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麥田午餐 碧藍如洗萬裡無雲的天空上,火辣辣的太陽向大地投射下成千上萬束刺眼的光芒,一棵棵沙棗樹的灰綠色葉子被曬得卷了邊。樹下的苦豆子叢裡,一枝枝嫩黃色花棒低下了頭。苦豆子邊上的鈴鐺刺蓬綻出的猩紅小花,駱駝刺上豆粒般的水紅色小花,駱駝草上的嫩黃小花,也都無精打采。 隻有一叢叢、一蓬蓬,一米多到兩三米高的紅柳,依然驕傲地舉著一枝枝桃紅、紫紅、粉白的花穗,鮮艷如初,如火如荼,絲毫不懼烈日的烹煮。 沒一絲風,麥穗也靜靜地低垂著頭。茫茫的麥海,開始東一塊、西一綹地,癩子頭似的,出現了一片片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的麥稈茬,還有一堆堆、一座座大大小小的麥捆。 烈日炎炎下,人們汗流浹背,麵朝金色的麥浪,背朝藍色的青天,“唰唰唰”地割著麥子。王眉娥的兩條長辮子盤在頭上,頭也不抬地往前趕,鬢發全貼到了汗津津的臉上。她偶爾直起腰,用汗津津的手背擦一下滑進眼裡的蜇人汗水。 遠處的麥田裡,一艘紅色的康拜因,似一艘巨大的紅色戰艦,“轟隆隆”地行駛在金色麥海裡。 嘰嘎直起腰,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對旁邊地塊裡的黑非洲喊道:“哎,聽哈薩克講,那臺康拜因是以前從蘇修那裡買的,全三棵樹也就一臺!聽說,隻能在咱們連呆半天,就得輪流轉戰到其他連!而且,這康拜因嬌氣得來,時不時還漏機油、趴窩撂挑子!” 黑非洲直起腰,抬起胳膊,把水裡剛撈出來似的紅黑臉在撩起的衣角上蹭了蹭:“唉,可惜買得太少了!全場就這麼一臺,怨不得把人家累趴下!不然,咱們就用不著割得這麼累了,也不用著十天一個禮拜天了!” 隔壁地塊的林茜草停下割麥,白皙的鵝蛋臉上雖沒多少汗,卻也曬得紅彤彤了,渾身篩糠般扭動著,嚷道:“怪事,渾身癢得來勿要命!而且,還有點紮!手嘛,臟兮兮額,又不敢伸進去摳!” “哈哈!篤定是麥芒鉆進去了!”黑非洲笑道。 “啥林叫伊格噠摸一下,愛米噠摸一下!割一把麥子,擦一把汗,麥芒可不會長眼睛哦!”嘰嘎撇撇嘴。 “哦,儂眼睛像牛角長後腦勺了?一天到晚嘰嘰嘎嘎盯著人家就好?儂也沒比人家快到哪裡呀!要講人家,先屙泡稀屎,照照儂自噶!” “嗬嗬,說儂磨洋工呢,儂倒屎尿不離口!儂嘎喜歡屎尿,格麼,儂聽好了:五月油菜花萬裡黃,林茜草吃屎能當糧!” “儂儂儂!儂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茜草指著她,一時氣得想不出帶勁的話。 “哦,儂額狗嘴裡吐得出象牙呀!哈哈,讓大家看看,林茜草額狗嘴裡吐出象牙了!” “行啦,你倆別嘰嘰呱呱了,看看人家黑非洲,不吭不哈額,隻差幾行,一畝地就割完了!”別的地塊有人好容易壓住笑,熱心勸道。 於是,大田裡又恢復了割麥子的“唰唰”聲。 田埂上,垛起一堆堆大大小小的金山。 正午的麥田裡,靜悄悄的。 大家才吃過夥房送到地頭的午餐:包穀饃、肉炒葫蘆瓜片和西紅柿醬油蛋花湯,休息半個小時。午餐,每人大半碗的炒菜裡,難得地見到了油星星,和三片拇指甲蓋大小薄如紙的雪白肥肉片!哦,那三片小小的肥肉啊,在舌尖牙齒上一抿,就香得沒治了!有的肥肉片上,竟還溜邊帶著一絲饞人的紫紅色瘦肉,那就更是香無人道了! 男排離沙包近,沙包裡無遮無攔,更熱,於是,好些人就躺在熱烘烘的麥子地裡休息。 女排離公路近,好些女同誌就在沙棗林裡,找沒有沙棗刺的地方,瞇一會兒。 塔裡木六月底的正午太陽,是最毒辣的,那千萬道熱辣辣白花花的刺眼光芒,使整個大地,燙得冒煙。 王眉娥沒有去沙棗林,她頭枕著一捆麥子,閉眼,攤手攤腳地躺在自己才割了不到一半的麥子地裡,像是一個大大的人字形。 她的身邊,站著半搪瓷碗炒葫蘆瓜片,葫蘆瓜片上臥著大半個金燦燦的包穀饃,小半搪瓷缸子西紅柿醬油蛋花湯。 西紅柿醬油蛋花湯,別看一碗湯裡也不見得能飄兩絲蛋花,也早叫別人一搶而空了,她連個湯渣子都沒撈到。還是搶了一大碗的嘰嘎,分給她小半碗。據說是開鐮這麼多天了,今天中午第一次額外提供了蛋花湯,平時有照得見人影的包穀糊糊喝就不錯了。 她咬了幾口包穀饃,喝了幾口蛋花湯,就吃不動了。按理說,她她早就餓得心快竄出喉嚨口了。 早上,她彎著腰,割麥子快半個小時後,高司務長率領夥房的兩個同誌,趕著老年車,送早餐到麥子地頭了。一個包穀饃、兩勺包穀糊糊,幾根夥房自己醃的鹹蘿卜絲。這是她來連隊後,第一次吃飯這麼香,隻拿沙棗葉擦了擦臟兮兮的手,十分鐘就喝完了半缸子包穀糊糊,包穀饃也吃了大半。 早餐,她吃了進疆以來,最多的一次飯。可是,才半上午,她的肚子就“咕嚕嚕”地,不停唱歌了。果然,勞動,能使一個人的飯量大增。 眼下,香噴噴的肉炒葫蘆瓜、包穀饃、蛋花湯,就在眼前,香味兒直往她鼻孔裡鉆,可她硬是,吃不動了。 她的左鼻孔塞著一個小手指粗細、隱隱滲著烏血的草紙卷,湖綠色短袖外的兩條胳膊曬得發紅、起皮,像開水燙過。她紅撲撲的臉上布滿一道道擦汗留下的黑痕,兩條蓬亂的長辮被一條青綠的奶芨芨藤盤到了頭頂上,黑綢帶箍不緊兩根粗大的辮子,她無奈,隻好在纏繞在沙棗樹的青藤上就地取材。 她彎了六個多小時的腰了。她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了!那腰酸疼得幾乎直不起來了,簡直不是自己的腰了。 她渾身,疼呀! 彎腰割麥。頭一直低著,頭昏眼花,汗水不停地流進眼睛裡,頭脹疼,眼睛刺痛!不停地左手攬麥,右手揮鐮,兩條胳膊,酸疼!兩隻腳,除了吃飯這會兒,一直在熱烘烘的麥稈裡穿行,腳也疼。 她的手,也疼呀!拽拉麥棵的左手,露在衣服外麵的右手臂、手背,叫一根根細針般的尖尖麥芒劃刺出一道道細血印子!拿鐮刀的右手,她更是不敢看不敢想! 靠四根指頭的根部,一溜四個綠豆大小的血泡!靠中指根部、那個最大的黃豆粒大的血泡,已經叫鐮刀把磨破了,血刺拉紅,火辣辣的,鉆心的疼!雖然,她用草紙輕輕地擦拭了血肉模糊的創麵,不流血了,但那鉆心的疼痛還是一陣陣地襲來。 她,累呀! 要不是黑非洲硬來拉她去吃飯,要不是她想到自己是一排之長,要起好的帶頭作用,簡文教的大鐵皮喇叭一喊收工啦,她立馬一頭栽倒在麥捆上,再也不想起來。 為了節省體力,她沒去沙棗林裡。 “瞿瞿瞿——”簡新國的開工哨子聲響起了,隨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大喇叭聲響起在麥田上空:“同誌們,開工了!同誌們,咱們再接再厲,加油啊!” 沉靜的麥田,又喧鬧起來了。 麥田裡,響著各種聲音。“咚咚”的奔跑聲,“嚓嚓嚓——”的割麥聲,偶爾的低語聲,甚至,遠處傳來“啪啪啪——”的鞭子聲,隆隆的車輪聲,馬嘶牛哞聲。 王眉娥一咬牙,坐起來,抓起筷子,幾口刨完半碗炒葫蘆瓜片,喝乾缸子裡的蛋花湯,把半個包穀饃和碗缸子塞進地頭的草綠書包裡。 她抬頭看了一眼藍藍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陽,茫茫的麥海,隔著衣褲捶了捶酸疼的尾椎,嘆了一口氣:“太陽啊太陽,你咋不快點下山啊!” 她臉朝麥浪背朝天,左手兜麥,右手舞鐮,“嚓嚓嚓”,三步一捆,向無邊的麥浪盡頭,割去。 王眉娥沒割幾壟麥子,就聽“啪啪——”的鞭聲和車輪聲近了,接著是歡笑聲。 她用手背抹了把汗水,直起酸疼的腰,向沙棗林邊的空地望去。那裡,停了一輛馬車、一輛老牛車,有幾個裝車的、趕車的,在割過的麥田裡往來穿梭著。他們把散在地裡的小捆麥子,捆成粗大的一捆。裝車的,用鐵叉子叉起一大捆、一大捆的麥捆往馬車、牛車上扔。 看樣子是馬號的大車班,來運麥捆了。 王眉娥又彎下腰,低頭朝前割去。 “哎喲,姆媽呀!”突然,麥田中部的一輛馬車那邊,一聲淒厲的、男同誌的尖叫,劃過了整個麥田! “哎呀呀,姆媽呀——”緊接著,是幾個女同誌帶哭音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