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命運齒輪 淩嵐同學 5885 字 2024-03-17

江夏沒想到自己竟是最晚一個到的。一踏進包廂門,便被一群熟悉的臉龐圍住了。   或許是多年沒見了,大家夥的寒暄格外熱情,不是恭維她“沒變樣兒,還那麼年輕”,就是自我嘲諷“瞧我這肚子大的”,“看我頭發都白了”。   然而熱情中卻透著一絲拘謹。有人臉上堆著笑,可是一雙手卻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   也難怪,曾經一條弄堂裡長大的,如今卻活成了不同身份,不同階層的人,就連開個玩笑也得擔心合不合適。   但好在方洋是生意圈裡摸爬滾打的人,調侃這個,打趣那個,一張嘴就沒停下,絕不讓一句話落在地上。很快,大家夥就被他逗得放鬆了下來。   開始上菜了。方洋提了個頭,大家夥舉起杯子打了一圈。接下來就各自隨意。這畢竟不是應酬,沒人勸酒。   兩杯下肚,有人笑著問“方大老板”最近公司發展的如何,又實現了多少個“小目標”?此話引起了大家夥的興趣。然而還不等眾人展開“吹捧”,方洋卻一臉苦笑。   別提了。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嘆了口氣。   近兩年地產行業不景氣,他們所在的集團也是一路下坡。他們工程公司就更別提了。以前市場好的時候,現金流充足,回錢快,大家都是墊資進場。結果導致好多賬如今都爛在那裡。有他們欠了別人的,也有別人欠他們的。現在,他一年倒有半年的時間都在天南地北地要賬。   方洋說的應該是實話。   剛剛上樓的時候他還詢問江夏,最近行裡貸款審批得嚴不嚴,一般需要多長時間。估計是出現了資金問題。可是他那麼大的公司,要堵的窟窿肯定小不了,江夏的單位就是地方小銀行,江夏又隻是一個小網點主管,根本幫不上他什麼忙。   方洋這麼一說,觸動了在座的其它人,不少人也跟著唉聲嘆氣起來。   外號叫“小胖”的韓立,之前一直在海城一家“五百強”企業供職。結果前年被公司裁員了。在家裡待了一年多,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又適應不了“家庭煮夫”的位置。整個人狀態越來越頹。他老婆是海城本地人,受不了他那副樣子,最終兩人分道揚鑣。   去年年底,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江源。   他端起杯一飲而盡,然後說自己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當年父親去世之後,沒賣掉南城的這套小房子,好歹如今還能有個窩。   有人關心他現在乾什麼。他說還是乾原來的老本行。   跟一線城市比起來,江源就是個小地方,他這個行業的人才沒那麼多。再加上他有經驗,工作不算難找。隻不過薪資待遇方麵不能比,一個月到手也就幾千塊。   如今他踏踏實實留在江源,前妻帶著孩子在海城。他一個月去一趟,看看孩子,再給點生活費。日子就這樣湊合過下去了。   眾人紛紛替他惋惜。他自己反倒不在意地笑著,說這有啥,現在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也挺好麼。頓了一下,他想起了什麼,問大家夥還記得周敏兒麼?   這個名字一出,頓時在座的男士們來了精神。   誰能忘了周敏兒?那可是當年的“村花”,七巷八弄多少男孩的夢中情人,暗戀對象呢。大家夥哄笑著。   她“進去了”,韓立說。   此話讓眾人紛紛愕然。江夏也很疑惑,說周敏兒不是出國了嗎?   周敏兒是城中村的人,江夏和她認識,但不算太熟。隻記得當年城中村拆遷之後,周敏兒嫁了一個外籍華人老公,結婚之後就隨著丈夫出國了。   是出國了,但前年又回來了。韓立說道。   說是代理了國外一個“知名”保健品牌。在海城寸土寸金的商業街上租了一間大辦公室,裡麵掛滿了她跟各種政商名流的合影。還給自己弄了一堆很唬人的頭銜。到處講座,上課,忽悠人買她的產品。還發展了不少下線。   那不就是傳銷嗎?有人小聲道。   沒錯,就是傳銷。韓立點頭。   她人長得漂亮,又能說會道。不少中產家庭的太太們都很吃她這一套。韓立的前妻聽了幾節課就心動了,買下了一堆產品。要不是韓立死活拉著,差一點也得把身家賠進去。   結果沒出兩年,周敏兒就被抓了。據說涉及的金額好幾千萬。   曾經的“青春女神”就這麼“隕落”了。男士們集體沉默了一陣。   眼見出去闖蕩的人都混得這副模樣。留在江源的其餘人也放下了麵子,紛紛開始“自曝其短”——   有人說自己沒有本事,隻能二十年如一日,窩在一個單位裡不敢挪動。賺著一份微薄的薪水,過著“一眼望到頭”的日子。   旁邊的人說你這蠻不錯的了,至少穩定。   他自己倒是能折騰,什麼流行就乾什麼,總覺得能趕上“風口”賺大錢。可到頭來,賺大錢的永遠是別人,自己是乾什麼賠什麼。如今負債一堆,連房子都抵押出去了。現在,特別想一份穩定的工作,好歹能一點點把債還上。   對麵的女人“嗤”地笑了,說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太貪心,想要的太多。她倒是巴不得過“一眼望到頭”的日子,可是老天不讓啊。   她不到二十歲就聽家裡的安排結了婚。婚後又很快生了孩子,接著就是全職帶娃,不圖大富大貴,隻一心相夫教子,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誰知人到中年了,狗男人跟她攤牌:在外麵有人了,連孩子都有了。   她當了十幾年的家庭主婦,啥也不會,根本鬥不過狗男人和小三。打過了也鬧過了,最終還是給人家騰了地方。   更可恨的是,狗男人料定她舍不得孩子,以此拿捏。她為了爭取撫養權,連錢也沒分到多少。   剛離婚那會兒,孩子還在上高中,正是關鍵的時候。光是一個假期的補課費就要了她半條命。那時,她每天一睜眼就得惦記著怎麼賺錢,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好在如今熬過來了,明年孩子就大學畢業了。到時候,她就可以歇一歇,享清福了。   她說著,撫了一把剛染過色的頭發,苦笑著說,自己的頭發都是在那兩年一下子變白的。如今若是不染色,一出門就得被人叫奶奶。   說來說去,原來大家都一樣,人到中年,誰也沒比誰好多少。   有人問起一個沒來的小夥伴王超。說這家夥平時最喜歡熱鬧了,方洋你怎麼沒叫上他?剛剛還在笑的方洋聞聲眼神一暗,沉默了兩秒才說,人不在了。   什麼?不可能!大家夥紛紛驚訝,有人過年那會兒還給他打過電話,人還生龍活虎的呢。   方洋點點頭,說自己也是打去電話才知道的。兩個月前,王超出差,在高速上跟一輛大貨車撞了。人當場就沒了。   更糟的是大貨車的保險過期了。車主哭窮說車貸都沒還完,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如今正在打官司。王超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沒了頂梁柱,日子很難。   方洋本來不想說的,打算明天獨自過去看望一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眾人一聽紛紛表示要一起去,沒空去的人也立刻掏出手機要轉錢給方洋。   眾人還在為王超難過,韓立又來了一句,你們還記得鄭誠麼?   這回包括江夏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了,過了片刻才有人想起:是住在巷尾的那個鄭誠嗎?   韓立點頭,就是他。   大家夥不記得鄭誠,這也難怪。   鄭誠的年紀比他們這些人略大,當年就是個悶葫蘆,跟誰也不來往。巷子拆遷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要不是韓立提起,大家夥哪裡還會記得有這一號人。   韓立說,十年前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在醫院辦手續,意外碰上了鄭誠。那時鄭誠人瘦得一把骨頭,要不是他先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來。   原來鄭誠一直留在江北,一直沒成家,也沒孩子。   當時鄭誠看見他挺高興的,一個勁拉著他說話。可那天韓立得趕在辦事處下班前辦完手續,就沒顧上多說。等忙完了他又專程去了一趟醫院。然而鄭誠卻已經出院了。   問了同房的病人才知道,鄭誠是癌癥末期,住不住院都沒什麼區別。如今估摸著,怕是墳頭草都已經長高了吧。   大家夥默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感嘆別人,還是該慶幸自己。   人和人的境遇竟然如此不同。四十出頭的年紀,有人當大老板,有人在吃牢飯,有人傾家蕩產一無所有,還有人已經一抔黃土了無痕跡。   比起來,他們這些人還算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活著,還有力氣在這兒抱怨。   說了半天,最後所有人一致認為就數江夏“過得最好”。   江夏命好。   當年高考,她的分數不夠線,原本隻能讀個高職衛校。可是正好趕上巷子拆遷,家裡分了一筆補償款。於是便花錢把她送到了外省,讀了一個民辦的財經院校。   幾年後畢業,一回來又正好趕上江源成立地方銀行。她的專業對口,於是順利入職。還是“元老級”的職工。如今在網點當負責人。妥妥的事業有成。   而家庭方麵,江夏也同樣“讓人羨慕”——跟一個南城的“官二代”結了婚。丈夫如今在某證券公司當“一把手”。婚後生的女兒圓圓,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學,985院校。   事業穩定,家庭美滿,女兒爭氣。哪裡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   然而聽著眾人的誇贊,江夏也像方洋一樣苦笑了兩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卻沒有說什麼。   說什麼呢?   難道要告訴他們自己的真實生活麼?   生活,從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從來都是把光鮮的一麵亮給人,不堪的留在暗處。她原本也想跟大家夥一樣倒倒苦水,發泄一番的。卻沒想到被眾人扣上了一頂“過得最好”的光環,苦水倒不出來了。   算了,還是憋在自己肚子裡好了。   席到一半,所有人都麵酣耳熱,徹底放飛。有人舉著杯子滿場跑,有人三兩捉對,勾肩搭背。有人追憶從前,有人暢想未來,最不能喝的那一個甚至已經趴在桌子上,開始打起了呼嚕。江夏在一旁看著,不禁莞爾。   然而嘴角才勾起,卻聽某個人大著舌頭說了一句:這麼多年了,林風那案子還沒破呢?   剛剛還吵鬧的包廂裡,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一層晦暗不明的神色。那人也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噤了聲。   其實,整個晚上大家都默契地回避這個名字。可偏偏還是有人忍不住提了。   片刻沉默後,已經喝紅了臉的方洋忽然站起身,把手邊的杯子倒滿,舉至半空:   來,咱們大夥一起給林風哥哥敬一個吧。感謝他當年對咱們的照顧。   話音一落,所有的杯子都齊刷刷地舉了起來。   或許是酒精的催化,不少人紅了眼圈。   那麼好的一個人,可惜了……有人嘟噥著。有人喝乾了杯中酒,忽然大聲地罵了句臟話,媽的老天沒眼,好人沒好報!   江夏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