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銅線花 (1)禮拜天(1 / 1)

傾魂之春染 何青1311 3908 字 2024-03-17

(一)禮拜天   割麥子、給包穀授粉、棉花田裡鋤草、果園裡背著噴霧器打農藥。每天,基本都是從鳥叫做到鬼叫。   幾番下來,這幫新來的上海人就吃不消了。不是喊腰疼背疼,就是叫手掌磨出泡、腳掌打出泡!有的女青年,還偷著哭鼻子。   不過,讓那些老職工們,比如山東、河南、湖北、四川的,比上海人早來幾年的“老波佬”,奇怪的是,那些上海鴨子們,一到禮拜天,就像換了一個人。   “老波佬”,是上海人對非上海人的老職工們的“昵稱”;“上海鴨子”,則是老波佬們,對上海青年們的“昵稱”,意思是上海人一天到晚嘴巴嘰嘰呱呱,像鴨子叫個不停。   連裡,一般,十天一個禮拜,勞動九天休息一天。割麥子、拾棉花農忙時,甚至半個月一個禮拜天。   所以,連裡人很巴望禮拜天。而這些上海人,更是特別盼望過禮拜天。巴不得,天天都是禮拜天。   一到禮拜天,這些上海人,常常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拾掇得乾乾凈凈,渾身擦得香噴噴,有的還賊亮的老開皮鞋一蹬,跟過節似的,一個個勾肩搭背,走四公裡多沒腳脖的沙土路,去逛三棵樹的場部,有的還在場部照相館裡留個影。   其實,場部有啥好逛的?不過一個露天電影院,一家郵電局,一間小小的中國人民銀行分行,一個兩間屋大的新華書店,一座五間房大的百貨商店,一間屋子的小小照相館。不過,不管怎樣,那百貨商店還是全場最氣派的建築物。半天逛下來,黑皮鞋早變成白灰鞋了,可伊那還是樂此不憊地,逛。   於是,老波佬們覺得,上海鴨子們乾活不咋地,玩起來倒蠻有精神。   那些成了家、有兒有女的老職工,尚有家庭的天倫之樂,而這些十八九、二十出頭的上海丫頭、小夥子,正值渾身活力、青春騷動之時,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閑時,鉆沙包、探野甸,還有談戀愛,以消磨那難耐的寂寞和無窮的精力。   不過,沙包、桑樹林、沙棗林、紅柳叢,也終有鉆膩、玩夠之時。   照例,王眉娥又是全宿舍禮拜天醒得最遲的。太陽,已斜照進地窩子門檻了。這幾天,她一直鬧感冒,總是清鼻涕不斷,人中擤得又紅又糙。   她蓬亂著發辮,欠身看看屋裡,十二張床鋪上,空了十一張,每張床上整整齊齊。   一動身子,一陣酸痛又從腰背上襲來。她索性重新躺回被窩,閉上眼睛。隻是,腦袋又昏又痛,再也睡不著。唉,許是睡得太久吧。於是,她將枕頭靠墻上,墻上貼著幾張舊《阿克蘇報》。她倚著枕頭,將被子拉到胸前,微閉著雙眼養神,肚子裡“咕嚕嚕”直響。   本來,早起打飯時,嘰嘎、黑非洲問用不用幫她帶飯時,她謝絕了,說是昨晚還剩了不少。其實,她心裡明白,窗臺上,她那隻舊報紙蓋著的湖綠色搪瓷碗裡,隻有一小塊硬邦邦的包穀饃。   到這裡兩個多月了,她發現,自己每頓吃剩的包穀饃頭越來越小,要不是那天下午給了長腳十五張飯票,她還是夠吃的,用不著勒緊褲腰帶。   那天下午,她去夥房打開水回來,在操場邊的小公路上,碰見長腳胳肢窩裡夾著一卷白色東西行色匆匆。   再三催問,他才不好意思地苦笑,說是拿毛衣到那個寧波人外號推土機的男單乾戶那裡,換包穀麵打糊糊喝,能換六斤呢!推土機在羊圈放羊,自己開夥,有餘糧。他已經在推土機那裡換過一次,一小盆包穀麵,他吃掉了那條駝色細毛線長圍巾!   沒想到,才二個多月,這些才來連隊時,把吃剩的包穀饃饃,扔得到處都是的上海男青年們,這麼快,就見了包穀饃饃比自己爹娘,還親!   她當即摸出那一遝前天才發、粗糙牛皮紙印的草黃色飯票,從中抽出十五張,那是她一個月34斤定量的七分之一。她佯裝生氣,將它們硬塞進他手裡。天,還沒冷到穿棉衣,穿兩層單衣又擋不住中秋的涼風,沒了那唯一的毛衣,他如何禦寒?   在掏飯票時,她的手在褲兜裡有點猶豫。二百克一張的饃饃票,六斤也就是十五張。這不是一個小數,再多給點,她自己就沒法保證一天一斤的口糧了。每天,在大地裡,勞動那麼累,她發覺自己的飯量也越來越大了,簡直和在上海時,像換了一個人。   可眼下要緊,長腳畢竟是他們一列火車來的家鄉人,而且,平時,他倆是那麼能聊在一起。當時,她顧不了許多,要用那十五張飯票,也就是十五個包穀饃饃,救下那件白毛衣!他修長的身材,穿著那白毛衣,顯得那樣瀟灑。   她曾想象過,如果有一件雪白的毛衣,穿在自己身上的情景。   長腳執意不要,不過,最終,還是拗不過她,千謝萬謝地收下了,還不好意思地笑著抱怨自己人高馬大的,雖然,自己的口糧比她還多五斤,可是肚子好像餓得特別快!最後,他還鄭重地勸她,下不為例,不要為了他而餓壞自己,他會想別的辦法。   她則大大方方笑說,嘎好、嘎漂亮的一件白毛衣,就算是別的上海老鄉,隻要她碰上了,她也會忍不住出手的!放心,少了六斤飯票,餓不著她,自己的飯量本來就不大。   “咕嚕嚕,咕嚕嚕——”,肚子又不停地,唱歌了。   她忍不住翻身爬起來,蓬頭垢麵,走到門邊的小桌前,掀掉小半張舊報紙,拿出自己白底翠綠碎花搪瓷碗裡那小半拉乾冷的包穀饃,回到被窩裡,躺枕上,“吭哧”狠咬了一口,胡亂嚼了幾下,便下肚了。   好香呀!她心裡感嘆,看來,人就是賤呀,非得餓得受不了了,才吃什麼什麼香!   沒幾口,手掌裡就隻剩下一粒粒金燦燦的碎屑了。她湊到嘴邊,舔了又舔,這才從口袋裡掏出手絹,仔細擦擦手、嘴,又躺回枕上,繼續養神。   唉,在家裡,要是在家裡,禮拜天,又該是啥樣呢?格辰光,不是在南京路、淮海路,丁字皮鞋一蹬,逛商店、壓馬路;就是去外灘,看那江輪、波光,聽那船鳴、濤喧;再不,就是一定是在復興公園裡白相了。復興公園,一個月總要去一次的,因為,離自己家,步行隻要5分鐘。或者,是在西郊公園了,西郊公園離家就遠了,一年,最多也就去個一兩回,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在公園裡,賞花遊園,劃船、坐蹺蹺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白相半天了。   她的思緒,回到了八千裡外的故鄉。她的家,一家六口人,擠在SH市盧灣區嵩山街道天緣裡的一間十九平米屋裡廂。   本來,家中有6兄妹,一家八口人,靠著爸爸一個人在交通銀行分行裡當職員,一個月57.5元工資的生活,蠻輕鬆、適意的。   媽媽,一直是家庭婦女,買買菜、燒燒飯,帶帶孩子。   而且,媽媽連這些家務活,也是有幫手的,家裡請著一個奉賢鄉下來的小保姆。   一直到1959年,爸爸在上班途中出車禍,不久去世後,家裡的頂梁柱,轟然倒塌。家裡的經濟情況,才一落千丈。   好在,五妹在57年送人去了香港;大哥58年,考到江西南昌無線電學校,不用掏學費,學校還有助學金,當然,生活費還是要自己家裡負擔的。好在大哥讀書很爭氣,吃穿用度很節省,每學期,家裡寄很少一點錢,就夠用了。特別是爸爸去世後,大哥來信再沒要過家裡一分錢。   自己是老二,下麵還有三個妹妹。媽媽在60年才進裡弄生產組工作,糊火柴盒,一個月掙三十元,養活一家五口。當時,家境很不好。   1964年初夏,讀高二快結束時,她的一位沒有考上公辦高中、小學和初中時的好朋友薛芳,想去XJ。   薛芳的家,和她家,同在一個石庫門的二樓,斜對著她家的門。薛芳,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高中時,是在學費比較貴的勤奮民辦中學,讀的書。   當時,薛芳積極要求進步,來動員她,一起去X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