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風身擁真火,聽著眼前這位五行宗的新任宗主緩緩吐出心中打算,不由心頭微愕。 這時候還來這一手,也不知是這位秦宗主心有倚仗不怕仙鏡易手,還是自己亦或是這所謂的‘故人舊物’更為重要。 他沉吟一二,暫時放下直接出手的打算。 因為他的心念仍在通過太元鏡觀照整個星宮。 以剛才秦肅來到此處的手段看,他身後的這方星河畫幕必是那十二方世界通往此地的另一條通道,若是自己能找到的話... “自絕人世,放逐虛空。餘某可不覺得僅憑秦宗主一人便能證得無上仙業。” 既是拖延時間,他便沒有明言拒絕此人邀請。 “秦某一人雖才智有限,但若有道友一同,砥礪共進、同參大道,仙業又怎會是難事?” “秦宗主倒是看得起餘某。” “餘道友天資卓著,性命特殊,乃非常之人,自是能行非常之事。” 餘風心中微動。 “況且,眼下此界也並非隻有你我二人。若算上星宮中的沐影、沈淩燁諸位,以及仍茍活著的奉天諸神,百十位結丹是有的。這些人雖然大多都是香火神靈,但如果願意皈依我道,秦某自能給他們一個投胎轉世、重走玄門的機會。” 餘風眉頭微皺,按照沐影之前的說法,此人口中的投胎轉世當是真靈轉生,而這一法門需要大量的凡人以為孕化胎兒之用。 而他在方才的心念觀照中,確實有在那四方正常的世界中發現凡人國度的存在。 以此來看,秦肅這話當不是虛言。 而對於那些在外界茍延殘喘的近百位星君巔峰和以陰靈之身殘存的星君後期來說,香火神靈本就在進階元神的難度上要高出玄門十倍,眼下若有重修玄門的機會,他們自是願意改換門庭、歸附秦肅。 就算其中有一些對神主信仰極為虔誠的想要回返修真界,但大多數人仍會選擇觀望。 照這樣看,若是局勢沒有其他變化的話,香火神靈身上的靈燭越來越少,迫於生存,他們自會投向秦肅一方。 而一旦回返的可能性徹底失去,那歸附秦肅將會是所有立場未定之人唯一的選擇。 自己這些力主回歸的,將會很快陷入到孤立無援的境地。 看來這形勢還真是拖不得,必須盡早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 見餘風沉默不語,秦肅又繼續道: “這些人若是皈依我道,秦某也並不會逼迫他們隻去修習我五行宗之法。我宗在天地五行、自然造化之道上冠絕靈化,但在禁法、劍道、符法、丹道、煉器等並非專長。此間若有鎮仙門沐影、清河派李攸、謝景玉、公孫儉這類身具大法之人歸附我道,未來此界諸宗也定會再度興盛,而他們這些歸附之人自然將成為一派之主。” 聽見這話,餘風不由問出了之前沐影提出的問題: “在清夷三尺之地重衍靈化洲諸宗萬法,秦宗主怕是有些癡人說夢。” 秦肅似是說得興起,對餘風的質疑不以為忤,淡淡道: “餘道友親歷清夷天變,當對那天兀山崩、靈液橫流之景記憶尤新。” 餘風沉默不答,片刻後,又聽秦肅悠悠道: “《道經》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對我五行宗法門來說,則是‘天地一炁,惟有動靜,遂分陰陽。有老少,遂分四象。有四象,遂出五行。五行者,陰陽變化之形也,天地造化之基也。’ “天地萬物並非隻有五行,但五行卻是一切自然之物生發、衍化的基石和源頭。 “這清夷仙境,誕生不過兩萬餘年,自一片混沌中,分陰陽、劃清濁、立天地,萬載光陰倏忽而過。而後四象更易、五行流轉,方有生靈得以化生。但生靈之屬,初時皆昧,若靈明不生、靈智不開,終究是一片蠻荒之地,不入諸天萬界之林。 “對於這等新生的世界,內中生靈若想要自開靈智,動輒便是百萬年計。此方清夷仙境雖因內中元氣極為濃鬱之故,可將此項時間縮短至十數萬年,但這,仍是漫長。 “由此,才有了師祖之法。” 他話音稍頓,又肅然道, “五行上承兩儀四象、下啟萬物生發。萬物起源於五行,而後方有萬象層出、萬族迭起。而天地萬物自有其生長衍化之理,若是在生靈已然衍化萬年之後強行後天催發其靈性、以使其迅速開啟靈智,無異於揠苗助長,不僅難有成效不說,還會適得其反。但,若是從生靈衍化的根源處著手,則是貼合天地至理、直入大道根本。” 餘風心念閃動,脫口道: “大五行陰陽元磁極滅法?” “不錯。正是此法!” “此至高法門乃是師祖專為此界衍化所留,以此法門先將一切自然之物盡數崩解成最基本的結構,再以天兀山中積存的五行靈液洗練、滋養,從根源上引導、誘發以及移易其靈性,那生於茲長於茲的萬物生靈開靈智的進程將會大大加快。 “那時,此界凡人便會迅速再興,我等修士的低階弟子來源亦將極為廣闊。由此,我五行宗便能於此方世界再起。這個過程,可以縮短到,萬年!” 餘風心中微震,好個改天換地、移時易勢。 斷絕虛空甬道,脫離神主視線,此應為五行宗大業再起的第一步。以無上神通崩毀天地萬物,順道滅殺阻路之人,此為第二步。最後則是傾倒天兀山,以五行靈液洗練此界,並以此壓縮香火神靈存身空間,此為第三步。 而這,隻是五行宗萬年大計的開始。 不過,“貴門為什麼不直接從靈化洲轉移大量凡人進來開發此界,卻選擇如此費時費力之法?” 秦肅淡淡一笑,道: “道友可曾聽過一句凡語,‘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餘風點點頭,道:“水土異也。” “不錯。我等修士,非是肉體凡胎,外界環境的變化對我等的影響自是沒有多少。但對凡人來說,兩界環境隻要有些許不同,那靈化洲的凡人來了此界,說不定就會‘易橘為枳’了。” 那星宮中的大量凡人又作何解釋? 他不好直接問出這個問題,腦中思緒稍轉,猜測這應是星宮有所特殊之故。 “而天兀山中積存的五行靈液並非憑空自生,乃是我五行宗歷代門人花費千年時光以秘境內的巨量元氣凝萃而成。這本是為了培養門中弟子之用,卻不想用到了此處。” 說完這一大段,他才終於回答起餘風最開始的問題: “以五行靈液洗練改易後的清夷仙境,不僅能讓此界生靈快速開啟靈智,其內的各類天材地寶等修行資源也會層出不窮。以此,萬年之後,不僅我五行宗能再度興盛,其餘各宗亦是能於此界再起。如此,諸宗萬法同興此界,就絕非道友所說的、癡人說夢。” 餘風沉默片刻,微微平復心神,繼續道: “秦宗主倒是胸懷寬廣。不過,秦宗主難道就不怕萬年之後百宗勢大,聯合起來攻滅五行?” 暢言一番胸中誌氣後,秦肅情緒頗見高昂,笑道: “那時若是重開清夷的我宗不能鼎立此界,那這五行宗滅了又何妨?” 聽得此言,餘風一時沒了其他話語。 僅以方才言行觀之,他對這位五行宗的新任宗主並沒有什麼惡感,相反,對於這樣一個孤身背負宗門萬年大計的結丹修士,他心裡反倒有些許佩服。 但,五行宗再起也好,諸宗林立也罷,為什麼一定要把他、沐影以及其他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微微搖頭,他再次開口道: “貴宗萬年再起之計確實讓在下驚嘆。但,餘某與秦宗主的五行宗並無舊怨,秦宗主又為何要將在下綁上貴宗虛空漂流的迷船?” 秦肅收起笑意,疑道: “餘道友何來舊怨與綁縛之說?我等玄門修士列位神道星君本就是被逼無奈之舉,神道體係對我等來說就是囚籠一般的所在。秦某將此間兩百餘位同道從神道中解脫出來,本是秦某好意,也是計劃之外的冒險之舉。 “依道友方才之語,這難道還是秦某的不對了?莫非道友還眷念神道職司,亦或是貪念神道之長生?難道道友不知神道的長生乃是假長生、那不能掌控的長生即是對立誌大道的修士的永世懲罰?” 計劃之外的冒險之舉? 餘風心下微嘆,看來此次大會的參與者人數大大超出往年這事,內中定然少不了此人的運作。 至於那所謂的長生之困,之前洛騫也曾提及過這一說法,餘風當時並不如何明白,不過在經過前段時間與沐影的交流探討後,他已是心有所得。 其中的關竅若是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長生是修士修道到最後的結果,而不是可以提前獲得的贈予。 這其中的關鍵便在於道心。 道心道心,乃是修士向道之心。 對於大部分修士來說,長生就是他們修行的目標,就是他們的向道之心。長生,便代表著一切的可能。 正常情況下,修士因為想要去求得長生,所以才會不斷的修行悟道、不斷的歷練自我,以此來增進修為、攀升境界,直至最後證得金仙道祖,並最終得到無盡的長生。 但若是反過來,在修士最開始修行的時候,便直接給予他們長生,那他們還會繼續去艱苦的修行嗎? 當然不會。 因此,對於大部分以長生為目標的修士來說,神道給予的長生便是阻攔他們繼續修道的枷鎖。 一旦長生在手,他們便再也不會修行,這便是長生之困。 當然,還有一部分修士是不以長生為修道目標的。 他們或是為了追求愛欲情緣感官享樂、或是為了追求神通無敵法力無邊、或是為了追求對天地至理的明悟,等等。 對於這些人,若能在修道的早期便給予他們長生,他們確實便有了無限的時間去探究、去享受、去滿足心中所欲,而為了這些目標他們也仍會選擇繼續修行。 但一朝長生在手的他們,所做的修行與以前的還會是一樣的嗎? 天壤之別! 若長生在手,他們便有了最大的後路,行事便會有恃無恐,肆意妄為,不慮後果,漠視生死。 如餘風之前所遇幽月玄彥對生死搏殺的輕佻隨意、如參宿身具修為優勢卻總是用以命換命的打法和餘風搏命、如龍羨手下隨意兌子換命的星君。 這些便是漠視生死的典型。 而一旦對生死的漠視習以為常,習慣了有後路的日子,那麵對進階元神時的生死玄關、乃至元神之後的天劫時,他們還能以正常的心態麵對嗎? 那生死玄關和天劫可不是僅憑神道的轉生之法就能安然避過的,那時若是死去就是真的死了。 而若無法正視生死、正麵麵對生死,又如何踏破生死玄關?如何修道? 這便是修行時有後路和沒後路的區別,這便是他們的長生之困。 就連餘風自己,之前僅憑著蕭素吟的一道訊息,就在沒有任何打探和計劃的情況下,草率地踏進八極星宮這樣的死地,這其中有多少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神魂不死所以才有恃無恐呢? 若沒有無生蓮庇佑,他還能完好的存活下來嗎? 而即便他自認神魂不死,但這不死的效果能一直持續下去嗎?能在陽極真火的煆燒下反復再生嗎?就算能反復再生,他又要如何麵對後麵的季允?如何逃出生天? 長生之困,其實他早就陷了進去。 思及此處,他心中不由得一聲長嘆回響。 果然,知人者易,自知者難啊。 至於秦肅口中的假長生之說,他心下也是有些了然的。 神道的長生必須依賴於神道體係,一旦脫離神道體係,便無法長生,眼下兩界分隔無法轉生的諸位星君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並且,神道神靈的長生都倚賴於神主一人的意誌,若是神靈不敬奉神主或是神主不再眷顧該神靈,亦或是神主沒了,那這長生也就沒了。 這便是不能掌控的長生的代價。 諸般思緒理清,擺在他麵前的道路也極為清晰。 是選擇回歸靈化重新戴上枷鎖?還是就此留在此地、以自在之身重開道途?究竟該如何選擇? 又或者,根本就沒有選擇。 搖搖頭,他不再多想,口中道: “神道非我所願,但秦宗主之法亦是非我所欲。” 秦肅皺眉不語,等著他的解釋。 “如果說神道體係是套在玄門修士腳上的枷鎖,那秦宗主之法便是扼殺我等修士修道之途的永世牢籠。而且,不僅是牢籠,想必秦宗主更是想將我等連同這牢籠一起湮滅在無盡的時光裡吧。” 秦肅沉默不答。 “秦宗主方才雖是坦誠道出貴宗萬年之計,但其中細節卻是刻意模糊,而這些細節卻是關係我等未來修道的根本。 “真靈轉生。此投胎轉世之法,雖不經地府,乃由貴宗代行,但這轉生是真的轉生嗎?真靈之屬,乃大道所生,我等修為短淺,對其難有影響。其中或許能銘刻我等此世的記憶,但一旦投胎轉世,真靈陷入混沌,再歷經胎迷,意識模糊,記憶消散。三世之後,便會永遠失去過往記憶。” “貴宗再起需要歷經萬年,在下若是以貴宗之法存活下去,轉生幾十次肯定是要有的。而那時的我,還是我嗎?” 餘風非是此界之人,腦中那些過往的記憶是他心中最寶貴的東西,這些若是失去了,他便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雖然他自認自己的神魂不死,但他根本無法確定這不死是一時的還是永久的。 而這不死之身一旦失效,他就隻能使用那真靈轉生之法,而那樣便會讓他失去自我的根本。 “即便諸宗萬年之後能夠再興,但那時的他們關於此世的一切都會遺忘,那時,他們早已是與現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而秦宗主亦會是如此。或許秦宗主一心為圖宗門大業再起,無暇謀身,根本不在乎這些,但卻不能逼迫我們這些外人為貴宗、捐身獻命。” 他話音稍頓,又繼續道: “更何況,萬年之後,此界還真的能再興嗎? “此界目前尚還存活之人,不過近百,若加上秦宗主以後用真靈轉生法門復活的其餘陣亡之人,總數也僅有兩百。這兩百人雖然大多出身玄門,但幾十年的香火神靈做下來,那些玄門功法還能記得多少還是兩說。而就算他們能全部記得,又能如何? “兩百人,出身不同,所修功法不同,若要在自家的法門上有所進益,隻能自行摸索。不過,在沒有長輩指點、沒有同門論證的情況下,要想將法門往元神之上推,怕是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光。 “而元神之後呢?此界元神修士一個也無,秦宗主又如何認為諸宗能在萬年之內在元神大道上探出一片新天地來?當然,貴宗傳承俱在此間,自是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但這又將其餘宗門置於何地? “而若萬年後諸般道法不起,即使貴宗能獨據五行,在沒有其他類別的道法相互溝通印證、以及在爭鬥中共進的情況下,那貴宗一家在這無盡虛空中自行衰亡、將是不可避免之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餘風的這一結論便是他站在前世的見識上得出的。 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任何團體或組織隻要完全陷入到一家獨大的境地,那故步自封、內鬥內亂、而後自行衰亡便是它唯一的結局。 隻有引入實力相當的競爭者,才能在鬥爭和協作中變化更易。 雖然很多時候這種變化不一定是好的,但隻要有變化就一定比一潭死水好。 之前秦肅想讓諸宗在此界共同再興的想法或許也有這個意思。 隻是想法雖好,現實卻難以做到。 其中的關鍵便在於,傳承。 “傳承是一個宗門的根本。如那鎮仙門,與貴宗並立靈化也不過萬餘載,而這萬年來的光輝不僅是鎮仙門歷代門人苦心竭力的結果,更是站在其鎮宗大法《太玄七絕禁》的肩上得來的。 “此直指大道之法,絕非是那沒有道祖、道君、天君存在的宗門能自行創出的。鎮仙門的道藏,關乎的不僅是其門人的歷代心血,更是其來自於直指大道的傳承。而這傳承若是丟失,妄圖以一位結丹修士自行摸索、創造出來,又何止是天方夜譚? “至於靈化洲的其餘宗派,如巨擘之唯心宗、幽冥宗,大派之清河派、地寒宮,甚至陰陽門、宴荒門之流,亦都是身具千年萬年傳承之門。若想要以此界兩百餘結丹修士將這些傳承在萬年內盡數重開,秦宗主怕是有些高看這些人了。” “或許,十萬年百萬年還有些可能,但那時對我等來說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