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婚禮 蕭長元,還歡天喜地,下血本。趁一個禮拜天,去場部百貨商店,買回一灰提包的水果糖、葵花籽,每個單身宿舍的小桌上,都放了一小堆水果糖、葵花籽。 而不像李點點的老頭子齊東祥那樣,隻在有上海人的單身宿舍,發了水果糖、葵花籽。李點點的老頭子,是個上海人,一個頭發稀疏得腦瓜上隻倒伏著幾根細軟黃毛,被老病號起外號三毛的上海奉賢人。 別看他老實,領證那天晚上,他們在大公路後的沙棗林裡,靠著沙棗樹,站了很久。 他嗑巴了半天:他爸早死,媽眼睛不好,身體還可以;哥哥和弟弟都在家務農,妹妹嫁得比較遠,家離洪湖隻有八十多裡路。妹妹家這個洪湖,就是八一建軍節,場部電影機來咱們連放的那個特別帶勁的電影《洪湖赤衛隊》,裡麵的那個洪湖。洪湖,離他們蘄春雖然得二百多公裡,可是,在這塔裡木,一看到、一聽到洪湖這兩個字,就能想到自己家鄉蘄春,還是很很親切的。 那天晚上,他的話,好像特別多。而且,竟然,很少結巴。 他還說,他家情況比她家好,以後,兩個人攢了錢,多給她家寄點,他家逢年過節意思意思就行。 她心裡,有點感動。她知道,自己找了個好人。 臨別前,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一下抱住她,她渾身一陣顫栗。 他笨手笨腳地親她,她忍受著他滿嘴的莫合煙臭味兒。透過他的肩頭,她看到,沙棗疏林的上空,掛著一彎一動不動的清冷之月。 雖然,她還是看不慣他那木木訥訥,看不慣他那顆銀晃晃的大門牙,看不慣他熏黃的食指中指,聞不慣身上時時竄出的一股股煙臭味兒,一想到他騙自己少說了兩歲就來氣! 但那一紙文書,已把倆人的命運栓在一起。他,已名言正順的是她男人了!盡管,他不是她心裡想要的男人,他離她心目中的男人差得太遠,但他,畢竟是她的男人呀! 而且,他好歹還老實聽話。還沒結婚時,自己在場部、在連隊的吃喝開銷,都是他主動負擔的。 他領她參觀他打掃得乾乾凈凈的小小地窩子,說他笨傻吧,可他每個單身宿舍都散了喜糖瓜子,給她長了臉,都說他比三毛大方、拿得出手。 那個禮拜天下午,他從場部回來時,不但帶回一提包瓜子糖,還帶回一口墨綠色的帆布箱。這隻帆布箱,比他自己從武漢帶來的咖啡色牛皮箱小一個號,說是送她裝衣服的。 她心裡一陣狂跳,長這麼大,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塞在竹子背篼裡。五小隊的家裡,是有一口紅漆斑駁的舊木箱,那是爸媽的衣箱。現在,自己竟然,也有真正的衣箱了,而且,是新嶄嶄、漂亮時髦的衣箱!聽他說,得二十塊多錢。 她顫巍巍打開箱蓋後,驚喜異常:一大塊同色花鳥圖案的大紅印花綢子、一大塊雪白的被裡子、一塊藍底小紅花的布、一塊深藍色的斜紋布! 他說,紅綢被麵是百貨商店的女營業員推薦的,說是剛從蘇州絲織廠進的貨,做新婚被子,最喜慶!藍底紅花,做新娘衣服,喜慶又清爽。藍斜紋布做褲子,經得起穿耐得起臟。我的布票,好幾年動都沒動過。現在,派上用場了。 看來,笨人也有不笨的時候! 她板起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不止有三百多塊錢?還藏得有錢?否則,哪來的那麼多錢,又是買一提包瓜子糖,又是買箱子,又是買綢子被麵衣服料子的?” “真,真的隻有三百多!一,一分錢都沒多藏!”他急得滿頭大汗,又結巴了,“瓜子糖,其實是瓜子多糖少,一提包,哈,哈馬斯九塊,五,五毛七分!就箱子貴點,二十塊七毛;綢,綢麵子、被裡子,還,還有衣服褲子料子,哈馬斯十六塊,九,九毛二分!” “這樣,粗粗一算下來,你就花了快五十塊錢!加上前兩天,你買了二十三塊錢的飯菜票,五塊錢買了六塊長木板、兩條長板凳做床;我們去場部寄三百元錢那天中午,在場部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頓三塊多錢有肉的飯菜,買了一個二塊三毛錢的暖瓶,一個一塊四毛錢的搪瓷臉盆!這些,我知道的,我看見的,都有三百八十多塊錢了!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的存款、你的錢,根本不止三百多?!我這人,最討厭別人撒謊!”她瞪著他。 這回,倒奇怪了,他迎著她怒視的目光,神色淡然,不緊不慢:“真的,哈馬斯隻有三百多塊!當時,我的定期存款是三百五十元,兜裡的現金是四十二塊一毛八分!現在嘛,兜裡隻有三塊九毛六分了!” “你這人真是的,哪們不給自己扯一身新衣料?等下下個禮拜天有休息時,我們一起去場部,給你也扯一身新的!”她笑嗔。 “哎,不用,不用,我這一身,蠻好的,才穿了不到三年!”他討好地笑著,兩手心裡的汗,在皺巴的衣褲上蹭了蹭。 “你自己不嫌,我嫌!” “好好好,聽你的!下下個禮拜天,就去場部買!” 領結婚證的當月底,老黨員就把自己剛領到手的工資全交給她,由她當家。 “劈劈啪啪——”突然,一陣急促、響亮的鞭炮聲,給七月底的連隊正午上空,平添了喜慶的氣氛。 鞭炮聲來自連隊東南角的一排地窩子,其中的一間,門楣上貼著火紅耀眼的一對囍字。那裡,蕭長元和劉竹影的婚禮在進行。地窩子前的斜長坡上,灑滿鞭炮的碎紅屑,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兒。 半地下的小屋裡,不時傳來一陣笑浪。 來賓有指導員、連長,以及蕭劉各自班排的同誌們。小屋裡,人擠得滿滿的,連轉身都困難。 小屋正南麵靠墻放著一張沒有床架子,六塊木板搭在兩條長凳子就算了事。屋中央,站著一張活麵、一米二高的淡黃色小圓桌。小桌上,堆滿了炒葵花籽、西瓜子、甜瓜子,瓜子上麵撒著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人們有的坐在床上,從連隊辦公室借來的幾條長凳子上,也擠滿了人,還有些,就隻能擠站著了。 蕭長元滿臉堆笑地給男同誌們發紙煙,一身嶄新的軍黃衣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劉竹影則含笑給人們遞茶水,給坐得較遠的客人抓瓜子拿糖。當然,除了自家的三個碗,其他碗都是八個饃饃借來的。她一身紅藍新衣,顯得端莊大方。 “一鞠躬!”田指導員眉開眼笑,主持著。屋角的一側,王眉娥、何田田她們幫著散發喜糖瓜子。 一身簇新的蕭長元、劉竹影,向小屋正墻上的毛主席像,鞠了一躬。 “二鞠躬!” 他倆朝指導員、連長及圍著的同誌們,鞠了一躬。 “三鞠躬!” 她、他,彎腰,對拜。 小屋裡,歡聲雷動。 “介紹戀愛經過——”八個饃饃喊道。 她笑道:“我們,沒啥沒有戀愛經過。反正,就是看見他的一張照片,我就來了!” “那麼,老黨員,你呢?”老病號起勁地笑道。 “我,我第一麵見她,就就滿意!”他低頭嘿嘿道。 “額你個天媽!你們這都叫沒戀愛經過?你們簡直就是一見鐘情、秒見鐘情、不見也鐘情呀!不要太浪漫了哇!還沒戀愛經過呢,簡直不要太謙虛了!” 老病號又是陜西話,又是上海腔地,立馬引來哄堂大笑。 “夫妻合吃一顆喜糖!”八個饃饃把一顆水果糖拴在一根紅毛線上,提著在他倆麵前晃蕩,他倆踮著腳,可那顆糖,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就是吃不到嘴裡! 結果,老病號一推蕭長元,哈哈,兩顆腦瓜“咚”地一聲,撞在一起,不過,好歹,吃上了! 小屋裡,又是笑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