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陽極(1 / 1)

清夷仙境之下。   一片渺茫寂靜的虛空中。   漂浮著一方氣泡般的朦朧世界。   這方世界,外沒有日月星辰,內沒有江河大地。   濛濛光華中隻有黑白二色在沒有天地四方之分的空間中纏繞、流動,宛若一對對逐水而居的陰陽遊魚。   在這個氣泡明珠般世界的中心,懸浮著五座極為宏大的宮殿。   宮殿外四內一,圍著中心主殿緩慢旋轉。宮殿的殿壁廊簷純以黑白之色鑄就,整體渾然如一,無有任何接合痕跡。   此時,在位於中心的那座大殿內中,垂立著一幅主體黑色、邊緣繪有青色流紋的巨大畫幕。   畫幕上白色星點斑駁錯雜,且不時穿過畫幕來回移動旋轉、又倏然隱沒,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好似一方星空銀河。   畫幕之下黑白靈光浮動,依稀懸著一麵小小的明鏡破片。   太元鏡、殘片。   五行宗至寶,鎮宗三器之一,藏有五行宗無上法門秘要的仙器。   雖是殘破,但價值依舊是難以估量的至寶,就這麼毫無遮掩的放在此處。   不,不是沒有遮掩,因為在殘鏡之前,盤膝坐著一人。   一個身量中等的男子,衣袍玄黑,夾雜著刀削斧鑿般的赤紅線條,再襯以棱角分明的五官,最後匯合在眉間一道幽深的溝壑中。   雖是閉著眼睛,但淩厲、肅殺之意已然將這座大殿凍結。   秦肅。   此時的他完全沒有兩月前易寶之會上與人爭奪寶物時的急迫與急躁。   成功改換天地、再開五行道統的他,已是完全當得起流刃照羽、羽落驚魂的美名。   而在畫幕殘鏡後方,側立著一位焰紋霞衣罩身的絕美女子。   身若拂柳,膚若凝脂,丹唇瓊鼻,眉眼卻帶著幾分英氣。女子亦是在瞑目神遊。   直至片刻後,一道白色身影飄入殿中,打破了殿中這不知延續了多久的寂靜。   “雲師弟。何事?”   秦肅並未睜眼也未曾開口,但殿中卻已被他低沉的嗓音充斥。   雲萬嶺在畫軸丈許之外停下,聞言拱了拱手,道:   “秦...掌門師兄,方才有兩人闖入星宮,不知師兄這裡的星圖可感知到了?”   秦肅不置可否,隻淡淡道:“這二人是何來歷?”   “鎮仙門沐影,以及結丹中期修士餘明。”   “沐影?”   秦肅疑了一聲。   “餘明?”   旁邊的紅衣女子接著秦肅的話頭道,“你將外麵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來。”   雲萬嶺看了女子一眼,並未見禮,隻朝秦肅方向細說起半刻鐘前發生的一幕。   片刻後,雲萬嶺結束話語,殿中又陷入到與之前一般無二的寂靜中去。   直至坐於畫前的秦肅睜眼,起身,開口:   “沐影身負鎮仙門禁法真傳,不可輕縱。我親自去見她。”   “可是這戊己宮...”   雲萬嶺有些猶豫,秦肅作為星宮一切事務的執掌,不好輕動。   秦肅目光穿過畫幕,落到女子身上,眼神少見的柔和:“無妨。季師妹。”   紅衣女子聞聲回過神來:“師兄。”   她話音微頓,隨即向秦肅行了一禮,不待對方發話,卻自顧自提起了舊事:   “還記得當年,我季氏闔族被滅,明弟與我逃進無虛山,便是師兄接引。而後,明弟天資初露,聲名外顯,亦有師兄解惑引路之恩。隻是後來...”   沉默片刻,她又繼續道:   “如今,使明弟身隕迷霧林海之人就在眼前,師兄可不要阻攔我,復仇。”   秦肅看著她,一時沒有開口,旁邊雲萬嶺卻說道:   “季師妹。季明師弟天資卓越,我等確實難及,但當年之事,卻是他有些太過氣盛了。若不是他在隕仙原大戰前夕,取走門中至寶玄元玉尺,前去尋找玄隱師叔祖,我等在大戰中或許也能多活下來幾位師兄弟。也不至於後來,他一人被奉天道爪牙逼入迷霧林海,後麵連個援手也無。”   紅衣女子,也即季明的親姐,季允,盯了他一眼,冷聲道:   “雲師弟一身水法再如何精湛,怕是也取不走‘鏡水稱命’的名頭去。”   季明天資卓越,水法遠超雲萬嶺這一代的同輩,故有‘鏡水稱命’的贊譽。   雲萬嶺聞言淡淡一笑,正欲開口,卻被秦肅沉聲打斷:   “玄隱道人在我五行宗生死存亡之際棄宗而去,早已不列我宗門墻,雲師弟為何還要稱此人師叔祖?”   雲萬嶺收起笑意,低聲道:“是。”   秦肅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季允:   “季師妹,餘明此人可以交給你,但你不得貽誤正事。”   季允點頭稱是。   “這段時間,雲師弟便守在此處。星圖、仙鏡有兩儀勘虛陣守護,不會有問題。至於沈淩燁等人,有羅硯幾位招呼著,隻要踏不出八極星宮,便無需理會。”   說完,他身周氣息一凝,隨即身化片片金羽,穿入畫幕,消失不見。   清夷之下。   八極星宮。   一刻鐘前。   餘風在身入幽藍池水的那一刻,便陷入到一種完全無法動彈的狀態,如同被一團黏人的鬆脂完全包裹住,不僅身體動不了分毫,連神識都被完全壓回體內。   而後,便是無光的黑暗,無邊的寂靜。   唯一能感知到的隻有一陣短暫而急促的旋轉,然後他便徹底失去了抓著自己手臂的女子蹤影。   直到幾息後,一陣強烈到即使閉著眼睛都有一種雙眼被灼瞎感覺的光芒擠入眼簾。   不,不能說是擠,它更像是一種餓了千百年的野狗看見了一盤珍饈、行了千萬裡沙地的駱駝遇見了一汪清潭,那無邊的、強烈的、根植於本能深處的渴望,使這些光芒前仆後繼的、沒命般的向他湧去。   而此刻的他,目不能視,神識難出,但外麵那擇人欲噬的、來自於物性本源的渴望,已將他生存的本能徹底喚醒。   兩儀玄天罩黑白絨傘全開,六魂心鈴清音迭響,赤雪劍焰芒罩身,各式符籙在手,連學自沐影的兩手防護禁法都剎那成型。   他不清楚麵對的是什麼,但那種直達心底的驚悚已是讓他瞬間實力全開。   這驚悚雖然不是清夷天崩那樣的大恐怖,但那種觸及身體本源的吸引,以及外麵那瘋狂到直欲燃燒的渴望,讓他的心神瞬間處在了十二分緊繃的狀態。   外麵?   一息後,心念終於在被驚悚淹沒的心神島嶼上打開一個缺口,他重新將思路貫通。   竭力將灼熱難耐的雙眼睜開一條縫隙,他終於看清了外麵的境況。   白色,純粹的白色,將他身外的空間全部填滿。   隻留下一層幽藍色的薄膜包裹住他的軀體。   這是?   方才的池水,是這池水在暫時防護著自己。   而池水之外則是前仆後繼的,如火一般熾烈的白色光芒。   事實上,那就是火。   真一無瑕、不含任何雜質、不需要任何介質便可永恒燃燒的火。   陽極真火。   而這處所在便是八極星宮之一的、陽極火宮。   餘風雖然不知道這火是何種奇物,但僅以五行法理推測,自己這一身精純的木行靈氣,在這方無邊無際的火焰地獄裡,就如同一勺烹油,隻要有一丁點兒的沾染,自己便會瞬間化為一捧黑灰。   或許,連灰都不會剩下。   如此,他終於知道了方才那源自物性本能的渴望和吸引是怎麼回事。   木生火,在這片火焰世界裡,自己就是最美味的珍饈,是所有的火最本源上的渴求。   雖然火沒有靈智,但在那根植於物性深處本能的促使下,這種原始的吸引與渴望比什麼生靈的欲望要強烈千百倍。   畢竟,生靈還有理智可以壓製欲望,這些火隻會按照物性的本能湧動、沖擊。   而在這種前撲後繼的沖擊與侵蝕下,餘風身外的那層幽藍薄膜,不出半刻,便會被消磨乾凈。   這層藍色池水本就是五行宗門人為了避免進入星宮之人錯傳進八極星宮這類危險世界所做的防護,但這防護隻能支撐一時。眼下,餘風若沒有好的辦法,那麼被火獄吞食消化乾凈便是他唯一的結局。   火舌舐身,餘風的心在明了局勢後卻是愈加冰冷。   將一切雜念與多餘情緒摒棄,他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對當前局麵的分析中去。   思緒疾轉,心念疾馳,三息後,終於匯聚成兩條可行的思路。   與火獄對抗是完全不可能的,要想活下來,要麼是以自身靈力、肉體、神通硬扛。要麼,便是將自身偽裝成一團火,與這火獄中翻騰不休的萬千火焰一樣的火。   第一條路簡單,但餘風不覺得憑自己的實力和法寶能抵得住這不知多大多寬多深的火獄的啃食,而且,這火明顯不是凡火,自己雖然有化繭轉生的避劫之法,但那繭也不知道能不能抵得住火獄不知會持續多久的煉化。   至於偽裝,倒是個不錯的方法。   但他對五行宗的《南離長青訣》一無所知,在對火行靈氣完全不了解的情況嘗試去解析這火獄,這比盲人摸象還要艱難百倍。   更何況,這火可不是溫順的象,而是齒尖爪利、擇人而噬的猛虎。   而且,要解析火獄,那也要想辦法近身觸及才行。   而即使能夠觸及,他也沒有合適的控火之法,若要在觸及火獄之後明了火獄本質...   他窮思極慮,隻想到一個辦法。   以身飼火。   但,何其瘋狂?   他急轉的心神一時有些遲疑。   是坐地防禦、以不知能否抵住火獄煉化的化繭法門硬扛,還是舍身冒險、親身一試?   時間在點滴流逝,而他身外的藍色池水也在寸寸消減。   兩息後,他閉上眼睛、旋又睜開,不再猶豫。   將各類防護手段撤下,隻留下兩儀玄天罩護住周身,他將心神浸入手中的赤雪長劍。   靈氣湧動中,赤紅焰芒再起,瞬間蔓延全身,將他裹成一個橘紅色的火人。   橘色一成,外麵的火獄雖然仍在不住翻騰,但激烈程度明顯低了不少。   他心中微定,隨即將長劍與儲物袋等物塞入胸前蠶繭之中。   而後他凝了凝神,將身外一點橘色火焰伸向藍色薄膜,在兩者接觸的一瞬間,他心念瞬閃,藍色主動裂開一道極細的裂縫,又在十分之一個剎那間瞬間閉合。   但僅是這一瞬,那白色火獄便闖進了一絲。   隻一絲。   白光直撲橘紅,他沒有任何反應便被白光正麵咬住,如同被一隻猛虎叼住了脖頸。   痛,劇烈的痛,無法言說的痛!   整個識海被瞬間點燃,心神島嶼被架在一方火海中翻滾炙烤,而島上的人,也已然被如潮的痛感、燒灼、暴戾吞沒。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時間似乎過去了千萬年。   但外界,隻是一息。   一息之前。   橘色焰芒被闖進的白光一沖即散,而後瞬間刺入餘風那飽含木行靈氣的軀體中。如同一隻蚊子將鋒利的口器插入血管,然後歡快地、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吮吸。   隻一瞬間,餘風的身體便乾癟下去,以靈玉塑就的真身被白火瞬間吞下。   而後那一縷白色立時漲成一團頭顱大小的太陽,隨即又化作蛛網銀絲一般將他整個裹住,不留一點縫隙。   磨牙吮血,敲骨吸髓。   依舊是無法言說的痛,但眼下的餘風已經徹底感知不到了。   神念在翻騰的識海中載沉載浮,如同一截腐朽的木頭。   又十息過去,於餘風而言,卻似百載千年。   終於,他那不知停滯了多久的念頭開始有了一點鬆動,他,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燒灼消退、痛楚消退,白火的啃食也終於停了下來。   不是它們憐憫,給他留下一線生機,而是遇到了一樣啃不動的硬骨頭。   蓮絲成筋,蓮莖作骨。   無生蓮!   餘風在結丹時重塑肉身所用的東西,此時,終於發揮出了它作為五行宗至寶的威能。   無生亦無死,不滅亦不生。   超脫物外,不落凡塵。   不遵輪回,不染萬劫。   真火雖強,卻也奈何不了這無死無生的通玄神物。   心念重回,餘風的意識也從一片燒灼痛感的大海中冒出頭來。   愣了半晌,他才將心念再次找回。   沒時間感嘆這件塑身至寶的強悍,他強撐著精神,用不短的時間將淪為一片廢墟的心神島嶼重塑,並將上麵殘留的燒灼與痛感強行壓下。   凝了凝神,強忍著精神上強烈的疲憊,最後他才將心念移向神魂之外那裹住自己肉身的一層熾白。   此時他的肉身已是血肉盡消,隻餘下一副骨架筋髓存留。   看到自家這副淒慘的模樣,他心中卻沒有絲毫情緒升起,因為眼下他的心內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心力衰竭的疲憊。   沒有心力多想,他將殘餘的心神放在外麵那層熾白的火光之上,而後實實在在的、真真切切的去感受它、體悟它,最後再,解析它。   而當他將自己的心念本體浸入那火光之後,心神內感受到的卻不是什麼燒灼或疼痛,而是一種純粹無瑕的力量,一種躍動著、熱烈著、升騰著以及狂暴、沖撞、毀滅著的力量!   那火,也不再是火,而是一團跳動著的力量與光芒。   它的外在具備凡火的一切要素,炎、熱、躁、烈,以及將一切物事吞食消化成灰燼的狂躁和激烈。   但它卻沒有火的形態、沒有火的介質、沒有火的構造。   它就像一團無比劇烈的、運動沖撞著的力量,它就像狂暴和毀滅本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像火獄褪去了一切外在表象、將它內裡的本質展現在餘風麵前一樣。   火獄的本質是什麼?   是一切激烈的、運動的、上升的、明亮的集合,是動的頂端、是陽的極致。   是為,陽極!   思緒流至此處,餘風似心有所感,而無邊火獄中亦有玄妙感應起伏湧動,玄音交響如仙真道論:   “天地之間,一炁而已。惟有動靜,遂分陰陽。有老少,遂分四象。老者極動極靜之時,是為太陽太陰;少者初動初靜之際,是為少陰少陽。有是四象,而五行具於其中矣。水者,太陰也;火者,太陽也;木者,少陽也,金者,少陰也;土者,陰陽老少,木火金水沖氣所結也......”   玄音妙如仙樂,道言真如聖傳。   這便是陰陽兩儀與四象五行的關係?   一炁分陰陽,兩儀分四象,少陰少陽太陰太陽是為金木水火,而土則是木金水火這四象沖結而成。   天地五行由四象演化而來,而四象又是從陰陽衍生而出。五行,便是陰陽變化的五種狀態,而不是構成世間萬物的‘元素’。   而這片火獄,則是陽之至者,太陽之陽,是為陽極真火。   餘風沉浸在這玄妙的天地同聲、火獄同舞之中,心中的疲憊與殘留的燒灼似被這仙音寸寸消溶,代之而生的則是一股振奮、安樂、喜悅以及悠遊自在。   而在他的識海之中,那篇《木衍長生經》光華變幻、符紋流轉,片刻後,凝成一篇通微道章,是名:   《太上度真一炁玄化清妙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