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天裡的油畫 (3)結婚(1 / 1)

傾魂之春染 何青1311 5596 字 2024-03-17

(三)結婚   西天一片昏紅,而東天,卻又是另一番風光:鴨蛋青的天上,浮遊著一座座棉花似的雲團,邊緣鑲了幾抹淡金色的夕照;更遠處,淡藍天幕上,貼著一些連綿蜿蜒的銀白色物體,似雪山也似白雲。   劉竹影慢慢直起酸痛的腰背,腰間的棉花袋已是隻白胖胖漲鼓鼓的大餃子。她的兩條大辮子,已被兩條齊肩的短辮代替了。她環顧棉田,有的還撅著屁股在拾,有的正走出棉田,準備去田邊的沙棗林前過秤。   她雙手托著沉甸甸的棉花袋,走到田埂上,慢慢坐下。   她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午飯又沒好好吃,隻吃了清早從家裡帶來的一串馬奶子、半個老麵瓜,沒啃半口包穀饃。   現在,餓得她心裡像長了草,直發慌,可是,看著書包裡碗口大的乾硬黃包穀饃,還是咽不下去。   她把右腿在埂子上放平,欠身從右褲兜裡,摸出一個淺綠碎花手帕包著的鼓鼓小包,打開,手帕攤在兩腿間,那是一小堆琥珀色、熟透了的沙棗。   她抓了一小把塞嘴裡,狼吞虎咽起來。很快,埂子前落了一堆褐色、黃豆粒大、紡錘形的沙棗核。   前幾天,她趁田間小憩時,又坐在地頭吃沙棗,旁邊的八個饃饃,悄悄在她耳畔說:’“小四川,俺發現你好幾天午飯都不吃饃饃,隻吃沙棗!可能是,你肚子裡,有娃娃了!小四川,光吃沙棗不行啊,得吃饃饃、吃糧食啊!不然,對娃娃的生長,不好!”   她當時一驚,又羞又恐慌!低頭,微紅著臉,沒說什麼。   她知道,結了婚,就會有娃娃。可沒想到,才結婚三個多月,就有娃娃了!娃娃,竟會來得這麼快!   她不由得想起三個多月前的一天,七月初,麥子收割完的第二天半下午,離夥房開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去俱樂部右邊的廂房會議室,也就是連隊的辦公室,找指導員。   麥忙完後,連隊補休一個禮拜天,但,指導員、連長不休息。   那天下午,她進了半敞門的辦公室時,隻有田指導員坐在白木辦公桌後一把白木椅子裡,低頭看著一張報紙,一個黑色手搖電話機坐在桌子中央。桌子底下,還有幾個高腳板凳。   田指導員聽得門響,彈掉手裡一支舊報紙卷的莫合煙煙灰,抬頭笑道:“喲,劉竹影,你如果是找張連長,不巧得很,張連長家裡有點事,剛回去了。你,坐長凳子上等一會兒。”指導員夾著半根莫合煙的手,點著辦公桌斜對麵的一個長條凳,讓座。   “不,指導員,我不找張連長,我找你!”她大大方方在長條凳上坐下。   “找我?嗬嗬,好吧,啥事?”   “還是上次那個事!我第一天來咱們連時,向你提起的那個事!”她開門見山。   “喲,劉竹影同誌,全連近二百號職工,大大小小的事,事無巨細,最後都得往我這裡湧、往我這裡這裡捅!一件三個多月前的事,我哪裡記得起喲?”田指導員眨巴著一雙炯炯有神的不大眼睛,笑道,他的眼角擠起一根淺紋。   “哦,指導員你記不得了?”她撲閃著兩隻黑亮大眼睛,有點失望,隨又試探道,“指導員,能不能,麥子已經收完了,能不能讓我留下來——繼續勞動?”   “不行!”田指導員噴了口煙,肯定地說,頓了頓,“除非,你自己去開荒!但,連裡不提供住房,你也不是連裡的職工,不上戶口,不發工資,也沒口糧!”   自己開荒?一路上,一片片紅柳野麻鈴鐺刺叢生的沙荒地、白花花的鹽堿灘、大片大片的沙包,看得她心裡發毛、發涼,驚心!   沒住的,沒工資,沒口糧,明擺著呆不下去!不上戶口,不成了黑人?!   “為啥子,上海人就行?為啥子,王眉娥、林茜草還有那個黑非洲、嘰嘎她們不用跟人結婚,就能上戶口、有工作、有津貼?!我和那些上海人,坐一列火車來的!”她不服氣。   “你和那些上海人坐一個汽車、坐一架飛機,一句話,坐啥一起來的,也哈馬斯不行!早就給你說過,你就是不信!現在,我再說一遍,人家上海人,是上海人民政府統一組織的來疆支邊人員。其他省,人民政府組織來的,比如說八個,哦不,陸布穀兩口子,嗬嗬,還有你的蕭長元同誌,也是支邊人員!”情緒激動起來的田指導員,說到這,臉色放緩,輕輕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劉竹影同誌,像你這樣的自流人員,也就是自己流動來疆的人員,這兩年,政策收緊了,是不能參加工作的。除非,你成為我們職工的家屬,才能當上一名正式職工!不過——”他加重了語氣,“上頭剛下來文件,就是這項規定到年底,也就終止了!也就是說,明年元月以後,你就是嫁給了我們的職工,也隻能是家屬,當不了職工!當然,你嫁的如果是上海人,除外。”   “太不公平了!憑啥,明年一月以後,嫁給別個地方的人,就上不了戶口,當不成正職工?嫁給上海人,就能上戶口、當正式職工?!”她憤怒叫道。   “嗬嗬,小同誌,這個世界上,哪裡來的絕對公平?現在,就是這麼個情況,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你,打算咋辦?”指導員笑道。   她低下頭,沒吭氣。   “小同誌,往後打算咋辦?嗬嗬,劉竹影同誌,也可以說,你是我的半個小老鄉,蕭長元是湖北蘄春的,我是湖北漢陽的!你當初來XJ,不就是來投奔蕭長元的嘛?!蕭長元,蠻不錯的一個好同誌喲!人老實、踏實肯乾,人好、身體好!當過空軍的,身體能不棒棒的?!而且,人家老蕭的黨齡,比我還長半年多!人家蕭長元同誌,是老黨員,資格老,工資在咱們整個連隊裡,也就比我和張連長,少幾毛錢囉!小四川,你跟著老黨員,哈哈,我打包票,絕對吃不了虧,隻有享不完的福!”   她聽了指導員一番誇贊蕭長元的話,隻撂下一句:“我,再想想!”就一臉沒好氣,“蹬蹬蹬”地,出了辦公室。   “小四川,你猜,你有啥喜事了?”劉竹影回到宿舍,才推開地窩子的門,就見黑非洲笑瞇瞇地走過來,右手藏在背後。   “猜不著,黑非洲,啥子事?”她有點不耐煩,心裡有些納悶,這個平時隻曉得賣力勞動一本正經的傻大個,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竟然有興趣開玩笑!   “猜不著,就沒收了!”黑非洲做出要出門的意思,“剛才,白排長來時,屋裡就我自己,要不是我呀,可沒人給你收著!”   “咦,平時不是簡文教管送信送匯款單的?哦——,好呀,你給不給?”她笑著威脅道,“你要不給呀,我就把上次,大前天在麥子地裡看見白武德給你吹眼睛的事——端出去!”   黑非洲紅了臉:“那,便宜你了!”說著,將一封信扔到她的枕頭上。   哈,家信!她從辦公室出來時一肚子的怨氣,瞬間煙消雲散,而且,臉上有了喜色。   來連隊第二天收到的第一封家信,說媽媽喂豬時不小心在青石板上絆了一跤,當時蕭長元給她湊了三十塊錢寄回去,估計是家裡收到錢、信後,給她的回信。   哈哈,回信裡,自然少不了誇她能乾!   她簡直迫不及待,展開信紙,貪看著第二封家信。按理說,信上的字,自然是初中畢業的大弟劉竹光還算清秀的手筆,但,信的意思,絕對是媽媽的口授。   沒想到,這次信裡的的字,竟歪歪扭扭!盡管,小弟劉竹華也是初中畢業,但,一手字,比小學生好不到哪去。看樣子,是小弟寫來的。   看著,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看完了,她將信紙蒙在臉上。   她心裡,又裝滿了愁苦,和失望。   信裡,隻字沒提她第一次兌回去的三十塊錢的功績。畢竟,那是她第一次向家裡寄錢,而且,是那樣一筆大錢!她在家,幾個月也掙不了那麼多錢。也是她第一次能夠向家裡人、隊裡人,顯示她的存在。她想象得出,媽媽會怎樣在人前誇她懂事、能乾,隊裡又有多少妹崽羨慕眼紅她,她給劉家爭了多少光彩喲!   可信裡,媽媽隻抱怨討錢人的小氣,希望她早點把還欠下的五十元錢寄回來,免得媽媽在人前抬不起頭!信裡,還提到一件頭大頭疼的事,大弟劉竹光在遂寧縣城蓋房子時,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斷了左腿!家裡,借了公社五百塊錢!家裡的日子,比她走時,還要難過得多!   她拉起被子,蒙住了頭。不想,再想下去。   第二天中午,在俱樂部的磚塊地上,他倆蹲著吃完素炒葫蘆瓜就包穀饃。其實,她隻吃了一小塊饃饃,倒喝了一大碗葫蘆瓜湯。她輕聲吩咐他跟著自己來到大公路上的沙棗林,招呼他一起坐在樹蔭一旁的支渠埂上,隻是,兩人之間隔著一米寬。   支渠前,一片剛鋤完草的墨綠棉花地裡,綻開著星星點點粉紅、鵝黃的花朵,引來不停“嗡嗡”的蜜蜂。   離下午上班,還有一段時間。沙棗林裡,比較陰涼。   他默默聽完她的講述,看著棉田了飛舞的蝴蝶、蜜蜂,翕動著嘴。   好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咱們,咱們一塊兒過吧!咱們一起拚它個幾年,像那些蜂子一樣勤勤懇懇!先把想辦法,再借點錢,把,把你家的債,哈馬斯還完再說吧。我這裡,存了三百多塊錢,攢了七年了!當兵時,我就開始攢津貼了。我家——”   “啥子?你有三百塊錢?上次,你還裝著沒錢,裝模作樣到處借錢,給我湊了三十塊錢!”她跳起來,沒好氣地指著他鼻子。   “我,我那是沒辦法嘛!哪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哪個的鈔票,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低下頭,又開始結巴了。   “唔,還算老實,沒說謊話!”她的臉色好了一點,“那,為啥半個月前,你不說有三百塊錢,現在倒說有了?”   “嗯,這半個月,我看你,蠻,蠻能乾,蠻能吃苦,是,是個過日子的——”   “哼哼,還算你有眼光!”   “我,我家裡,隻有恩母,和哥哥、弟弟、妹妹三個。那三個,也都成家了。嗯,情況比你家,嗯,要好點。我湖北老家,起碼是頓頓吃大米乾飯。逢年過節,給恩母寄點錢,意思意思,就行。你,先把三百塊錢,寄走吧。”他真誠說道。   她心裡,湧上一股暖流。   半晌,她側過身,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顫聲道:“今晚上,我就寫結婚報告,明早一上班,交給指導員!”   “真的?!”老黨員興奮得一蹦三尺高。   來連隊的第二個月上旬的一天,劉竹影終於和蕭長元,領了結婚證。   沒房子,她和他,隻得暫時仍各住自己集體宿舍的地窩子裡。   一個禮拜後,指導員通知老黨員,把一間連隊存放棉籽、包穀種子的小地窩子給他騰出來了,讓他自己抽時間打掃乾凈,做新房。   老黨員歡天喜地,在晚上下班後,悄悄去小地窩子裡,整整忙了三個晚上。   他累得汗水湯湯滴,終於,把一個老鼠屎、碎棉籽殼、碎包穀芯子、濕漉漉稻草遍地,豬窩狗窩一般臟亂、黴濕臭氣沖天的九平米地下小窩,打掃清理得乾乾凈凈,甚至,有點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