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求求你了(1 / 1)

那一刻,桃知香對自己的厭惡達到了有生以來的一個峰值。眼前這個人與他至親,卻無論什麼事都獨自麵對,渾身是傷也默不作聲,那麼他究竟置自己與何地?他那麼喜歡他,可是又到底能為他做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花費了一生也未償得解。   而他們彼此都是。   在誰更愛誰誰更恨誰類似的問題上、他們之間似乎永遠無解。   就像到頭來誰也說不清到底誰付出了更多,誰承受了更多,誰又辜負了誰。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他們都同樣甘願。   萬劫不復,也同樣的徹底。   “是因為我嗎?”   良久的沉默後,桃知香終於開了口。   “哥哥,我知道……”   “不是。”陳凈十分果斷地否定,那甚至不能稱為回答,說斬斷更為恰當。他知道已經無法掩蓋了,那不如直接否定。   可桃知香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一陣沉默之後,桃知香又說:“哥哥,我知道是我。”   “我說了不是!”他不耐地吼道,那種虛張聲勢的兇狠令桃知香微微一怔,對峙戛然而止,車廂中充塞著幾乎要凝結成塊的寂靜。   “不是你。”片刻後,陳凈平靜地重復道,“別多想。不是你。”   可他此刻的神情讓這個句子不論是從安撫上還是解釋上,都成了徹頭徹尾的多此一舉。   那個時候是淩晨三點,近郊荒蕪人煙的夜風透著點悲涼,霓虹遠遠映進來,陳凈感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轉涼,最後投向了別處。   他張了張嘴,閉上眼。   --   那份報告就壓在放長毯的櫃子裡。他一拉開槅門就看到了,——桃知香血樣檢測報告。   落款是四月十三日。   早在近一個月前,桃知香的血樣檢測就已經有了結果,可是橘政宗卻遲遲沒有告訴他。   所以結果顯而易見。   --   深夜的長街很靜,他們下了車,一前一後沿著大路朝前走,兩側的石樓閃著明明滅滅的霓虹,偶爾有一兩隻白貓穿過,連個亮著的窗都沒有。   要是這條路沒有盡頭就好了。   要是天不會亮就好了。   他陪著他就這麼一直在黑暗裡走,走過一幢又一幢房,沒有可以停下的屋。   就算這樣也好。怎麼樣都行。   隻要在一起,怎麼樣都行啊。   陳凈這麼想著,腳下忽然頓住,桃知香走過他身側的時候他抓住桃知香的手腕,手背上的筋脈凸顯了出來,力道卻並未用在桃知香身上。那五指蜷曲的弧度中藏著的究竟是懇求還是其他什麼,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事到如今,他也明白難瞞再久,明天蛇岐八家的搜查員就會在全城搜捕他們,到時候什麼都晚了,桃知香什麼都會知道,可他還是不忍心,那些所謂真相他字字難啟。   而到了最後,這麼多曲曲折折的思慮與考量,到了嘴邊,也隻剩下了簡單得不能更簡單的兩個字。   “桃知香。”   他最後也隻是叫了他的名字。   桃知香沒有應他,也沒有掙脫,隔了會兒、反手握住他的手,像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下變成他被桃知香拉著朝前走,他怔怔看著桃知香的背影,竟一時覺得陌生。   這麼多年都是他走在桃知香前頭,告別的時候也總是桃知香看著他走,他竟都沒有看過這個孩子的背影,——瘦削,挺拔,帶著堅定的疼痛的樣子。   那一路也不知走了有多久,直到腥鹹的海風吹來,他們方才發覺這盡頭竟是一片空曠的海灘,礁石堆砌,波紋蕩月,遠處的碼頭泊了幾隻漁船,淡淡銀輝裡,無懼無驚。   “真的到了這裡。”言辭間像是喟嘆宿命、語氣間又格外意外驚訝般。   這是桃知香第一次見到海,以往它隻存在於陳凈的描述中,——壯闊,幽藍,有巨大的鯨群,白色的海鷗,帆船手駕駛著巨浪,水手們拉緊桅桿。   在這描述中桃知香便覺得它熱鬧又繁榮,像哥哥一樣。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它,朦朧,遼遠,石群靜立,說不出的孤獨與沉謐。   那個夜晚沒有風也沒有雨,月光和星輝潑灑在海灘上,陳凈在近海的礁石上坐下,看著桃知香踏過長長的銀色沙灘,停在海潮邊緣,如同巨大洪荒中沉默佇立的白色石柱,又悲傷又孤獨。   陳凈忽然就覺得很累,他不想再跑了,他覺得也許可以有一個交易,拿什麼來換都好、他都願意,他需要和橘政宗好好談一談。   而這一刻,他隻希望蛇岐八家的搜查員再慢一點找來這裡。   --   東方的天翻起一層薄魚肚。   漲潮的時候風漸漸大了起來,陳凈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遠遠地可以看到一艘夜航船白色的探燈,連同那微弱的、落寞的光源一同駛出海麵的,還有紅色的、巨大的太陽,那樣的紅色,令他也微微瞇起眼睛。   他忽然想起八歲那年、桃知香跳大祭舞,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微微瞇著眼睛看他,那個時候的桃知香很陌生,但攝人心神。   “哥哥,”一片紅色裡桃知香轉過身來,風吹著他白色的綢衣、那綢衣也被染成妖嬈的紅色,連帶著麵容也嫵媚了幾分。   他問礁石上的陳凈,“我看起來危險嗎?”   那樣玩笑般的語氣裡有種既不真的在意答案也不真的開心調侃的無謂與疏淡,倒是嗓音中淺淺的倦意、令人無心反駁。   於是陳凈便真的搖搖頭,他又想起來那份報告,但那標紅的數據竟也變得毫無威脅,比起虛無的數字而言,他更相信桃知香。   桃知香笑起來,他紅色的衣服被海風吹的飛起來,像是一隻要躍入紅日的紅蛾,於是陳凈朝他張開手臂。   “過來抱抱。”   他說著站起身來,他知道那隻紅蛾不會真的飛走,也知道已經有人來了。   但不是搜查隊,隻有一個人。   遠處,橘政宗站在長街盡頭,手持銀槍,蒼穹似血。   但這一刻陳凈異常知足,因為有桃知香在,因為這個懷抱,他忽然覺得這一夜不是出逃,就像跑了那麼遠的路,隻是為了和桃知香看一場日出。   結果這一送就送到了山下,曾經怎麼走都走不完的長長坎坷,如今倒像是生生短了一大截,陳凈回望一眼上山的路、漫漫沒個盡頭,心裡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讓桃知香送自己了,這黑燈瞎火的,叫他怎麼放心桃知香一個人回去?   “要不……我再送你回去吧……”陳凈扁了扁嘴,眉頭微蹙,心想這下大概是真走不了了,本就磨磨蹭蹭、挨到不能再遲,現再平白多出一趟來回……末班車怎麼算都是早截了。   想到這兒陳凈不由得嘆了口氣,他本自覺自製力超人、心念可不動如鐘,偏偏一遇上桃知香,萬事便好像皆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尤其這相處片刻,貪心不足,於是再長似也不夠。   這一晃,陳凈已是跑神跑的沒邊兒,那頭桃知香卻聞言駭笑起來,他搖著頭,半皺的眉間憂悅摻陳,像是成年人對待不懂事的小孩,有種“真拿你沒辦法”的寵溺和無奈。   陳凈愣愣看著他,一時也沒個應對。直到桃知香笑夠了,才賭氣般地繃著一張臉,冷聲問:“笑什麼。”   “笑笨蛋。”   這一句直堵得陳凈像噎了一口沙,他想反駁,卻奈何舌根發乾、口無妙詞,臉色一時難看地緊,隔了半晌,才乾巴巴擠出一句:“你是笨蛋他弟弟。”說完了又更懊悔,這不等於承認了桃知香那句?   他簡直被自己蠢哭了,臉色古怪了好一陣,尷尬地要死,最後還是桃知香咳了咳,月光下那孩子居然膽大到捏了捏他繃地緊巴巴的右臉,露出一個略顯困擾的笑來。   “好了,”桃知香看著他,嘆了口氣,五指下移理了理他微皺的衣領,語氣滿是嬌慣,“快走吧。”   陳凈一時怔怔,尚未從這角色對調般的落差感中平衡過來,又忽聽桃知香道。   “別再滿身是傷地跑回來了。”   他的眉眼依舊是笑笑的,但那語氣已經變了,先前淡然不再,變得像是有點沮喪,有點苦惱,還有點怯怯地企盼,那低垂的長睫毛微微顫動,便仿佛星月的清輝也掛不住了,要簌簌地落下去,落在他的心上一片動人的清涼。   陳凈心中一顫,那落在頸間的手指像是點在了心上,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握住那隻給自己整理衣領的手,玩笑道:“你是心疼繃帶麼?”   “我是心疼……”——你。桃知香話到一半,忽然眼前一黑,待到反應過來才知道是被陳凈拿麵具罩在了額上。   “不會了。”   陳凈吻了吻白狐的鼻尖,“我給你保證。要不你罰我,怎麼都成。”   這話說的桃知香也笑了,隔著一層麵具他隻聽到耳畔呼呼的風聲和近在咫尺的心跳,——陳凈已然抱起他,被龍血強化的身體異常矯健,他飛快地穿梭於山間,一躍數米、躍過高矮灌木與這萬物,像是敏捷的雪豹,長林莽莽,月色如霜,隻在他身上掠過一瞬光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停下時已經離家很近了,夜色深濃,頭頂天空的月亮與腳下水窪的影子遙遙相望,陳凈看一眼不遠處的一室燈光,將桃知香放下來。   “快回去吧。”他取下桃知香臉上的麵具,撫過那張總也看不夠的小臉,目光柔軟:“這次可是真的走了。”   那指腹擦過桃知香的耳畔,留下不必言明已然充斥耳廓的不舍。   這次再沒回頭,陳凈飛快下山,不敢多留片刻,隻怕再多片刻、又要耽誤上一天了,也許一天也還不夠。   多久都不夠。   陳凈想著,便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在半途忍不住回了身,周遭樹叢掩映,早已難辨來路,而他所有的牽掛都在這一片黑暗裡了。   他忽然想到院子裡那孤零零的三株桑樹苗,這幾天細心栽培也還是弱弱的,說不定真如桃知香說的、要夭折了,這麼想著便不免有些沮喪,沮喪的是白付的汗、無緣的果,又或許是這一刻的不忍卻別離。   簌簌的風聲刮過耳畔,這一趟下山他腳下雖不停,卻饒是再快、也總還是覺得要慢了那麼一些,那出口像是還遠,——當真奇了,一樣的路,怎得和桃知香一起走時便短的像是隻有那麼幾步。   而路的另一頭,桃知香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麵具,等到陳凈走沒影了,才略略動一動僵硬的手指,山野靜寂,萬物悄然,他學著陳凈的樣子,偷偷吻了吻白狐的鼻尖。   “我可是很厲害的。”   夜風中他輕聲說,“所以,別給我罰你的機會啊。”   求求你了。   別再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