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地窩子晨曲 “再問你一句,你當初從武漢調到廣州,真的是飛機場被淹嗎?”她冷不防,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這個,這個,這——,主要是武漢的飛機場被大水,水淹了。當,當然——”眉開眼笑的他霎時,又一臉惴惴不安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次,次要的是,我天天在軍區大門口站崗,軍區長官的女,女兒,看上了我!後來,後來,讓副軍區長官知道了,把我調走了!”他不停地用手掌抹著額頭的汗。 “哈哈,軍區長官女兒能看上你?是你對人家死纏爛打吧?” “我,我哪有那個膽子?我,我一個鄉下的窮小子,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我躲她都來不及呢!”他急得額頭的青筋爆出。 “那,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 “沒,沒有哪一步。” “榆木腦殼!我是說,你們在一起乾過些啥子?否則,能叫人家爸爸發現?” “沒,沒乾過些啥子。頂,頂多,在一起吃過兩次飯,看過三回電影!哈馬斯花了我三塊五角九分錢。在電影院裡,她,她拉過一回我的,我的手,右手。最後一次,看完電影《南征北戰》,剛出電影院門口,就撞見她爸媽了…” “哈哈,還算老實話!那——”她笑著,指指他的嘴,“你這一顆半的鑲牙,是咋回事?年紀青青的,就少了一顆半牙齒!難不成,是人家爸爸給你打斷的?或者,你自己磕在哪個地方,磕壞的?” “都,都不是!人家爸爸連我們這檔事,在我麵前提都沒提過。我的這兩顆牙壞了,聽媽媽說,是小時候我家裡窮,媽媽生我的時候吃不飽。我長大了,牙齒就不好,十五六歲時這兩顆就有點鬆動。當兵的時候,還沒掉,嘿嘿——”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到了這裡以後,前年國慶節,啃一塊馬肉時,左門牙掉了!去年過年,啃一個羊骨頭時,嘿嘿,右邊這顆小牙齒,掉了半顆!” “哈哈,你這兩顆牙齒,真是窮命啊!”她哈哈大笑。 “那,那你家,兄弟姐妹幾個?”見她笑了,他趕忙討好地笑問。 “我上頭一個哥哥,出生不到五天歲,死了!我小弟弟上麵的一個弟弟,不到一歲,病死了!現在,我是老大,下麵兩個弟弟!”她沒好氣地。 六月底的南疆,渠水淙淙,滿地綠茵,一輛大木輪老牛車,拉著一口褐色的牛皮箱,和一個竹背篼,“亞裡亞,亞裡亞”,在通向十一連的一條沙土公路上歡扭著。公路兩邊,銀綠色的沙棗林望不到頭。 蕭長元坐在駕轅處,懷抱長鞭,熟練地趕著老牛車。劉竹影扶著背篼,坐在他身後晃蕩的車廂裡,看著眼前緩緩流動的風景。 “咕咕咕,咕——”遠處林間,傳來一陣鳥兒清亮的啼叫。這藍得令人心顫的天空,懸浮在空中白棉似的雲團,比起她的家鄉,別有一番風采。 “這是,布穀鳥在叫吧?”她忍不住問道。 “嘿嘿,不是,這不是布穀鳥叫,不過有點像是布穀鳥叫!這是斑鳩,在叫!”蕭長元扭頭看了她一眼,笑道,忘記了害怕、拘謹,很在行地學著,“斑鳩,是這樣叫的:咕咕咕,——咕!布穀鳥,是這樣叫的:布穀布穀、快快布穀!隻是,我們蘄春的布穀鳥,不但有叫布穀布穀、快快布穀四聲的;還有這樣叫的:布穀、布穀,兩聲的。這斑鳩、布穀鳥呀,在蘄春和在塔裡木的叫聲,簡直一模一樣的!不像我們人講話,一個地方和一個地方,差得太大了!聽你五哥說,你們四川把做飯叫煮飯燒飯,我們湖北把做飯叫焐飯!” “哈哈,同樣的鳥,全國各地叫聲都一樣!鳥兒沒有方言,你懂得還不少呀!”她看著他清瘦的臉,第一次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在盛夏的晨風裡,在淡淡的野花野草香裡,兩顆年青的心第一次碰到了一起。他們在雙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世界的美好。 “小四川,起床了,起床啦!儂不是天天叫嚷,要和我比賽割麥子嗎?儂在床上割麥子呀!”是嘰嘎放肆的譏笑聲。 “同誌們,起床了,起床啦!大家去割麥子了!今天再戰鬥一天,咱們麥收的第一仗就勝利完成啦!”是黑非洲火爆爆的聲音。 昏頭漲腦,又一夜沒睡好覺的劉竹影睜眼,那三角形小屋頂的玻璃窗已有點泛白,又扭頭看了一眼地窩子開了一道縫的門,王眉娥兩條大辮子的身影已飄出去了,外麵還麻麻黑。 “哎呀,又是你,辛苦啦!我正要去夥房端呢,謝謝啊!”是王眉娥欣喜的聲音。 “謝啥?小心燙著,王排長!還是我來端吧!”是一個青年男子好聽的聲音。 “裡麵的女同誌們,好些還沒起來,你就別進去了,不大方便,還是我來端吧。” “嗬,不好意思,一心想讓茜草快點吃上,沒想到這層!那,王排長,你給茜草捎句話,晚上下班,我再來看她,叫她多吃點,傷口才好得快些。” “張排長放心,你的話,我一定帶給林林!”王眉娥說著,反身走回地窩子前,用右肘頂開小門,小心翼翼捧著一條藍白條毛巾圍著碗邊的一個白底藍碎花搪瓷碗,穿過狹小的走廊,劉竹影的鼻子裡頓時有了一股濃濃的韭菜香。 “哎呀,嘎香額韭菜蛋花麵!我呀,今天是最後一天收尾戰!我也想,也盼望割麥子時,突然從麥子窩裡竄出一條蛇!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唉呀,還是不要蛇,蛇要嚇死我啦!還是竄出一隻老鼠吧,或者一隻野兔子也行!反正,我自己突然不小心砍破自己一條腿!然後,好有賽潘安英雄救美,抱起我在大白馬上飛呀飛、飄啊飄額!好天天躺床上,天天有病號飯吃,還有賽潘安天天殷勤看望問候,有時候還單腿跪地,一口一口喂我!啊呀呀,想想,就美不滋啦美死啦!割破退流點血,算啥?不要太值得啦!”嘰嘎看了一眼王眉娥手裡的碗,嬉皮笑臉道。 “儂呀,儂格張嘴巴呀,討厭得來!”王眉娥笑嗔著,來到林茜草床前。 側身向裡而窩的林茜草沒好氣地回道:“眉眉,儂同嘰嘎那個十三點有啥好講額?伊呀,就是兩條腿都被鐮刀砍斷,也不會有啥男同誌看伊一眼!伊,就做春秋大夢好啦!哦,我差點忘了,菜包子、老病號還有那個垃西癟三一樣額顧剛,哈哈,倒是有可能來個狗熊救包穀!” “儂儂儂,儂才是狗熊!儂個流鼠來精!哈哈,流鼠來精一詞,我是從高司務長罵他妖裡妖氣額老婆時聽到額。我看呀,格流鼠來精,用在儂身上,最恰當。看來,儂根本就是裝病!沒力氣去割麥子,倒有力氣罵三門!哼,嘎小一點傷口,早該好了,就會裝!我呀,就最見不得偷懶裝病、會裝額人!” “儂自噶才是流鼠來精!哦,儂有本事,儂也裝呀!儂見不得,儂去領導那裡告好了!” “儂以為我不敢告?我馬上就找連長指導員,告儂裝病!” “啊呀呀,陳來娣同誌,你就不會少說兩句,人家林茜草同誌的傷口線前天上午才拆掉,前天中午才回連隊,怎麼也得有段療養期。林茜草在大田裡勞動時怎麼樣,大家是有目共睹嘛,雖然割的麥子不是最多,但人家很賣力呀!陳來娣,你也是,自己明明是個割麥子的好手,幾乎天天排在女同誌裡的前五名,簡文教的大喇叭裡,每天傍晚統計各班排的工效時,表揚的名單裡,基本上都少不了你!哎呀,儂呀,就是儂格張嘴呀,不饒人!”王眉娥說著,一手掀開自己床單的一角,把麵碗小心放在床板上。 林茜草不吱聲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嘰嘎嘴巴張了幾下,最終還是沒發出聲,消停了。 其他床上,傳來一陣陣“吱吱嘎嘎”,翻身起床的聲音。 “林林,你先刷牙吧。你牙缸裡的水,我剛才已經接滿了,牙膏也給你擠牙刷上了。你的尿盆,我剛才已經給你倒了、涮好了。現在,我端著盆子,接你刷牙的水!等你刷完牙,我再把你的洗臉毛巾拿去搓一下,等你洗了臉,好好吃下這碗香噴噴的韭菜蛋花麵吧,否則,人家張排長要心疼了!剛才,他在門口讓我捎給你的話,估計你自己也聽見了,那麼大的聲音,哈哈!” “唉,眉眉,該哪能謝謝儂呀?” “謝謝啥,嘎見外呀!快點刷,麵條要涼了!” 淩晨,天色微明,整個連隊還是靜悄悄的。深藍色的天空還掛著月兒和星星。一個一拐一拐、高挑的身影,她身後的一雙長辮子在腰間輕擺。 她在公路上蹣跚著,來到連隊東頭兩棵手腕粗的鉆天楊前,熟練地爬到離地麵一米多高,釘在兩棵樹間的橫木上,左手緊抱樹乾,右手拿起掛在樹邊的一把小榔頭,向懸在兩樹間的一塊長大的鐵片擊去。 “當當當——”清脆的鐘聲傳得很遠,驚醒了沙棗林裡晨睡的鳥兒們。空中,還偶爾傳來幾聲雞啼、狗吠。 簡新國拿著大喇叭,在公路上來回走著:“同誌們,集合啦,上班啦!割麥子啦!”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一排排土包包似的地窩子裡,傳來。 一雙雙腳,向著地窩子外麵的公路,向著已是大片麥茬地的枯黃色麥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