他學醫藥學，才知，這擬天南星，化學成分中，含有皂素。許多植物，像什麼化香樹啊，震澤子櫟樹啊，連翹啊，路路通哦就是楓香啊……還有虎杖又叫紫鑫龍與份三七、活血丹的……因此到了後來讀大學，在《中草藥野外識別》這一門選修課，他考了第一。什麼植物他隻要看一眼，就能報出名字與藥性。 　　也是在鄉下的日子，他認識了鄉下一個老中醫，最初是他隨外公到處遊玩，對醫店裡那個碾藥的鐵碾感興趣，玩個不亦樂乎，後來看到知了殼在藥店裡竟然成了中藥，包在土黃紙裡給病人當藥治病，更感興趣，後來更對老中醫搖頭晃腦地吟唱《藥性歌》聽上了癮，求著學唱。於是他就學了“諸藥之性，各有奇功，溫涼寒熱，補瀉宣通。君臣佐使，運用於衷，相反畏惡，宜忌不同。”學了“人參味甘，大補元氣，止渴生津，調榮養衛”“黃芪性溫，收汗固表，托瘡生肌，氣虛莫少”這些，學著學著，他就學了許多藥學知識，高考成績出來，本來可以各種選擇，他就鬼使神差似的報名讀了醫科，學了藥學專業，最後成了一名藥師。 　　人生的路，就是有各種偶然構成的。蔡莫測認為。就像後來他在實習時認識了上海藥王——一個製藥廠的老前輩，還是個副廠長兼總師，最後成了“神醫安道全”這個花名的繼承者，繼承了“神州龍行社”的傳承。自己在隱蔽的生活中，成了替天行道的水泊梁山裡的英雄好漢中的一員，這種神秘的生活氣息，想想蔡莫測都覺得興奮莫明。 　　但蔡莫測最近一直有些悶悶不樂，他號稱“神醫”一脈傳人，精於用藥，但無論他用什麼藥，都無法把安東從沉睡中喚醒過來。他向BJ寄了八九次藥了，都是他根據中西醫藥學原理，針對沉睡一癥自己親自研製的醫物，有中藥，有西藥，還是根據他的配伍讓藥廠定製的，有劑，有片，有丸，有丹……但BJ傳回的消息，都是“他還是處在沉睡之中……”以致弄得一向講究風度的蔡莫測，心神不寧，也不講究穿著打扮了，甚至有一次上班，被醫房部的美女醫師笑話：“蔡藥師，您最近怎麼啦？不是最講究養生的嗎？怎地也出好黑眼圈了？” 　　甚至一位老醫師還特地善意地提醒蔡莫測：“年輕當然是有本錢的，但還是要節製夜生活啊！” 　　節製夜生活？這哪跟哪啊？蔡莫測聽了後，都有一種要撞墻的沖動。 　　——唉，這個安東，弄得他都要鬱悶得發瘋了！都這麼長時間了，快一年了，還不從沉睡中醒來啊？ 　　----------------- 　　在上海，像藥師蔡莫測一樣懸掛著安東沉睡不醒的為安東擔憂的可不止藥師蔡莫測一個，上海電影製片廠的攝影棚裡，在一個劇組裡擔任化妝師的“影神”電影化妝師、副導演麻黑芝，一向心細與要求嚴格，讓演員都有些怵她，但現在連妝化得用色不對、在拍攝時說錯了臺詞，她竟然也好脾氣地沒多說話，隻是嘆了口氣，說了一聲“自己注意點，這可是你自己的飯碗……”就沒下文了。而在玉佛寺裡，僧人貝見我破天荒地為一個人抄了三百遍《金剛經》。有僧友問見我法師：抄三百遍金剛經，所為何事？見我法師說：“因為我心不寧。一直在想著一個人。《金剛經》說到心時說，‘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既然什麼心都不可以得，為什麼我這一顆心竟然這近一年來一直不能去，而一直存在心裡呢？——但我抄了三百遍《金剛經》，還是無法讓心變得空與無起來，為此而煩惱。”僧友問法師所思者為誰？竟然令學佛多年的法師著相。見我法師道：“一個坐在我心上的菩薩：安東……” 　　而作為德國汽車配件供應商的宋元明，最近的失魂落魄，也讓他的德國妻子愛麗娜迷惑：“親愛的，你怎麼啦？昨天我看你在向客戶介紹德國汽車品牌時，把時間都記錯了，原來你可是記得滾瓜爛熟的！” 　　愛麗娜的中文，好到連“滾瓜爛熟”也會說得很“滾瓜爛熟”了，宋元明卻在他的飯碗項目上，說錯了汽車品牌與創建時間。原來，他還經常與妻子愛麗娜以此作為夫妻娛樂節目，就是背汽車品牌與創立時間，彼此責難，互較勝負。如一人問：“大眾，”一人答“1938”，一人說“1883”一人答“梅賽德斯—奔馳”，一個問“1862”，一人說“歐寶”，另一人馬上反問“1963”，一人答“蘭博基尼”……但昨天客戶問起一款車，凱斯鮑爾，它的品牌創立年代，宋元明竟說了“1895”這個錯誤的時間，準確的答復應是“1896”，“1895”這個年份創立的汽車品牌，應是“斯柯達”。 　　本來，德係車這五十多個品牌，宋元明可以說了如指掌的，但昨天出了意外。這讓愛麗娜擔心起宋元明的精神狀況來。 　　宋元明搖著頭自我嘲笑了一下，嘆口氣道：不知怎麼的，我最近老想著安東，你見過的，我也跟我說過的，那個安東，他，一直在沉睡中……這，找書苑 www．zhaｏsｈuyuan.com 讓我牽掛，牽腸掛肚的，乃至神思恍惚了……” 　　“安東，那個知道《賽森海姆之歌》詩中真義的年輕人，我當然記得。”愛麗娜說，“怎麼？親愛的，他還一直在沉睡中？哦，上帝保佑他。” 　　愛麗娜在她那高挺的胸部劃著十字，藍色的眸子一片虔誠。 　　----------------- 　　在安東沉睡的這些日子裡，某肉聯廠的勞模白天方與他維吾爾族妻子阿娜爾，也不知是多少次念叨著安東的名字了。而在提籃橋監獄獄警吳戰的心中，當他站在外公像前時，就仿佛看到了安東那天與外公交談的情形，一生者一逝者，這兩個人就仿佛一直在他麵前進行著交談，他甚至可以看到兩人的眼光如是旗語一樣交流，隻看著兩人的眼神，就讓人一種敬畏與著迷。 　　然而，同樣的一句話，在心底一直響個不停： 　　——安東，你沉睡了這麼多日子了，什麼時候能醒來呢？ 　　在魔都上海，七個在各行各業裡隱著的“神州龍行社”的異人，在那些看似平靜的日子裡，心裡都一直不平靜，因為他們都惦記著一個讓他們心裡掀波濤的年輕人，而這年輕人又仿佛是他們的龍頭大哥一般，讓人願跟隨他一起行事，如同他們在武林世界裡一個總瓢把子一個龍頭大哥一樣。 　　安東，在這沉睡近一年來的日子裡，就這樣在大家心裡占踞了一個不可替代的位置，成了大家心裡忘不了的名字。 　　這種掛記與思念，恐怕就連精通醫藥學的藥師蔡莫測，也沒有什麼良方可以治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