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風中蘆葦 蓬外的世界,驚濤駭浪。但,由於昨晚沒睡好,加上汽車持續單調的轟鳴和搖晃,眼皮還是越來越沉重。車上好多人,像是在搖籃裡一樣,睡著了。有時,車的一個小顛,幾人的腦袋都會“咚”地碰到一起,揉揉腦門,又閉眼雞啄米了。 車隊不知跑了多久,好容易提心吊膽過了大風區,又繞了幾座大大小小的禿山,終於,駛入一段野草、荒漠相夾的沙土公路。 路兩邊,到處是一座座連綿起伏、大大小小的米黃、褐色的沙包。 沙梁上,不時有一叢叢半人高或一人高的墨綠灌木,舉著一蓬蓬粉紅、紫紅的穗狀花,在清風中輕擺。那不知名的野花,燦爛得如緋雲似紅霞。 眼見天邊的墨綠鉆天楊林似乎就在咫尺,然而,跑半天,林帶卻還在天邊。 王眉娥懷抱著書包,正伏在膝上迷糊呢,就覺得車廂劇烈晃動了一下。接著,耳邊一陣喧嚷,一股冷風忽地襲來,她打了個冷戰,睜開眼,才發現,車隊停了。 車一停,車廂裡,立刻燥熱起來。 汗腥氣、屁臭,還有草綠解放鞋的塑膠味兒,混合著汗腳丫子味兒,一股股車子飛馳時被漏進車裡的冷風帶走或消弭的混合臭味,似乎突然醒過來,竄出來,撲鼻而來,簡直不亞於毒氣彈的瞬間爆炸! 乾嘛停車呀!王眉娥心裡埋怨。 她皺著眉頭,撇了一眼何田田、陳來娣、馬美麗腳上嶄新的草綠色解放膠鞋,便把頭扭向一邊。心想,前麵不是才在荒灘上,幾個人一圍擋,勉為其難,蹲沙子地上,解過手了嘛!停什麼車呀!一停車,聞著那些怪臭味,她就要嘔吐。也沒聽到誰放屁,但,空氣裡的皮牙子炒雞蛋味兒,簡直是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實在太臭,太難聞了! 大家都發了一雙新解放鞋,那些男同誌一個個美不滋啦早套腳上就算了,可好幾個女同誌也爭先恐後換上了新膠鞋!這綠膠鞋,綠帆布的麵,塑膠底,的確比布鞋結實,不怕水,可也比布鞋悶腳呀!腳汗混著塑膠味兒,簡直能叫人背過氣去。好在,大多數女同誌的腳上還是自家的布鞋,大多是黑布灰布的方口布鞋,鬆緊鞋。不然,車廂裡的氣味,更受不了。她的腳上,是一雙黑條絨方口鞋,白線襪子配秀氣的黑方口鞋,黑鞋白腳,蠻秀氣。 難不成,又到什麼叫不出名字的小鎮小地方了?她覺得,從前麵休息吃飯的焉耆出來,沒多久,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從大河沿出來後,沿途的大荒灘,動輒幾十公裡見不到人煙的荒原、荒漠上,除了大風的呼嘯聲,就隻有人類車隊的隆隆轟鳴聲。 路過的托克遜、庫米什這兩個地方,特別是晚上住宿的庫米什,比大河沿更灰突突,更平破小。托克遜倒是個小鎮,庫米什連小鎮也不是,但,好歹有房舍,好歹有人煙。 從大河沿出發後,隻有一個地方——焉耆,讓她眼前一亮,印象深刻。 焉耆,這個原本陌生的地名,讓她一下子記住,倒不是因為車隊是在焉耆吃的早飯,也不是屈也魯、方春曉介紹說焉耆的蒙古馬很出名,而是,車隊快抵近焉耆時,她從掀起的車篷一角,掃見的那片風中起伏的綠海綠波。 “看,甘蔗林!哎喲!”有人從掀起的墨綠篷布一角,激動地跳起來,腦瓜“咚”地一聲撞到箍大蓬的弧形鐵架上,疼得齜牙咧嘴,直想掉淚。 “那可不是啥甘蔗林,那是蘆葦!”方春曉笑道。 “蘆葦?我在上海郊區也見過蘆葦的!這蘆葦,哪裡像蘆葦呀?!” “是啊,這蘆葦比人還高,而且,簡直像甘蔗一樣又高又粗!” 她也好奇地穿過人頭縫,向外望去。 頓時,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 她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大片,一桿桿青翠秀麗的風中蘆葦。 那一人多高的綠色葦海,沐浴在吉祥的紅光裡,在晨風的拂動下輕輕搖曳,波浪一般起伏著。淺灘邊,蘆葦稀疏些,還混雜著一些三棱草、蒲草,蒲草已結出了黃棒槌似的毛拉。偶爾,能見到一間枯黃葦桿、葦葉搭起的小屋,像是蕩漾在碧波上的一隻黃色小船。屈也魯說,那是外地人搭建的臨時小屋,砍下蘆葦來,販運回去做生意的。 這秀麗的江南景色,竟然出現在大漠裡,而且,綿延了幾裡長!盡管,車隊路過這片神奇的葦海時,減速前行,可青年們還是看不夠。 她心裡,好感動。戀戀不舍,頻頻回望那片綠色的生靈,那風中淺唱低吟的蘆葦。 她不明白,它們是怎樣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活下來的?而且,如此生機勃勃? 前麵的車子有人下車了,車廂裡的青年男女紛紛湧向車尾、車頭的車箱邊,爭相掀開篷布,朝外看,互相打聽著出什麼事了,因為,前麵才在沙荒地裡方便過不久。 她們這輛車,處於整個車隊的居中靠後。 車過焉耆後,墨綠長龍般的隊伍便不成形,漸漸斷成幾截,拉開了距離,各自向前延伸了。她們所在的這幾輛車,便是其中的一截龍身。 才有人想下車看個究竟,就聽已經站在地麵的屈也魯、方春曉來回在幾輛車廂邊,大聲喊:“不準下車!大家不要離開車廂!” 一些已經躍躍欲試,準備跳下車子的人,有的已經伸出一條腿,聽了屈也魯的話,隻好縮回腿,在掀起大蓬的一角,朝車外張望。 隻見,攔在車頭前方四五米遠的路中央,一字排開站著二十幾個男女,有四五個三十多歲的,其餘的比車上的年青人大不了幾歲。 看來,他們是有意攔車的! 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們臉上並無半點兇氣,還盡量擠出笑容。他們的穿著,也隻是比車上人的舊些,臉手也黑些。 “喂——,青年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們在此恭候已久。”一個操川腔的中年漢子拱手笑道。 “怎麼了?到地方了?”車上的青年們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誌們,留下來,留下來吧!到我們這裡來吧,我們真心實意熱情歡迎你們,到我們這來吧!”五六個年青婦女突然從背後亮出一把把絳紅枝條、墨綠披針形細葉的粉紅、桃紅、紫紅艷麗花束,高舉過頭頂,起勁熱情地向車上人搖晃著! 王眉娥發現這一束束艷若桃花、叫不出名字的花兒,就是這一路上,她從汽車大蓬縫中不時掃見、站在道邊、沙包腰上頂上一晃而過的那種穗狀花。 她們的額發和花花綠綠的方巾,在風中飄動。 “同誌們,留下來吧!我們這兒盡吃大米飯、白麵饃!”小夥子們可沒女同誌們那樣花裡胡哨。 “我們這,用牛奶洗澡,羊肉、牛肉、馬肉,還有毛驢肉,哈馬斯吃膩了!” “蘋果、梨子、葡萄、甜瓜、西瓜,多得吃不完!用來喂的豬呀,頭頭賽過烏克蘭大白豬!” “俺們這的活兒輕,吃得好!不想過現成的好日子,盡想找苦頭吃的大草包、慫瓜蛋,盡管向前走啊!” “到阿拉格躂來哇,看看阿拉身後格片綠洲,紅紅綠綠,美得來,簡直就是畢加索、梵高筆下額風景油畫呀!” 車上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頓南腔北調,弄得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