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殺者,至陰至濁也。 所謂九地陰煞,便是天地初開以來一切陰性和穢濁的聚合。 清夷秘境雖然誕生不久,且因為內中沒有凡人繁衍生息,陰煞聚集不如靈化洲那般渾厚和戾氣森然,但即便是陰煞中蘊藏的幽玄氣息也不是一般修士所能輕視的。 當然,鬼修除外。 “方才羅硯搶先將荊無雙道友擊殺,想必就是有意不讓我們輕易度過這地殺之劫。” 詢風子繼續道,“兩位道友身死,不知沐道友這十地隱靈陣可還能繼續施為?” 沐影容色不改,淡淡道: “此陣是集合多人之力協同禦外之陣,即便隻有三兩人,也足以展開。隻是,此陣威力有限,對於陽雷和陰煞,隻能削弱,無法將其全部阻攔在外。另外...” 她看向另一邊的魏解秋,繼續道: “聽聞魏道友門中有一門靈衍參心妙法,在推衍測算之道上別樹一幟。道友若能以此法貫通陣勢,諸位當不會再憂心司徒延等人襲殺。” 聽得此言,眾人皆看向陣中的另一位女修。 此人身著一襲素色衣袍,周身無甚綴飾,麵目除了清秀外,不見其他特色。 對於這位沒什麼存在感的召集人,餘風一直沒怎麼在意,而此人出身的宗門倒是有些神秘。 無思宗,在靈化洲也是一個聲名不顯的宗門,除了因其門人稀少且都少現於世之外,其宗門基業所在何處更是罕有人知,甚至其山門是否存在都還是兩說。 聽得沐影話語,魏解秋隻點頭回了一聲“可”後,便不再言語。 隨後她指間現出兩麵小巧秘貝,略一交擊,身在陣中的餘風等人便俱都心有所動,似自家與陣法交通的靈氣和心神一時清明了不少。 此時,外界雷霆稍降,醞釀了半盞茶工夫的陰煞終於將滿空雷霆蓋過。 積煞成霜,聚陰成風。 誕生自虛無的陰風不僅將滿空的陰陽之氣塗成灰色,也將眾人的護身氣機和法寶寶光層層浸染。 體之在內,則是在眾人的心神上抹上一層無端的陰翳。 這陰翳不僅讓他們的神思流轉變得緩慢,也讓他們從心底驟然升起許多乖戾和怨恨等負麵情緒。 餘風一身真火傍身,雖然不懼肉體上的打擊,但發自神魂深處的怨戾仍是讓他心頭凜然。不過好在有心湖之下的真火真意壓製,一時倒沒什麼大的麻煩。 陰煞已然成勢,而與之質性完全相對的陽雷卻依然存於陣中。 而且,眼下的陽雷雖然不如之前那般聲勢浩大,但對眾人造成的實質威脅卻是倍餘之前。因為陰煞一旦將眾人的防護撕開一個口子,那破空的陽雷便會立時尋隙接上,批亢搗虛,極為難纏。 何況... 餘風心思轉動,看了另一邊的沈淩燁一眼。而他這一看便再也拔不出眼來。 沈淩燁所在的位置與他隔得並不遠,僅得幾十丈之地。此時他頭頂上方一柄紫青羅傘懸空,道道紫煙垂下,將陽雷和陰煞阻隔在外,下方其人則一臉凝重之色。 餘風目光移向他時,正見他皺起的眉頭倏然展開,似是心有所得。 而就在這一刻,他身外陰煞流轉,一道丈寬刀芒憑空凝現,勢如破竹,將垂空紫煙一斬而斷。 煙流兩分,刀芒餘勢不減,裹著陰煞,繼而斬向沈淩燁正胸。 隨即,被一雙肉掌生生止住。 有參心妙法在,沈淩燁早有防備。 刀掌相交,爆散的天地元氣攜著陰煞將再度垂下的紫煙沖亂,也讓外界的鬱鬱悶雷得以尋機而入,隻一剎那便將沈淩燁完全籠罩在一片雷光之中。 而在雷光之外,更見一道如潮劍氣背身襲來,同餘力未消的刀芒一起瞬間合攏,勢要將沈淩燁一擊斬殺。 沈淩燁身為此地修為最高者,自是不懼這區區圍殺之術。 刀劍合擊,他單手回旋,瞬時掐出兩個法決,不見神通使出,便見周圍陽雷陰煞陡然消散,而那刀芒劍氣亦是滯了剎那。 就在這一剎那,他另一手屈指成劍,隻淩空一劃,便將壓身刀芒帶偏,與身後襲來的劍氣一起轟然相撞! 刀芒勢大,劍氣亦是雄渾非常,兩者碰撞產生的元氣威壓將滿空雷霆的聲勢都完全蓋過。 不過處於威壓中心的沈淩燁卻完全沒有心思去防禦這元氣浪潮,因為在他肩頸之外,一縷銀絲如寒潭幽月,貼上他的脖頸,隻需半個剎那便會完全收攏,那時他的頭顱便會立時離體而去。 所幸,他反應不慢。 快速回收的指劍將銀絲抵於頸外半寸,而另一邊羅傘紫煙垂掛,堪堪將近身的元氣浪潮阻了一阻。 從刀芒顯現到此際紫煙再度垂掛,時間也僅過去了一息有餘。 這一息之間沈淩燁對於多人襲殺的應對,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結丹修士的頂級臨戰反應,但這還不夠。 刀芒,劍意,琴弦,三人合力足以讓任何一位結丹後期瞬間殞命,但對於沈淩燁,這隻是為最後的致命一擊所做的前奏。 就在他受三方合擊、再無餘力他顧的這一刻,一柄平平無奇的長劍突兀出現在他後心半尺之地。 這一劍沒有任何多餘技巧,也毫無任何殺意贅餘,隻是恰到好處的出現在那裡,不需要任何動作,在元氣沖擊下的沈淩燁便會自行迎上去,如同日落月升那般,尋常卻又完全合理。 此時沈淩燁或許注意到了身後這百年難見的必殺一劍,但這一刻他已經完全沒有反應的餘地,隻能認命般將自家身軀往長劍送去。 鏗聲劍鳴乍響,然而卻不見鮮紅溢空,而是幾縷星月般的銀光閃耀,夾雜著幾點熾白,與殘餘的元氣浪潮一起將滿空紫煙灰氣一沖而散! 陽極真火。 在這關鍵一剎,餘風隔著幾十丈雷霆陰風,終於將真火送到沈淩燁身外,也成功擋下了這殺死陸以正的同一柄長劍。 真火貫空,與長劍略一交擊,便直往劍身纏去。持劍之人明白此次圍殺已然無功,而這真火也不好輕易觸碰,便將劍勢回收,倏忽間隱於滿空陰煞之中。 此劍既退,其餘三人也沒了糾纏的必要,都相繼退走。 此次秦肅四人齊出,隻為擊殺此地修為最高的一人,但餘風等人防禦已成,自是不會輕易如其所願。 一息後,沈淩燁略微平復氣息,向餘風點了點頭,而餘風卻並未回應,因為他收到了陣勢中心沐影傳來的一道訊息:第一個陣眼出現,而且就在他現在所處方位的三裡之外。 三裡之地,在平常時候,隻是他一次遁法跳轉的距離,但眼下此地三才殺陣籠罩,他要抵達目標所在,隻能依賴飛遁之速。而且按照沐影所給的訊息,他隻有十息時間破除陣眼,一旦時間過去,陣眼便會再次移位。 不及多想,餘風心神凝注,隻一閃念,身形便脫出十地隱靈陣勢,直往陣眼所在飛掠而去。 眼下他離開了陣勢的防護,外界陽雷和陰煞帶給他的壓力也成倍增加,即使周身真火繚繞,那濃鬱的煞力依然在熾白之外抹上一層黯灰。 而心內,縱使有真火真意壓製,他心湖之上也不免暗潮湧動。 陰戾層層累積,卷成一股無由的暴虐,將他的心神島嶼頻頻搖動。 三息後,就在他即將觸及陣眼的剎那,心念終於微有一剎那的恍惚,而就在這一剎那,一柄紫焰長劍突的向著他當頭劈下。 季允。 沒了陽極火宮壓製,此時她一身修為再度回復到結丹後期,所修的長青離火更是淩厲暴烈非常。 在紫色焰芒觸碰真火的剎那,餘風那繞身的熾白便如同水波一般被一劍分斬。 而後,斬在他裹身的少陰真金形成的軀殼上,頓時,殼消火融! 在之前與此人的接戰中,他已經知道此女的紫焰極為克製這層硬殼,但以他目前的狀態卻也根本無需顧慮這個。 無生蓮,若沒有專門的克製之物,他現在就是完全不死不滅的存在。 劍斬筋骨,餘風完全沒有任何理會,隻將身形微側,便繼續往陣眼所在沖去。以他現在的速度,再過半息,就能抵達陣眼所在。至於毀掉陣眼的手段,依舊是簡單直接但卻極為有效的真火沖撞。 而他身側長劍加身,碎裂的反而是那柄劍。 季允的隨身劍器早已在陽極火宮中毀掉,此時這柄臨時所用的長劍根本抵不住真火與無生蓮的沖擊,隻一個照麵便完全碎裂。 但餘風根本沒注意這邊,他的心神完全放在了近在咫尺的陣眼之上,也因此,他沒有注意到那碎裂的長劍之外,一點紫焰驟然轉為熾白,繼而與他身周的真火融為一體,不分他我。 天殺者,清也,陽也。 餘風眼前的這一陣眼,便是三才陣中天地清氣與陽氣孕化九天陽雷的樞機所在。但從陰陽平衡上看,這清與陽仍是比不過陽極真火在陽性力量上的極致暴烈。 也因此,當餘風帶著滿身熾白沖至那尺許大小的陣眼時,那陣眼周圍流轉不休的陽雷清氣便立時失去了尋常的運轉法度,而後又在真火的沖擊下頃刻間散得七零八落。 隨後,外界雷獄聲勢立消,微微持續了兩息後,終於完全隱沒。 餘風心下微定。 而就在幾息前餘風身形剛動的時候,另一邊,舞乾象的身形也動了。 他所取的便是另一個陣眼,人殺陣眼。 此陣眼因果業力糾纏不休,殺機蓄積極重。 但舞乾象此人一身靈犀劍意通透無瑕,純粹犀利,即使入了神道,劍意也絲毫未受香火沾染,應對起因果業力之類自是得心應手。 故而,他雖不是離人殺陣眼最近的一人,但仍是當先禦劍而出。 劍長三尺,持在身量頎長的舞乾象手中,分雷破煞,穿空裂穹,自有一番鋒芒氣度。 人殺陣眼離他並不算遠,而他禦劍飛遁不過三兩息功夫便趨近陣眼所在。 但他在靠近後卻並未直接出手,而是收劍橫攔,將在此等候多時的一點無光冷芒阻隔在外。 靈犀劍意通透而存粹,即使離了參心妙法,他也依然感知到了伏身在前的羅硯。 那一點冷芒雖是‘極意’的外化,鋒銳無比,但舞乾象一身通透犀利的劍意亦是不在此人之下。冷芒可以無視法寶防禦,但對上鋒銳與之不分伯仲的劍意,一時也難有寸進。 舞乾象內裡雖有見獵心喜之意,但也並未與之纏戰,隻與冷芒略一交擊,便錯身而過,直奔陣眼所在。此時,正是餘風破除天殺陣眼之時。 雷霆漸消,舞乾象趁勢禦劍前趨,靈犀劍意掃過,人殺陣眼頓時寸寸消散。 至此,五息剛過。 人之殺機一解,當空便現出好幾個人影。 首當其沖的便是將立身未穩的舞乾象擊得連連後退的羅硯,然後是離沈淩燁不遠的司徒延、李攸和星君裴義。 以及,貼於公孫儉三尺之地的衛述弦、雲萬嶺。 三尺,生死之距。 此刻在沐影陣勢的指引下,公孫儉正沖向最後一個地殺陣眼,對於身後驟然現身的兩人,他根本做不了太多反應,隻心下一橫,便準備以自身法寶硬抗兩人殺招。 而衛述弦兩人自是不會放過這一良機。 疊弦琴聲度生,點玉妙音離魂,再輔以雲萬嶺精湛非常的‘落淵千變、復柔蝕堅’妙法,公孫儉護身的兩件防禦秘寶隻堪堪阻擋了半息,便被瞬間攻破。 但犧牲兩件防身至寶爭取來的半息時間卻是把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熔元神通全開,他周身氣息瞬間暴漲,赤紅靈氣翻湧而出,將近身的衛述弦兩人再度阻攔。 不過此時沒了天殺與人殺兩個陣眼分流大陣威能,三才殺陣將其全部偉力都傾注在了這僅存的陣眼上。 瞬時間,陰煞再漲! 他剛剛外放的熔元靈氣立時便被陰煞浪潮層層擠壓、寸寸消解,與之同時,衛、雲二人的神通再度攻來。 銀絲高掛,在空中水幕劍影的遮掩下,向著籠罩在一團赤紅靈光的公孫儉連連抽擊。 靈光四散,值此危急時刻,公孫儉容色沉沉,右手一翻,一件墨色玉碑便現於掌中。 三界冥化碑,幽冥宗至寶,殺伐重器。此寶在幽冥宗遷出靈化洲後幾經流落,最後卻是落到了煉器大師公孫儉的手裡。 玉碑一現,公孫儉身周的陰煞便立時都被吸引,盡數往碑中灌注,衛雲二人的神通亦是毫無反抗般被全數消弭,隨即化作幽幽陰死之氣流入碑中。 而衛雲二人的周身氣機也瞬時衰弱下去,似自家生機也逐漸被玉碑冥化。 見此,二人毫不猶豫抽身後退。 這兩人退走,公孫儉卻完全沒有放鬆下來。 因為在他身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又出現了一位持著幽碧長刀的青衣男子。此人正是之前在殿中阻攔餘風奪取太元鏡的五行宗門人,秦遠。此人作為秦肅族弟,修的亦是《木衍長生經》。 木行主生,一身渾厚木行靈氣的秦遠麵對冥化神碑,身外氣機流轉雖然有些許滯隘,但卻絕不影響他與公孫儉放手一戰。 而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八息。 公孫儉身前,五行宗高徒意氣昂揚,外圍衛、雲二人虎視狼顧,這一刻,他已然失去了顧及最後一個陣眼的機會。 不過,若是他豁出性命,舍命相爭,或許還有一二分可能。 他一時有些猶豫。 半息後,終究是沒有出手。 作為一位在靈化洲摸爬滾打多年的製器大師,權衡利弊乃是他的長項,這種風險巨大的買賣,他可從來不做。 此間,陣中尚還有餘力的僅詢風子和褚戰兩人,但隔著好幾裡距離,他們也鞭長莫及。 而就在這時,外界陰煞轉緩,一點陽煞孕化其中,‘陰陽顛倒’之劫即將來臨。 九息過去,時間隻剩下一息。 秦遠立於公孫儉三丈之外,看了眼前凝重非常的男子一眼,下巴微抬,笑道: “爾等...” 話剛出口,他身外氣機浮動,青碧靈光閃耀間,一點熾白憑空化現,不過剎那,便漲成一團白雲大小,將青衣男子連刀帶人整個吞下。 而後,不等熾白將腹中‘食物’徹底消化,便身化流光,向著數十丈之外的地殺陣眼當頭罩下。 霎時間,陰煞隱沒,滿場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