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二人回了屋,頭抵頭的將紅燭擺在蛋糕正中間,又一起許了願,瓜分了甜的發膩的奶油,才開始正餐。 隻是一起吃過那麼多次飯,卻不想這次對坐桌前,倒生出幾分別樣的氣氛。陳凈說我以為你都忘了,今天是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還記著。桃知香說是啊,和哥哥有關的我都記得。 他說的那樣自然,陳凈聽了卻臉上一燥,他抬頭去看桃知香,對方正麵色如常地品著他花了大工夫燉的魚羹,陳凈心想真是糟糕,這小孩什麼時候學的這麼厚臉皮了,說了這樣的話也不害臊。但細細想來,似乎那話也沒什麼不妥,隻是自己怎麼就那麼在意呢…… 想到這兒陳凈忽有幾分鬱悶,他賭氣般地端起酒杯,冰鎮的白雪滋味清冽,他一飲而盡、喉中如冰刃淌過,又燙又涼。 清酒雖後勁綿長,但初時卻不醉人。陳凈連飲了兩杯,隻覺那滋味是真的好,連帶著白灼青菜入口一咂、都別有番味道,他飲盡又斟滿,那一壇白雪沒多大會兒功夫便見了底兒,他索性又開一壇,冰過的壇子上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陳凈沒抓牢,手上一滑、滿壇的好酒脫手墜地,他忙去搶救,不想有人卻比他更快,——距地尚半尺,那一壇白雪已被桃知香穩穩抓住,隻灑了幾滴到壇外。 陳凈伸到一半的手霎時頓住,他心中掩飾不住的震動,盯住那細弱無力此刻卻牢牢攥緊酒壇的蒼白五指,一時僵在原地。 晚風晚霞拂過山林,朦朧的光透進屋子,沙沙聲像是籠罩了整個世界。 房間裡太安靜了,他們有種心照不宣的心虛,誰都沒有動,也沒有人開口,可這樣下去也總不是辦法。陳凈喉結動了動。 正想乾咳一聲,不想窗外陡然傳來一聲煞是淒厲的貓叫,倆人同是一驚,桃知香像是嚇到了、手上一鬆,壇子也終於“砰”地一聲墜地,咕嚕嚕直滾了兩個半圈、撞到了桌腿上,連陳凈的木筷也被震到了地上。 這下是徹底沒救了,上好的白雪從壇口灌出,潑灑了一地,清冽的酒香霎時蔓延開來,陳凈忽然鬆了一口氣,連桃知香都搖搖頭,倆人直起身、對望一眼,同是笑了起來。 那一瞬間太快了。 陳凈不願深究,隻想大抵是個巧合。 晚風輕拂過,他回頭望窗臺時、正看到一隻瘦巴巴的橘貓扒在上頭,見他回頭了,橘貓又叫一聲,這聲溫柔許多,兩隻貓墊在窗上晃了晃,陳凈心裡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感激,他從桌上夾了兩條魚肉拿出去,屋外靠窗種的一排龜背竹發出一陣瑟索的響動。 沒一會兒,從裡頭鉆出那隻橘貓來,一雙琥珀色的圓眼巴巴望著陳凈,聳了聳鼻子,叫聲細細軟軟的,陳凈看著它扁扁的肚子,心道也是個苦命的小家夥,他靠近了蹲下來,將魚肉撇到貓的近前,它也不客氣,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歪著頭大口吃了起來。 陳凈一笑,在心裡道了聲謝謝。 等他回屋的時候地上的酒漬已經簡單擦拭過了,“快吃飯吧。”桃知香見他回來,遞過去一雙新的竹筷,陳凈接過了,惋惜地搖搖頭,望著桌上滿當當的菜肴,嘆道:“好菜當配好酒,可惜這好酒入不了口,隻能入鼻了。” 說完又閉上眼深吸一口,那模樣桃知香都忍不住笑起來,“你等等,” 桃知香說著也起身,進了靠左的一間屋子,再出來的時候手上竟多了兩隻酒壇,見陳凈驚奇地盯著自己,他索性直接將酒遞過去,“這應該是相川之前藏的,在地窖裡,前幾天我準備釀點葡萄,找壇子時候給發現了,就挪了進來,還沒啟,你看看能不能喝了。”說著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過去。 陳凈也不客氣,一把撕開泥封,濃鬱的酒香比白雪更甚,陳凈呷了一口,驚然發現這竟是上好的月蓮花!月蓮花在日本是難得的好酒,愈久彌香,這兩壇的滋味少說藏了三十年,在蛇岐八家都是少有,也不知養父從何處得的,現在倒便宜了他倆。 陳凈頓時眉宇連笑,好酒不獨享,他倒了滿滿一盅遞給桃知香,桃知香也嘗了些,雖有些喝不慣,但耐不住陳凈三激兩勸,幾杯酒下肚,隻覺得胸腔裡有種火辣辣的舒爽,腦內雖清醒,話卻不自覺多了起來。 二人或笑或叱,言趣談囧,道聽途說的奇聞與經年往日的糗事一一倒出,似有聊不盡的天高地廣,二人舉杯碰盅,不覺間已酒到酣處,卻是從未有過的開懷。 這一頓酒直喝到夜半,酒勁上來了,陳凈也頂不住,朦朧的月光從樹梢間鉆過,照進沒有玻璃的窗子,落在老舊的木桌椅上,他望著紅著一張小臉的桃知香,目光似調不開一樣棲在對麵人的臉上,不自覺地就嘿嘿笑起來,傻裡傻氣的。 “桃知香……”他望著眼前的人,口無遮攔道,“你真好看。” 醉酒的桃知香一時也沒覺出這句話有什麼不妥,他趴在桌上,因為醉酒,顴骨附近染了層好看的薄紅,平日裡素白的臉色此刻有種誘人的通透,一雙眼笑笑地望過來,似落滿星辰的一汪春水,溫柔的直叫人心甘情願往裡溺。 月色正好,他們分掉酒壇中最後一滴酒,又碰了個杯,桃知香推了推空酒壇,嘆口氣,說這樣的好酒,冬日裡飲一杯,該是能叫人渾身冒汗,覺不出冷來,可惜咱們現在就給喝完了。 陳凈聽了一笑,說這有什麼難的,等臘月了我給你帶上五六壇來,咱們溫酒泡冰梅,再配上幾個新冬的臘味,你可不許賴著不喝,喝不完的咱們就藏著,等明年了繼續喝…… 他說的那樣自然,桃知香反倒愣了愣,像等臘月、等明年這樣的話,說多了,便好像真有個由得他們自己做主的長長未來等著他們一樣,能把想做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地規劃進去……叫人期待,叫人向往,卻也叫人,不敢向往。 但好在這一刻,他們都醉了,醉的時刻當真美妙,可悍然不顧此身,可置之度外所命,可以隻是陳凈、源桃知香。 往日裡諱之不及的,此刻再毫無避忌,所有無法企及都似唾手可得,所欲所求所望也皆如岸上石、林中木,盈盈可取。 隻是他欠桃知香的這數壇好酒,此後,再也沒機會還清了。 那個晚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仿如探入窗臺的夏日午光,悄無聲息地落入兩人心底最深處,每一縷都是繽紛的暖色,是以陳年佳釀比不得的珍藏。 午夜的鐘聲從鹿取神社遙遙傳來,悠遠回蕩在整個山林,這一天也就這麼過完了。 陳凈望著桌上剩下的小半塊蛋糕,心裡微微一動,“哎?”他強撐著睡意,拿手肘拐了拐桃知香,問道,“你那會兒,許了什麼願望?” 彼時桃知香正盯著空了的酒杯出神,聽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心下一動,也回過神來,他沒有急著答,隻是拿手腕支起一邊臉來,望著陳凈,像是真的醉了。 他笑笑地反問道:“你許了什麼?” “我?”陳凈顯然沒想料到這個問題又被拋了回來,明顯一怔,但隨即就耍賴道:“你不說,我也不說。” 說罷轉過頭,目光遠遠地落在黑色的蒼山上,有種裝腔作勢的心虛,桃知香看著他,垂著眼睛又笑了。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從陳凈進門、這一整天裡,他總是在笑,不用刻意去想、去在意,臉上就自然而然已經是笑容了。 夜風穿過半掩的木門一陣陣蕩過身畔,在這不長不短的沉默裡,兩個人都默契地沒再做聲,再後來陳凈酒意上來了,腦袋愈發地沉,他學著桃知香的樣子拿手肘支住頭,夜風一吹,連日來的疲憊裹著倦意也襲了上來。 他努力睜了睜眼,桃知香的樣子仿佛忽遠忽近,他看著看著,又笑起來,到後來,頭一歪,歪在了桃知香的手肘上。 桃知香笑笑的一雙眼也慢慢垂下了,他坐著沒動,隔了良久,才緩緩抬起似醉非醉的一雙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臉上的酒意也淡了許多。 “哥哥。”他側過頭,輕之又輕地抬起手,目光落在枕著他手肘的陳凈臉上,指尖劃過黑的眉睫、躍過鼻端,停在因醉酒而比平日稍顯艷紅的一雙唇上,那炙熱的呼吸噴在他的指端,有種驚人的滾燙。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過親吻手臂上的人,但最後也隻是苦惱地一笑,他靜靜地挪開目光,視線盡頭空空如也。 “我其實……沒什麼願望……” 他兀自接過剛才的話題,喃喃自語起來。 “我不像你,要成為英雄,要做正義的夥伴,去東京那種大城市……我不想成為英雄,也對大城市沒興趣……” “我想和你過平靜的生活。” “像小時候那樣。” “或者……” “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說到這兒他頓一頓,眉宇微蹙,像是真的在認真思考一樣,隔了會,又像是真的想起了,眉宇也舒展開,露出個溫柔的笑來。 他輕輕地將陳凈額前散亂的黑發撥到一側,露出光潔的額頭,月光映上去,似在他額上鍍了淡淡一層銀色,像是粼粼一片海。 他撫過他的眉心,聲音低低的,“我們可以去海邊。” “我連地方都選好啦……” “哥哥你知道蒙塔利維嗎?” “上次去東京,我在電視上看到的……聽說那裡要建造很大的天體海灘,政府鼓勵多引入商家,我們可以租個鋪子,夏天一起在天體海灘上賣防曬油,冬天的時候關掉店麵領政府救濟……”
第一十八章 英雄(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