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道法自然(1 / 1)

秦肅依舊沉默,餘風卻還有話說。   “而且,秦宗主方才說是因好意才冒險將諸星君從神道中解脫出來,那現在為何又要以八極星宮困殺諸星君,以迫使我等就範呢?”   對於這個問題,秦肅終於開口回答:   “新宗既立,若思故林,才具再高,也不過是阻道頑石罷了。今日,餘道友可是一定要做這阻道之石?”   餘風輕輕一笑,道:   “我本青石悠悠居山間,乃是秦宗主擅自將在下掘出,以作登階之梯。如今卻又嫌在下硌腳,意圖把在下強行碾平。這其中,何來在下半點錯處?   “若真有錯處,也是秦宗主挑到了錯誤的石頭才對。如今,在下這塊頑石隻是想回到原本的山林罷了。若是因這毀掉了秦宗主的梯子,也不能算是在下之過,而當是秦宗主為行己事而累及了無辜才是。”   “無辜?蕓蕓眾生,飲血啄肉,又有誰是無辜的?”   餘風微微搖頭,輕嘆一聲。   話到此處,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實話,他心裡對五行宗的壯舉多少還是有些佩服的,但把旁人牽扯進來就是不應該了。   雖然回返修真界會讓神道枷鎖再次套上,也會讓他再度進入到大人物們的視野,但逃跑,從來不是一個選擇。   一顆棋子躲在老鼠洞裡千萬年,也隻是一顆棋子,還有可能被老鼠啃成灰。   而若是回到棋盤上,卻有主導棋局、乃至成為棋手亦或掀翻棋盤的可能。   雖然這種可能極為微弱,但即便隻有一絲,假以時日,也足以燎原。   試與蒼鷹瞰山河,安懼浮雲鎖碧霄?   思及此處,他心湖內似有清瀾漸起,將心念塵埃盡數掃落。   心如明鏡,念似琉璃。此即為、澄心。   修行者言明心見性,一者明心,二者見性。   明心,也稱為澄心見意。先將本心澄澈,而後方可明見本心的真實之象。   此刻餘風雖然並未洞見自我的本心真實,但將心湖內萬千他念滌除,他在道心修行上已是邁出了一大步。   心湖澄澈,不染纖塵。其內更有星點火光映現。   這是?真火真意?   他正欲細細感悟,卻被秦肅的突然出聲打斷:“既如此...”   心念飄移,火光隱沒,他心下怒起。   而那火光竟也似被感染一般,從星點直至燎原,不過僅僅一剎。   冥冥之中,他感覺自己與那火有些奇妙的契合。   而此時在他身後,卻有光華閃動,半息後,從中現出一個女子來。   沐影。   方才餘風在和秦肅交談時,一直將心念通過太元鏡蔓延星宮內外。   經過一段時間的搜索後,他終於發現了八極星宮通往此處的另一條通道。   此間,沐影便是以此脫身而出。   “秦道友胸懷大誌、以身負宗,確實不負‘流刃照羽’之名。”   餘風之前已將他和秦肅的談話以心念傳於參同玉符中,因此沐影一現身便直接道,“隻是道友五行宗要再起,卻也不能踩著我等的屍體上去。”   秦肅看了餘風二人一眼,眉頭再度皺起:“兩位道友誌氣不凡,確實讓秦某佩服。不過,如今木已成舟,道友難道還能將船劃回去?”   沐影沉默片刻,回道:   “此太元五行離陰解陽星宮與清夷仙境看似一體,實則上下兩分。秦道友若是能從這二者取其一,讓於我等以作遠渡虛空之筏,我等便可不計較秦道友前麵之過。至於我等如何回返,也不再與道友相乾。”   聽得這話,餘風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而秦肅亦是臉現微愕,片刻後,他才搖頭笑道:   “沐道友不愧為道傳嫡子,想法果然別具一格。不過,星宮也好,仙境也罷,俱是我五行宗基業,卻是讓不得道友了。”   沐影微微點頭:“如此,也罷。”   秦肅神色微斂,看向餘風道:   “餘道友既已尋得八極星宮通道,何不讓其餘道友出來一見?秦某之前已經給了諸位道友不少時間考慮,眼下也該是決斷的時候了。”   決斷?   餘風心下微嘲,如今星宮中的這些星君巔峰無一不是修道多時、心誌堅定之輩,而現今距離天變已經過去了兩月有餘,要決斷也早就決斷完了,何必等到現在?   此時秦肅還說這話,他估摸著多半是這人不想再做拖延,意圖將眾人一道解決。   但餘風也沒必要拒絕,因為眼下這些星君都受困於八極星宮,若無外人相助根本不可能脫出險地。   現在有了救出這些人的機會,他自是不能錯過了。   雖然秦肅後麵肯定有殺招等著,但若能將力量分散的諸人合於一處,對付此人的勝算多少也要大些。   沉吟剎那,他身形後移,直趨星圖所在。   目前就他心念感知到的仍存活著的頂尖星君共有八人,其中四人是召集人一方,另有一位神衛,以及三位出身玄門的結丹後期。   召集人且不去說,另外四人則都是前段時間自行來天兀山查看形勢,被秦肅等人逼入地宮的,那公孫儉就在其中。   凝神靜念,他將心念全數流入星河畫軸,再借仙鏡之力將八極星宮通向此地的各處通道一一顯化。   片刻後,便見星圖上幾顆星點倏轉,光芒閃耀間,幾個人影現出身來。   結丹後期的沈淩燁、魏解秋,星君巔峰的陸以正、舞乾象,神衛褚戰,以及公孫儉、詢風子、荊無雙三人。   雖然人數看起來有八人之多,但總共十位的召集人如今就隻剩下來四位,多少有些淒慘。   這幾人目前的狀態都說不上好,其中又以三位香火神靈的狀態最差,周身氣息幾乎是肉眼可見的萎靡。而公孫儉和詢風子兩人身上也都有些傷勢。   幾人脫離險境,來到此處,都在觀察局勢,一時間也沒人開口說話。   片刻後,才聽範淩燁微微嘆息一聲,走出眾人之列,此時他那總是一團和氣的臉上也掛上了不少陰鬱和疲憊。   環視眾人一圈,他看向另一邊的秦肅,道:   “一場盛會,多方謀算,幾經波折,卻不想最後為道友做了嫁衣去。道友斷絕虛空、崩毀清夷、傾倒天兀之行事卻屬壯舉,隻是在下有些疑惑,道友是如何瞞過仙尊的視線的?”   秦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仙尊?不過一小小元神,也敢妄自稱尊?昔我五行宗威壓靈化,又豈有諸位這般高高在上之姿?以人為畜,豢養香火,他日,爾等必取其咎。”   秦肅顧左右而言他,沈淩燁卻也不以為意:   “香火之道,亦是三千大道之屬,奉天傳道,亦是有取有予。凡人供奉我道,我道亦有風雨博施以生養萬物,又何來秦道友豢養之說?”   “天地萬物生息繁衍自有其道,爾等神道卻意圖自開輪回,以生靈靈明奉養神主一人,若這還不算豢養,那秦某也無話可說。”   沈淩燁又是一聲嘆息,緩緩道: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我等修士,玄門也好,神道也罷,都是取天地靈氣、萬物精華以自肥,如此方能修道。奉天道取凡人靈明,玄門修士取天地精華,兩者同出一源,隻是具有靈智與否的區別罷了,根源上卻都是‘人之道’的演繹。秦道友以己心代凡人,倒頗具聖人之心。”   聽得這話,秦肅不由一聲嗤笑出口:   “沈道友識見廣博,在辯經論道上倒是別具長材。不過,沈道友困居結丹圓滿百年,到今日怕是還不知道自家的修道癥結所在。”   沈淩燁神色微肅,拱手道:“敢請道友賜教。”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沈淩燁眉頭皺起,一時沒了言語。   旁邊聽著兩人交談的其餘諸星君,在調理自身氣機的同時也在思索著兩人話中的深意,一時都沒人出聲。而包裹在一團熾白真火中的餘風,心下卻有些復雜。   神道與玄門,兩種完全不同的修道方式,對天地與道法的認知自是天壤之別。   兩者雖都是取天地以自肥的‘人之道’,但比起神道,玄門的修行方式可要溫和多了。   沈淩燁將凡人靈明與天地精華兩者隻以是否具有靈智區分,說來輕巧,但餘風卻知道這靈智正是內中關鍵。   靈智,或稱靈明,是一切有靈之物的最終追求,也是所有修道者之所以能夠修道的前提。   靈智不僅包含了生靈後天開啟的自我意識,亦是生靈正確認識和探知外界的工具,沒有靈智便沒有思維能力,也沒有控製自身神魂、掌控自身行為的可能。   神道立足凡人傳道,從凡人身上收割誕生自靈明的香火,便是一點點剝奪凡人的自我意識和思維能力。   餘風雖然不知道這種剝奪會不會通過轉世補充回來,但僅是這種剝奪本身,就是一種極為殘酷的行為。因為它奪走了人最重要的東西,不僅是無法脫離的自由之身,亦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自我意誌。   與之相比,玄門修行隻取天地元氣和沒有靈智的天材地寶,卻是溫和多了。   其實,沈淩燁方才的‘天之道’之說後麵還有幾句,‘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這話便是說隻有得道的人才能減少有餘的,以補給天下人的不足。   如此說來,那損有餘補不足的天之道又何嘗不是‘得道者之道’的另一種說法?   天尚要法道,而身為人的修士,要想修道有成,又怎能不去法地法天法自然?   修道修道,便是從損不足以奉自身的‘人之道’開始修行,去‘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直到最後合了大道的自然之意。   這個過程便是從多取到少取,再到不取,以至於損自身而予天下到‘利而不害、為而不爭’的境地,最後才能達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大道境界。   至此,便合了‘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的大道真意。   再看神道之神主,取天下靈明以自肥,又有何處以償天下?那區區風雨博施又怎能與人的靈明對等?祂的道便是與玄門《道經》背道而馳的。   沈淩燁身為玄門修士,常年身居神職,身邊也大都是香火神靈之屬,因此其修行已經在多年的潛移默化中被神道帶入了歧途,故而方才秦肅才說他失了‘道法自然’之意。   而沈淩燁方才對‘人之道’的闡述多少也讓餘風心有冷意。   雖然他對此人了解不深,但由其言觀其心,從此人話中對神道收割凡人靈明的平淡和視若等閑可知,此人多半已不將與之同為一族的凡人視作同類,隻是看作供養自己修道的養料。   高高在上,忘了自我本來麵目。   或許,這也是做神做久了的後果之一?   不過,不管此人內裡如何,當日餘風初到清夷時,這人從參宿手下救下他和姚文介這樁因果,他還是始終記得的。而且此人眼下也站在他這邊,他也沒必要將其推開。   至於神道修行的殘酷,他雖然並不喜歡也並不認同,但留於此界,不僅會失去記憶不說,修行證道更是完全不可能。   因此,回返修真界勢在必行,對付秦肅也是不得不為了。   至於回返之後的事情,且待以後再說吧。   而當餘風自顧著心下思量、對上秦肅的沈淩燁陷入沉默時,又有一人出聲道:   “道友月前之壯舉確實令我等驚煞,不過逃離神道也好,另起爐灶也罷,秦道友之行事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詢風子一身明黃道袍罩身,手扶玉尺,略慢的語速配合他點點星白的須發,即使是詰問也不見多少怒氣。   方才秦肅吐露萬年大計時他並未在場,因此他並不清楚秦肅的深層目的,但他這段時間以來也有些猜測,斷絕虛空甬道是為了逃離神道,崩毀清夷、傾倒天兀的原因,他想來多半是另起爐灶之類。   “霸道?可比的上神道?”   秦肅仍拿神道作伐,而以眾人的立場也確實不好反駁。   “既是仇寇,又何必做這些口舌之爭?”   褚戰一柄無鋒重劍拖地,喉舌與其身形極為相稱,雖是神衛,但更像個久經戰陣的戰鬥狂人。   見成功吸引眾人注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將手中重劍斜舞一圈,單臂扛在肩上,吐聲道:   “諸位,且待褚某擒下這狂人,再與大家細細分說不遲。”   餘風看了這人一眼,沒有任何反應。   方才在他和秦肅交談的中途,先前退去的季允三人便已然回轉。眼下這幾人正虛立於殿外百餘裡之地,手捧香鼎,各據一方。   他心知這定然是秦肅為眾人準備的大禮。   而且此人能安心讓此間十位頂尖修士合於一處,暗地裡布置的手段肯定不止這一處。   而反觀己方諸人,大多都是剛剛脫離險境,不僅自身的實力被八極星宮耗去不少,對於身邊的其餘之人也隻是初見。   在彼此都互不熟悉的情況下,要配合起來對付秦肅,力量幾乎很難使向一處。   最好的辦法,還是分而擊之,但要實現這一點...   他心有所思,另一邊卻見沐影上前兩步,道:   “貴門護山之三才化真合虛陣在我鎮仙門眼中根本不是秘密,此陣強於禦外,弱於困內。道友欲以此陣困殺我等,卻是有些文不對題。”   秦肅微微搖頭,並不接口,隻揚聲道:   “諸位,靈化已成過往,我等修士,又何必眷念些許故人舊事?如今清夷新立,正是汝等開宗立派、重演諸宗萬法之時。諸位若是有意此道,秦某自當掃榻相迎。”   說完,他看向沐影,繼續道:   “而若冥頑不化,可與這位沐影一道,同試秦某手段。”   說罷,他袍袖一展,身形立時化作片片金羽,倏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