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1 / 1)

莽暮 高樓客 4974 字 2024-03-17

冬至之際,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如同夢境一般悄無聲息的降臨在西北邊陲的一處幽靜小山穀。山穀間到處都是銀裝素裹,兩旁的大山已經完全被積雪覆蓋,靜峙而溫柔的凝視著懷中的錯落成片的莊廓。   這裡就是張家堡子。農人的土坯房子外表顯得簡陋,但實則溫暖。歪歪扭扭的煙囪裡飄蕩出縷縷白煙,從千家百戶中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空氣冷的仿佛將要凝固,煙氣久久不能散去,而兩側的高山又擋住了淩冽的朔風,如最堅實的臂膀,將整個山穀都籠罩在一片霧靄當中。在這天地間漫舞的皚皚白雪中,雞犬都已經悄悄的鉆進自己的小窩,放心大膽的酣睡,隻盼著能第一個享受雪霽天晴的陽光,從無多少煩心事。   遠處的蜿蜒的官道上,兩個人影在風雪中蹣跚前行。   “鳳蓮大夫,算我央子您了,您就把藥箱給我背著吧,這樣您也能走的麻捉點。我們家阿大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著不得急吶。這會兒功夫,估計已經把我裡裡外外罵透了,回家備不住又得吃他一通鞭子……”一個麵相忠厚的青年,眉毛、胡須上已經全是雪碴子。一邊用手揉搓著已經凍成紫紅色的鼻梁和耳郭,一邊對身旁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嫗埋怨道。   老嫗咧嘴一笑,“文武,你這馬上都要當人阿大的人了,還被你家那老頭伸手就打,抬腳就踢,丟不丟人啊。”說著還是把藥箱遞給了被她喚作“文武”的年輕人。“你媳婦身量還是不錯的,放心好了,不會有問題的。”突然話鋒一轉,“聽說你老丈人全家都要回內陸了?嘖嘖,那你媳婦這……你打算咋整?孩子可不能沒娘啊。”   文武眉頭一皺,不由得嘆了口氣,“哎,姨娘啊,您就再甭提這樁應乾了,說起來就難心的很吶……就是可憐我的娃,孽障了……我隻能想辦法盡量拖,哎……”   “張文武!瞧你那副囊慫樣子……你阿大那麼攢勁的人,咱們這地方響當當的一號人物,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憨貨。我跟你說,媳婦是要靠手腕的……”老嫗看到張文武一幅窩囊廢的樣子,不禁有些怒其不爭的情緒。   “姨娘,”張文武霍然抬起頭,風雪中,他的眼神明亮,一掃之前的陰霾。“人各有誌,我尊重她自己的選擇,隻希望今天她們能母子平安。”說完加快腳步,頂著風雪向不遠處的堡子堅定的踏步而行。老嫗搖了搖頭,輕嘆一口氣,也快步跟上。   嘹亮的歌聲隨著漢子的腳步響起,“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兮……同心之言兮……其嗅如蘭兮……”   堡子南麵,村口裡許地外。有一個岔溝,直入大雪山,當地人稱為“東溝”。官道在此處劃了個半圓,截東溝而過,道旁圓心處有一個大坑,深丈許,闊丈許,乃是經年雨季山洪沖刷所致。此刻幾乎被雪填滿,鬆垮垮的把一個大坑弄的平整無比。要是外人來此,肯定會一腳踩進這天然陷坑裡。張文武是駕輕就熟,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攙扶著馬大夫順利通過這裡,再繞過一個小山坳,堡子已然在望。   張文武趕緊閉上了嘴,一副恭謹的模樣,背著藥箱,攙扶著老嫗快步向堡子行去。   大坑深處,一雙眼睛卻猛的睜開。竟似乎是一個活人,在此地睡著了,被大雪覆體而不自知,直到被張文武的歌聲吵醒……   今天雖然大雪封山,但是堡子裡卻比平日熱鬧了很多。原因就是前張家的二爺,家裡要生娃。   堡子裡的老人們說,冬天出生的娃娃沒有夏天出生的骨子硬朗,但命裡注定了是個金貴的。確實,無論如何,誰也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時間和家世背景,這也本就是人生無常的一個開端。老張家三代單傳,一直人丁不旺。尤其到了張文武這一輩,眼瞅著結婚四、五年了,就是不見老婆有喜,可急壞了張老太爺。   老爺子在附近十裡八村絕對算是一號人物。也正是這“前”張家的話事人。堡子裡共生活著有五千餘戶人家,其中“前”張家共一千餘戶,“後”張家八百戶,其餘的,還有薛家、楊家、李家等大大小小家族。都是幾百年來,自打天南海北,陸續來到這個地方生活的。有充軍的、發配的、走西口留下的、經商折了本錢沒臉回故鄉的……林林總總的各種原由,不過最終都成了本地人。操著同樣的口音,過著差不多的日子,祖上也都成了本地土司的佃戶、莊丁。   細數張家為何有個“前後”,此事說來話長。嚴格說起來,前後兩個張家其實祖上是一個本家,大概二百年前,因為異族入侵,分了先後從雁門關老家逃難遷徙至此。因為自然條件惡劣,資源緊張,同時各族姓之間流血沖突不斷。新老勢力更迭,摩擦走火時有發生。前張家來到此地,一開始吃了不少敗仗,挨了不少欺負。才從老家引了親族兄弟來此助援,也就成了“後”張家。一時間,實力暴漲,勢如破竹的拿下了一些水土豐美的田地。那個年頭,有實力就可以搶錢、搶糧、甚至搶老婆。沒能力的就隻能等死、受氣。西北地區,民風彪悍也實在是因為肉弱強食根本不暇掩飾所致。資源匱乏,沒人有心情跟你講道理,拳頭大就是硬道理。後來索性就沒有合族而居,而是保持了上下遊彼此呼應的犄角之勢,將其他幾個姓氏的家族夾在了中間。至此,也算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雖然經過了很多歲月,但是這個平衡卻一直再無人主動去打破。老百姓,有飯吃,餓不死人,就都能忍。   老爺子在族中排行老二,因為上過私塾,算是文化人,主要負責對堡子裡的年輕人進行文化授業、宗禮傳承之責,本人更加是個要麵子的人。這年過半百,膝下無孫,可謂後繼無人,怎能不著急。眼看獨子婚後好幾年,看起來小兩口感情也不錯,就是不見給自己弄個孫子,不禁總是暗自鬱悶。   年初,聽說親家一家人,要趁著返鄉的熱潮,全家回到萬裡之外東海之濱的故鄉,遠離這苦寒之地。這本是個好事,張老爺子也覺得親家這是落葉歸根,有些事總要有個說法,沒啥毛病。畢竟親家翁還有五個兒子,老大、老二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在這裡也沒啥肥田可以分給他們。還是回他們自己的家鄉求生活的好。聽說那裡一年四季分明,一畝水田的產量足頂得上西北這裡三畝良田。可是,兒媳婦卻也動了跟隨家人一起歸鄉的念頭。這下惹的老爺子大怒,正為了沒有香火傳承鬱悶,又碰上這樣的窩心事。於是暴脾氣發作,鞭笞兒媳足足十鞭,並棒揍了兒子張文武二十軍棍。之後,逼著兒子一紙休書就直接斷了這門親事。   可就在老親家一家人準備動身之際,卻突然發現兒媳有喜了。真可謂造物弄人,害的張老太爺又不得不拉下老臉去前親家處低三下四的求個諒解,更加讓他羞惱不已。不過他內心卻其實是喜出望外。親家公是個仔細人,人又舉家在異鄉,萬事都要低頭三分,再加上確實女兒身子也不方便了,自然也沒有話說,隻得同意。但來這個地方求生存的人,哪個不是有點脾氣的。於是,就算是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休書,確也是作數的。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道理。約定產子之後,自帶閨女離去。兩家今後再無糾葛。不過這懷胎十月,自家閨女的營養、茶水、保胎等一切費用,自然是要老張家加倍付予的。所幸鄉裡鄉親的,誰家都隻當不知道休書之事,也沒有人亂嚼舌根,日子也就這樣平淡而安穩的過了。   總算,到了生產的日子。老張家如臨大敵,張文武更是早早被老爹趕出門去請縣城裡的鳳蓮大夫親自來坐鎮。堡子裡大小的穩婆十幾個全部齊聚一堂,時刻準備接生。   而此時此刻的小嬰兒,作為一個靈魂穿越者,他有足夠的天資和……隻是投胎這個過程,出了點“意外”。   意識漂浮於無垠無盡的黑暗深淵之中,周遭不僅被浩瀚的虛無所吞沒,更伴隨著難以名狀的束縛,如同無形的鎖鏈緊緊纏繞,無處逃脫。   強大的壓迫感排山倒海的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壓迫的張拾根本無法動彈分毫。識海周圍宛如被絲絲縷縷的黑暗包裹成蠶蛹一般,又像是陷入流沙之中的瀕死之人,口中、鼻腔、眼眶裡充斥著無所不在又重逾萬鈞的黑暗,令人無法呼吸,更加無法分辨時空,隻有不斷的沉淪,任憑自己的身體被黑暗不停的慢慢蠶食。明明內心清醒無比,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融化,頭腦與肢體完全失去聯係,就連感受這一份本應是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是奢望。   “我不甘心啊!”他內心在拚命的嘶吼。腦海中意識洪流如驚濤拍岸般轟鳴在識海深處,轉瞬又湮滅於未知的空間,消散不見,從此與他本人再無聯係。斷斷續續的畫麵,紛雜的出現在他的腦海,恍如隔世的記憶,被時空的亂流徹底扯碎。   記憶何時不再發黃,怎麼才能做到永垂不朽。普天之下,人們對英雄的頌歌,又能嘹亮到幾時?……如今看來,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此刻的小嬰兒,正在承受外人完全無法感知的痛苦。海潮一般的記憶碎片和大量無序的信息,不停的瘋狂灌注向這個嬌小而脆弱的身軀。他隻能屏住呼吸,竭盡全力去忍受,想要發出咆哮來宣泄這份痛苦,可惜身體卻完全不受掌控。時間一點一滴的流淌,終於,身軀有了一絲絲反應,他感到自己終於可以攥緊小拳頭了,於是喉嚨中也跟著發出了一陣來自靈魂深處的咆哮。隻是,聲音有點變形,畢竟稚嫩的聲帶無法承載更多復雜的情緒。外人聽起來就是正常的小家夥的“哇~哇哇~”哭叫聲。隻不過聲音稍微大一點而已。   “二爺!帶把的!”產房裡隨之歡呼一片。   張老太爺和幾個黨家子老兄弟瞬間都是滿臉笑開花,老褶子都在顫抖。老兄弟們不停的恭賀二爺這一支總算是有了香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後繼有人了!聽這聲音底氣充足,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   可誰會知道小家夥這會兒正在痛不欲生的忍受著煎熬。小家夥趕緊平心靜氣,收納氣息。按照淩亂的記憶中殘缺的調息之法,慢慢的用孱弱的身體消化並引導那來自異次元的龐大信息洪流,他想多接收一些,太多信息不夠完整,讓他非常擔心自己變成白癡。   “二爺,不好了!娃子沒有動靜了,恐怕是哭休克了!”   幾個老頭瞬間表情僵滯,兩個呼吸後,隻聽老太爺咆哮著“快想想辦法啊!弟兄幾個,還有黨家子姨娘們!這可怎麼辦啊……張文武!你這個饢慫,晌午頭就讓你去請大夫,現在天都快麻糊了,馬鳳蓮大夫怎麼還沒到?等你回來,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說著說著,老爺子逐漸控製不住情緒,激動的就要沖進產房看看孫子的情況。好在被幾個膀大腰圓的穩婆攔住了。想起曾經的兒媳婦還在產後的極度虛弱中,老爺子也隻好低聲下氣地拜托幾位穩婆好生給看護著。心裡不由得焦躁不已,有勁沒處使,瞬間急出了一腦門子汗。   其中最壯實的一個穩婆,蘇五家的中年婦人,因為兒子常年給老張家放羊,相對比較熟稔,上前一步,胸有成竹的說道:“您老放心好了,我看小公子八成是卡了痰,剛出生的娃兒,這個也是常見的,拍打兩下就好了。”眾老爺子一聽頓時十多隻眼睛都放出了尺許長的光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請蘇五家的設法施為。蘇五家的也信心滿滿的進屋去緊急“搶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