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荒謬》 作者雨辰 扉頁 除了死亡,人世間最確定的兩件事兒莫過於根本的人性和無常的命運。但你如果在短暫的生命裡少注入執著、多放些愛進去,或許會好一點兒。 序篇《相遇》 今天這個生日是陸卓楠的“大生日”,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謂“天命之年”的50歲。 妻子比陸卓楠小13歲,同大多數女性一樣,她對數字並不敏感,卻很敏感於年齡這個特殊數字。跨過了50歲,便意味著一個人邁入了中老年。在或多或少的失落之餘,妻子還是為陸卓楠訂了蛋糕和重慶火鍋兒外賣,準備晚上和女兒一起為他慶生。 天氣也眷顧陸卓楠,一早兒就為他送上了最喜愛的雪花。不是細碎的那種,而是柳絮狀曼妙飄舞、目光來得及追逐的那種。隨意吃了口午飯,陸卓楠在溫暖的書房裡泡了一杯巖茶,欣賞著窗外的雪。 沒過多久,卓楠坐不住了。他起身穿上羽絨服、戴了頂棒球帽兒、下樓沿著小河慢慢向西溜達,不知不覺走出了兩、三公裡,發覺自己走到了一大片野樹林的邊緣,周圍空無一人。從距離和方向上推測,大概是在朝馨農藝園的附近。卓楠沒來過這片偏僻的樹林,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漫步走進樹林,突然覺得脖子有些僵硬,便用力一抬頭兒。躲過了帽簷兒的遮擋,幾片雪花兒落在他臉上,有一片兒還粘在了睫毛上。卓楠條件反射地瞇起了眼睛,就在這一刻,他神奇地記起了這片樹林,其實他並不是沒來過,而是太早以前來的。 25年前,就在卓楠25歲生日那天下午,也正下著雪,詩杭也準備為他慶生。兩人一起買了很多好吃的,開車往家走。卓楠看到沿河的這條小路很清凈、漂亮,大方向上看也比去繞北邊的大路近,便嘗試開了進去。 小路曲折而狹窄,一路上一個人也沒看到,好在也沒有車,否則對麵碰上,錯車很困難。開了沒一會兒,這片野樹林就出現在了小路的左側。這時,天空忽然放了晴,陽光淋灑在樹枝托起的積雪上,隨著車的前行,不時反光閃爍、異常靚麗。詩杭提議先玩兒會兒雪再回家,卓楠很高興地答應了。 那時,這兒附近還沒有什麼農藝園,隻是莽莽一大片野樹。而那時的樹們也年輕、苗條,沒有如今這麼沉穩。詩杭挽著卓楠的胳膊走進樹林深處,兩人一起堆了個雪人兒。趁卓楠不注意,詩杭將一枚結結實實的小雪球兒塞進了他的衣領兒。卓楠大叫一聲、邊往外掏邊追詩杭;詩杭則邊笑、邊跑、邊繞著樹躲閃。 費了好大勁兒,卓楠終於捉住了詩杭、將她擁入懷裡。喘息幾下後、兩人吻在一起,很久也舍不得將那四片柔軟、溫暖的嘴唇分開。雖然有些累了,兩人卻一時還不願意走,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可這兒除了樹就是雪,根本沒地方坐。 詩杭忽然發現身後一條岔路的盡頭兒有塊大石頭,兩人趕緊走過去。那塊大白石頭半米來高、頂部很平,像是專門為他倆準備好的長椅。卓楠用手拂去石上的雪,掏出紙巾將表麵擦凈,然後脫下自己的羽絨服、疊成了厚厚的四折兒、墊在上麵叫詩杭坐。 詩杭怕卓楠感冒了,趕緊抄起羽絨服、重新為他穿好。卓楠說自己不怕冷,詩杭卻說她有辦法。隨即,詩杭脫下自己的羽絨服、疊成兩折兒、鋪在石頭上。她叫卓楠先坐下,然後自己坐到卓楠腿上、鉆進了他懷裡。卓楠抱住詩杭,詩杭輕輕拉扯著因為包裹了兩個人而無法閉合的前襟,兩人就這樣一半兒寒冷、一半兒幸福地聊著、笑著。 這些古老、模糊的底片在卓楠腦子裡逐漸清晰起來,像是被誰強拉著,他徑直走向樹林深處,雖然他知道那塊石頭應該早就不在了。這片樹林真不小,而且雜路交錯、還有些起伏。找了半天,卓楠終於轉向了,仿佛遇到了“鬼打墻”,走著走著便繞回了原地。 明知沒什麼希望還要找?卓楠嘲笑自己又執著了。他站在那兒張望了一下大方向,準備一走了之。就在暮然一轉身時,他看到一條不能叫“路”的小道兒,兩側密密麻麻的枯枝吞噬了這條小道兒的脂肪,想來到了夏天枝葉濃密時,這條小道兒是不存在的。現在它很瘦弱、很可憐地躲在那兒,盡頭處隱約能看見一塊大石頭。 卓楠立刻踏進了這條小道兒,羽絨服被兩旁的枯枝剮蹭著、沙沙地響。就是這塊石頭呀!哪兒像什麼記憶中的長椅?分明就是座倒塌的墓碑、落寞地臥在那兒。25年過去,它的皮膚已經發黃、泛灰,很多地方還附著了黑黑的汙跡。 卓楠彎下腰、撫摸這塊冰涼的石頭,眼裡猛地淌出來不少熱乎乎的淚水。哭對一個50歲的男人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但卓楠今天的眼淚來得太自然了,一絲一毫阻力也沒有。他不明白25年過去、一代人都結束了,為什麼想起那段兒經歷,自己觸發的傷感還是那麼深? 不知過了多久,卓楠哭累了、也哭舒服了,全身疲軟又輕鬆地坐在了石頭上。這次,他可沒脫下羽絨服墊著,因為他早沒有了25年前的火力,絕不敢隻穿一件衛衣坐在雪地裡。 卓楠點上一支煙,卻又忘了吸,隻是愣愣地用手指夾著。大石頭把冰冷毫無保留地傳遞到卓楠的臀部和大腿,他的腳不由自主地抬起來、又放下。隨著皮靴一次次著地,腳下的積雪和枯葉發出一種咯咯吱吱的聲音,成了這片已經休眠的樹林裡唯一的生氣。 過了沒多久,卓楠感覺精神有些迷離,仿佛在做夢、卻又不像是夢。他隱約聽到另一雙皮靴踏雪而來的聲音,和自己腳下的很像。那聲音由遠而近,不久,一個身影站到自己麵前。奇怪的是這人的身高、體態、甚至相貌都和自己相仿,也穿著件羽絨服、戴著一頂棒球帽兒。唯一的區別是這人戴的帽子是紅色的,自己是黑色的。 空空如也的樹林裡突然冒出來這麼個人,這麼近地站在麵前、一語不發,著實令人恐懼。很奇怪,卓楠一點兒也不怕、不吃驚,甚至都不覺得奇怪,他隻感覺到心裡很舒服、很平和。 “你好!你是?”,卓楠站起身,向這人伸出了右手。 “叫我卓南吧,我姓陸、陸地的陸、卓越的卓、南方的南”,回答的同時,卓南先看了一眼卓楠伸出來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同卓楠握了握,卓楠感覺他的手有點兒涼。 “這麼巧?我也叫陸卓楠,不過我是楠木的楠”,卓楠高興地說:“一起坐坐嗎?”。 卓南點點頭,卻沒坐下。雖然此時天空還飄著零星的小雪,畢竟西南方的天更亮一些,亮光從卓南身後投過來,想看清他非得要繞到他的西麵才行,卓楠隻好自己先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的經歷、全都知道。這麼多年你過得怎麼樣?”,卓南說出的話也很奇怪。 知道我的經歷?還全知道?什麼意思呀?就在卓楠投去詢問的目光時,西南方一股強光穿過枯葉的間隙、異常炫目地閃了一下,刺得卓楠雙眼酸疼。他趕緊歪過頭兒、閉上了眼睛。 短短幾秒鐘,卓楠兀自產生了一股奇妙的體驗。眼前這個卓南確實知道自己所有的故事,而自己的腦海裡也瞬間過電影兒似地照見了他的全部經歷,太神奇了!卓楠感覺自己同他應該是一對有心靈感應的孿生兄弟,或者時空錯位下遊離的同體,今天很幸運地相遇了。 那道強光隨著太陽的偏移消失了,卓楠睜開眼,見卓南已經點上了一支煙,吐出長長一縷煙霧。等那些煙霧上升、消散後,他灑脫地對卓楠說:“我覺得你和20多年前的變化不大”。 “我覺得你也沒怎麼變”,卓楠很陶醉地回答。 “咱倆隨便聊聊?你覺得生活裡什麼最重要呀?”,卓南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卓楠想了想說:“年輕時我以為是成功,後來明白了成功是個偽命題;歲數兒大了以後,又覺得錢很重要,其實也不是;現在,我能明白的就是喜悅最重要”。 卓南聽了便一笑:“文科生用詞兒真是的!喜悅?不就是快樂、高興嘛,說通俗點兒吧”。 “不一樣”,卓楠馬上解釋說:“快樂是由自身以外帶給自己的好的刺激;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並不需要外部條件”。 “夠神秘的”,卓南笑道:“不管喜悅還是快樂重要,我剛才看到的是你哭了好半天”。 “對,我沒控製住。無所謂,哭好就好了”,卓楠輕鬆地回答。 卓南又問:“成功我也不想說,你說你後來覺得錢很重要,可你積累的財富沒多少呀”。 “確實沒多少,夠一家人生活而已”,卓楠坦誠地回答。 “那快樂、不是,喜悅呢?50歲的人想法不會輕易再改了吧?你喜悅嗎?”,卓南追問。 “喜悅”,卓楠脫口而出:“今天遇見你、現在能在這兒跟你說話,我就很喜悅”。 卓南立刻反問道:“你剛才不是說喜悅不需要外部條件嘛?是不是自相矛盾了?”。 卓楠毫不猶豫地回答:“不矛盾,如果沒遇到你,我也喜悅;遇到了、也喜悅,真的”。 卓南笑了,笑容裡有種滑稽的無奈感:“好吧,那、你覺得生命裡什麼最重要?”。 卓楠回答得很清楚:“過去我認為是愛情,其實還是喜悅最重要”。 卓南聽後、頓了頓說:“你看,你能回答我,就說明你也認為生活和生命是兩回事兒。人在不同階段重視的東西不一樣,這很正常。不過你好像哪樣兒都沒做好,我這麼說你別介意。我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真的努力過?”。 “怎麼樣才叫真的努力?”,卓楠認真地問。 卓南的眉毛一挑、回答道:“就是不在乎其它、做一切能達成目標的事兒呀”。 卓楠緩緩地點了點頭兒:“我的努力可能達不到你的標準,我覺得努力隻是一種本分吧?人活著為什麼不好好做自己該做和想做的事兒呢?可經過了50年,我看懂了一個事實,很多結果和人的努力都沒關係”。 “你有點兒宿命,我覺得隻要一個人努力到位,任何提高和改變都能實現。當然,努力不隻是賣力氣,還有更重要的,比如分析、選擇、認知”,卓南解釋道。 卓楠聳了聳肩說:“如果你通過努力提高了、改變了,很好呀!我真心恭喜你。不過,習慣也好、認知也好、甚至行為模式也好,你能改變、別人沒改變,或許也是注定的。換句話說,你有欲望去改、別人沒欲望、甚至從來沒想過要改,這或許也是注定的。其實”。 這次,他的話被一陣笑聲打斷了:“哈哈哈哈!照你這麼說,人什麼也不要做了,反正做不做也沒用,一切都是注定的”,卓南反駁道。 卓楠也笑了笑,稍等一會兒說道:“我可能有些表達誤會吧,其實咱倆的觀點沒有矛盾。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有好的想法、努力做事兒、好好生活,大家都應該這樣,特別努力的人我也很佩服。但我必須尊重我認識到的事實,我發現決定人生道路的關鍵點基本都不取決於自己,你怎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取決於誰?上帝?上天?”,卓南笑著反問了一句,笑聲中隱含了一絲嘲諷。 卓楠毫不介意,他先陪卓南笑了笑,然後說道:“取決於自然的安排。你別笑,自然真挺偉大、也挺神秘的。因為它太復雜了,根本沒法兒看清楚,所以好像也挺荒謬的”。 說完,他發現卓南還在搖頭兒,想了想又說:“我多囉嗦幾句啊,你也別介意。比如說,你肯定打過臺球兒。開桿一般都是對準最前麵、最中央的那顆球兒用力一擊。沒有球兒落袋就輪到對方打;你的球兒先進袋,你就繼續打;如果你運氣不好,對方的球兒先落了袋,你等於不但替對方進了球兒,還得讓給對方去打,是這樣吧?我並不宿命,我剛才說到了運氣,其實我明白每一桿的結果都取決於你的力量、角度;球兒的擺位、間隙;臺麵的傾斜度、摩擦力等等,甚至包括地球自轉的影響。這個結果是無數因素導致的一個必然,可你在開桿的時候兒能計算出來嗎?肯定不能。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盡本分和接受,我的努力就是對準球兒、用力打一桿。至於到底誰打第二桿?我不認為能通過我的努力掌控。人世間的關聯、影響、因果比打球復雜無數倍,一切必然對人來說也就變成了偶然的、隨機的,甚至是荒謬的”。 卓南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慢慢坐下來說:“今天遇見你,我也挺高興,不、是喜悅。哈哈!不過,我更多的還是好奇,咱倆好好兒聊聊?”。說完,他用期待的目光望著卓楠,卓楠微笑著點點頭。 卓南深吸了口煙、想了想說:“那咱們就從25年前的隆基公司說起吧”。 聽他這麼說,卓楠很自然地高仰起頭,望向了蕭瑟的天空。他的眼神仿佛被上升的煙霧搭載著,繞過枯枝、跳躍光線、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上部《鴞鸚鵡》第一章涅槃 第一節天賜 不論哪兒的人、也不論男人還是女人,20歲出頭兒都很美好,至少很美吧。那個年齡可以任意揮霍而無需在意,好就好在“不在意”上。如果因為在意不敢揮霍,就會好得不自然、美得不徹底了。20出頭兒的年紀像清明節前的龍井茶,又像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兒,鮮美無比。而這鮮美來自於稚嫩,稚嫩是經不起風雨的,所以這鮮美也很難長久,因此更加珍貴。 上世紀末的一個盛夏,在BJ,正當無數知了伏上樹枝瘋狂吟唱的時候兒,從一所普通的文科院校畢業,在一家普通的公司做了一年普通職員後,陸卓楠的命運猶如這個季節曝曬在驕陽下的鮮肉,發酵出了不普通的變化。在機關工作的父親為他介紹了一份新工作,那機關下屬的一家小公司,名字叫“隆基”。 隆基公司很小,利潤卻很高,活像隻下金蛋的母雞。一手拿到一家國際先進安檢設備中國獨家銷售權;一手依托著機關的人脈,壟斷行銷全國各大機場。外加那位因為過於聰明而過早謝頂的秦總深諳生意經,陸卓楠入職時,這隻母雞的氣派正比那些報曉的公雞還要威風。 隆基公司的辦公室設在東三環北路的蘭苑花園,是當時非常高檔的商住兩用公寓。優越的地理位置和高檔的物業服務招攬來不少大陸暴發戶兒和港臺小商人。當時的售價每平米已超過了一萬元,普通市民想想都算罪過。不過,這價格如果放到今天,也隻能去六環外飽覽清風明月了。 上班第一天,秦總帶著卓楠走進蘭苑花園的前臺。迎麵兒一位身著淺磚紅色西裝套裙的女孩兒熱情地和秦總打了個招呼,然後很自然地向跟在秦總身後的卓楠也問了聲好。 這女孩兒看上去和卓楠年齡相仿,笑的時候兒流露出一種明媚的美,讓卓楠不由得為她又減去了兩、三歲;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烏黑、柔順的長發在額頭一側分開,露出一張可以用“完美”形容的臉;她的五官異常精致,特別是那雙大眼睛,讓人看後很難將目光移開。非但如此,這女孩兒的眉目間和嘴角兒旁還蘊含了一層難以形容的溫暖、恬淡的氣息。 卓楠從未見過這樣的美,或者說以前從未看清自己心裡的美。每個人心中都有美的標準,卻大都是個輪廓,遇到實例前並不具像。就在那一刻,卓楠心裡的美仿佛相機對準了焦點,那是種眼神一碰觸就會在心裡植入一種不安的奇怪感覺。兩、三天後,卓楠才找到一個適當的理由兒接近這女孩兒,看清了她胸牌兒上的三個字:“王詩杭”。 卓楠在隆基公司乾得很起勁兒,一來是新工作有意思,二來自不必說,他非常享受每次走過前臺時看到王詩杭的感覺,仿佛看到花兒開了一樣愜意,可惜不是自家的花。如果哪天沒見到王詩杭,卓楠便會像吃餃子沒蘸醋或吃年糕沒撒白糖一樣,缺了不少滋味兒。 卓楠原本沒什麼奢望,這樣的美能常見就很滿足了。但詩杭仿佛潛移默化地成了一筆貸款,不論環境如何變化,隻要時間還在繼續,每天都會在卓楠心上添筆有待償還的利息,使他輾轉反側、消化不良。 有人說愛是人審美的集中爆發,對內向的卓楠來說,這種爆發無非像受了潮的爆竹引線,雖然燒得慢,卻架不住總拿烈火引燃。詩杭有沒有男朋友?我能追到她嗎?卓楠開始失眠了,時常這樣兒自問自答,有點兒像小貓兒轉圈兒捉尾巴。捉不到,白費力氣;捉到了,也隻是自己的而已。但是,小貓兒捉尾巴很快樂,卓楠卻開始抑鬱了,猶如犯了魔怔。 終於,在一天下午,卓楠跑去出國人員服務局的外匯商品大樓,選了套精致的進口美甲包兒,準備送給詩杭。那個年代,進口商品隻在BJ友誼商店或這裡才能買到,而且需要護照,因為這是按指標兒供給出國人員的免稅商品。 卓楠沒有護照,等於一位沒有資格的顧客。不過中國人很變通,資格可以用禮貌來交換,卓楠買的東西又不貴,最終還是在收款臺等到了一位願意把護照借給他的好心人。買好東西、回到蘭苑,詩杭正一個人站在前臺。卓楠惴惴不安地掩飾著從頭到腳的刻意,走了過去。 “你出去啦?”,卓楠正在琢磨如何開口,詩杭搶先和他爽快地打了個招呼。 “是,外麵終於涼快點兒了”,卓楠邊說邊取出東西、遞了過去:“有人送了我這個,我哪兒用得上?給你吧”。 詩杭一愣,卻見卓楠的大長胳膊快把東西遞到自己胸口了,那架勢仿佛如果不接,立刻會被強塞到手裡。詩杭先禮貌地接過去、低頭兒看了看、不知說什麼好。等她抬起頭兒來道謝時,發現卓楠已經走到電梯間了。 回辦公室坐定,卓楠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要走開?怕人看到自己送詩杭禮物還在其次,主要是因為他看見了詩杭從未有過的尷尬表情,這表情讓他感覺心疼。雖然遞出禮物就走大有一種強買強賣的霸道,可誰知背後的原因卻恰恰是因為心軟了。 第二天午後,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卓楠接起來,聽到一個甜美而熟悉的聲音:“你好!我是前臺,你們是不是有輛車來送貨?送的是書”。 卓楠脫口反問道:“你是王詩杭吧?”。他的聲音格外洪亮,好似雨後看見了天上的彩虹,卻所答非所問。因為第一次接到詩杭的電話?興奮地忘了語言邏輯?還是急於向她證明自己能聽出她的聲音呢?卓楠說不清,總之,他有點兒心慌意亂。 詩杭沒回答他,繼續說道:“他們車大,擋了門兒,請他們盡快挪一下好嗎?”。卓楠立刻答應一聲兒,隨即下了樓。 當運輸工人將最後一批書搬上電梯後,卓楠沒有再陪他們上去。他留在了前臺、欣賞著詩杭用一塊兒雪白的抹布擦拭著大堂中央那棵大鐵樹的葉子。 “擦樹葉兒也是你的活兒呀?”,卓楠鼓起勇氣笑著問詩杭。 “哪兒呀?我看落了這麼多灰”,詩杭隨即壓低聲音說:“可能是阿姨忘擦了”,然後又恢復到了正常音量:“怪可憐的,給它們擦擦乾凈吧”。說罷,詩杭扭過頭兒、望著卓楠一笑,那股甜美讓卓楠恨不得自己立刻變成那株鐵樹。 “你們買這麼多書乾嘛?”,詩杭問卓楠。 “送客戶的,顯得有文化唄,估計客戶也是當家具一樣擺著。真想看書,誰買這種精裝硬殼兒的限量版?貴都不說,捧在手裡不嫌沉呀?”。每次有機會同詩杭講話,卓楠總會不自覺地話多,好像詩杭會按字數兒付他稿費。 詩杭再次莞爾一笑,卓楠被這槐花兒香蜜浸泡過的甜笑折磨得實在受不了,鼓起勇氣問道:“你的呼機號兒是多少?咱倆相互留一個吧,公司有事兒也方便聯係”。 詩杭看了卓楠一眼、答應一聲兒、放下手中的抹布、從一旁的桌子上取了張紙、寫上兩個號碼兒。然後,她親切地靠近卓楠些、調轉筆頭兒、筆尾指著那張紙說:“上麵是我的呼機號兒;下麵是我家的座機號兒”。 卓楠興奮地取過詩杭的筆,把自己的號碼兒寫在下麵,然後從中間撕開。撕一張紙,隻需一折、一撕兩個簡單的動作,大一點兒的孩子都能做好。卓楠卻沒撕整齊,歪歪扭扭地,好在號碼兒的位置並未撕壞,否則還得重新寫過。 詩杭見狀笑了笑,接過卓楠為自己折好的半張紙。整齊的折疊掩飾了這張紙的醜樣子,就像卓楠努力用平淡的表情掩飾了內心的歡快。不過,他想親近詩杭的本意掩飾不了,因為公司有事兒並不需要傳呼,直接打電話最方便。 隆基公司的主營業務是銷售安檢設備,上班兒快兩個月了,卓楠不是坐那兒研究設備技術,就是去辦秦總交代給他的雜事兒,從沒見公司談過什麼生意。秦總上下班兒很準時,考勤上算是位敬業的老板。但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被看似有魔力的電腦屏幕控製著,那專心致誌的樣子有點兒像正在打電子遊戲的男孩兒。 公司時常有人造訪,打過招呼便走進秦總的辦公室,關起門兒來單談。除了午餐,秦總很少同大家在一起。卓楠慢慢才知道,秦總是在炒股,怪不得作息那麼準,每天都在交易時間緊盯著大盤。往來的客人其實多半兒不是一起炒股的“莊家”,便是證券公司的“專家”。莊家有錢、專家有術,兩家配合起來,一茬兒又一茬兒地收割著數不清的“韭菜”。 也許因為卓楠敦厚、老實,剛來不久,秦總就讓他開車帶著沒駕照的財務喬大姐去銀行或證券營業部辦事兒,有時甚至放心讓卓楠自己去。卓楠那時的月薪兩千多,標準的工薪族,卻時不時拿著一張價值他月薪幾千倍的支票去光顧銀行的要客部或走進證券營業部的大戶室。手中的支票曾經讓他純潔地思考過:公司主打設備每臺才四萬,如果這些是銷售收入,什麼時候兒簽過那麼大的單子? 秦總高興時會給卓楠上兩課,指引一下他的人生。有些是金玉良言,可卓楠沒條件做,比如秦總說:“人不管乾什麼,金融和理財必須學習,而且必須實操”;有些話寓意深刻,卓楠那時卻聽不大懂,比如秦總講:“咱們是半吃皇糧的公司,這是優勢、也是限製”。 卓楠理解優勢所在,但限製具體是什麼呢?秦總笑笑不答,微笑的秦總不會想到,他對這些所謂“限製”的成功突破也導致了他日後倉惶地逃離了祖國。 秋天到了,BJ的銀杏葉子露出了一絲安詳的微黃色,兩年一度的“國際安防設備展”在公司附近的中國國際展覽中心開幕了。卓楠的分工是運送設備、參數調試;秦總的秘書小馬兒則忙著翻譯、製作各種參展材料兒。 說到國展,最風光的日子要數國際車展,現在也如此。參觀者可以按性別劃分,女的看車;男的既看車、更看車模兒。那時不但還沒有智能手機,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手機。因此,想同豪車合影,隻能輪流讓同伴兒用相機為自己拍攝。 女孩兒們很有意思,拍照前會請模特兒讓開點兒,免得自己相形見拙。有些男士則大方得奔放,一邊撫著豪車、一邊擁著美模兒的肩頭拍照,聊以慰籍普遍存在的虛榮心。不好意思上臺的男人也不落空,盯住車模兒狠狠地看幾眼,完成意淫後走向下一展臺。她們和他們,猶如素食主義者與肉食主義者一般,各取所需、對比鮮明。 開展前兩天,意大利廠家的銷售經理Pitti飛抵BJ,秦總當晚為他接風,所有同事坐陪。波爾多紅酒配以高檔美食,讓這位意大利人更加奔放起來。酒過三巡,他學著中國人的樣子,繞桌兒逐個兒敬起酒來。 敬到卓楠時,Pitti直接把大屁股塞進了卓楠身旁的那把空椅子。他的手用力拍打著卓楠的大腿,連聲說:“Excellent”。Pitti知道卓楠剛加入隆基不久,下午備展時,卓楠調試設備的嫻熟令他確實刮目相看。 秦總麵帶微笑望著他倆,坐在秦總身旁的是剛從局機關分派到隆基做副總經理的吳麗筠女士。她沒有笑,而是用狹長的眼角兒撇了卓楠和Pitti一眼。 吳麗筠今年30來歲,徐娘半老、小巧玲瓏。雖然有些姿色,但那對兒薄薄的嘴唇時不時總要繃起來,同時下巴也微微高抬,彰顯出一些高傲。雖然還不知道她是否真有值得高傲的資本,些許不適已經被人先領略到了。仿佛喝中藥,療效還無從談起,苦澀卻領略了一個夠。 吳麗筠和卓楠同住一棟機關宿舍樓,她同一個南方生意人閃婚後多年沒孩子,原來說想讀博士、沒空兒生養。在拿到職碩士學位後,她卻仿佛忘了初心,不再對書本兒下什麼功夫。 同樓的大媽們最了解內情,說吳麗筠已經準備離婚了,那個南方老公早已常年不著家了。這位家庭不幸的女士最近更不幸地被機關的體製改革浪潮打濕了雙腳,在反復權衡了機關的上位機率與下屬企業的“錢”途後,她選擇了隆基公司。 組織對待組織內的人怎麼好意思像主人對待穿舊了的鞋一樣說扔就扔呢?反正那時很多機關都有未脫離體製的下屬企業,於是便往下分派這些“人才”。而接收上麵多餘的“人才”是下屬企業分內之事,既然攔不住,索性就歡迎吧。 好在分下來的人都經歷過機關的素質歷練,嘴嚴又不搗亂,養著一、兩個白吃飯的,成本比同機關領導搞得不和睦要低得多。秦總太洞悉這些道理了,吳麗筠剛入職一周,秦總便為她配了部本田雅閣轎車,這是留在機關的小乾部們絕對無法企及的待遇。 作為一位新人、特別是高職位的新人,總要帶來些改變。不管現在好不好,沒改變在某種程度上就等於沒貢獻。因此,吳麗筠加入隆基剛兩、三周,雜誌訂閱風格和午餐口味兒一齊改了;原本就不多的私人電話被明令禁止了;卓楠去機場辦事兒不需要再走高速公路了;最可怕的還是秘書小馬兒起草信件的格式、字號都改成了機關標準。還沒接觸業務,吳麗筠已讓隆基氣象一新了。 真讓人想不到,這個安防展居然也有近似車展的氣候,連續四天賓客應接不暇。與車展不同,沒了漂亮的模特兒,省去了欣賞的時間,展會上剩下了廠商與客戶這些應該剩下的人。欣賞模特兒使人愉悅;談成業務令人掙錢,欣賞難免耽誤掙錢,而掙錢的一大目的卻是為了更好地欣賞,實在是既矛盾、又統一。 展會第二天上午,一位身著咖啡色筆挺西裝的男士走進了隆基的展臺。這人30出頭兒、走路挺拔、舉止沉穩。參觀完設備,他又參觀起了卓楠,盯住卓楠的眼神讓卓楠有些不自在。 過了會兒,他走過來向卓楠問了幾個技術問題,然後又同Pitti攀談起來。他英語的風格和他的舉止很相似,語速緩慢有力、用詞也比較傳統。 最後,問到了設備的價格。卓楠遵照吳麗筠的吩咐將她的名片兒遞給這人。這人隨即會意,又堅持和卓楠互換了名片兒才走。他的名片上印著“正信通移動通信有限公司-行政部-安全與風險經理-趙梓橋”。 這天的參觀者太多,輪番兒講解讓卓楠感覺自己已經說完了一個月的話,累得胃口都沒了。中午,當卓楠向遞過盒飯的小馬兒搖頭兒時,尋呼機響了,要他復臺。 卓楠借了部手機打過去,尋呼小姐說王詩杭女士留言:“這兩天挺忙吧?辦展肯定特累!多注意休息”。沒想到詩杭會主動關心自己,卓楠立刻像低血糖患者吃了一大塊兒巧克力,精神和體力瞬間得到了良好的恢復。 移動通信在上世紀末的中國還不普及,尋呼機卻很普遍,但漢字顯示的不多,因為服務費太貴了。大多數尋呼機都用數字或字母代替尋呼者的姓氏,後麵跟一個回電號碼兒。如果你想留言就留給尋呼臺,等被呼叫者復臺時,再由那個古老的職業“尋呼小姐”去轉述。 別看這設備很原始,卻也有趣。當你看到代碼後,猜出對方是誰,卻不知道他想對你說什麼。那種伴隨猜想的期待有如坐在餐桌前看到上來的菜用蓋子蓋著,有沒有掀開一看的沖動呢?現在,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信息獲取和實時交流已方便至極,大數據時代下全民裸奔,完全沒了慢溝通的享受與私密的情趣。 展會第三天,卓楠一早兒剛到展臺,來得更早的Pitti就問他下班兒後有沒有安排?今晚想單獨請他吃頓意大利餐。卓楠爽快地答應了。幾天的相處,他喜歡上了這位年近40卻不失20歲舉止的意大利哥哥。 餐廳選在Pitti下榻酒店的一層,那兒有家很不錯的意大利餐廳,正門兒對著東三環。卓楠每次開車從主路經過時都能看到,卻從未光顧過。二人就坐後,Pitti點了瓶兒意大利紅酒,雖然沒有秦總接風宴上的那款法國酒貴,但口味兒很不錯。 Pitti為卓楠講解這款酒的產地以及果香特色,弦外之音仿佛在強調意大利的紅酒並不輸給法國產的。他還教卓楠如何轉動叉子將意麵攪起來,這樣吃著更方便。卓楠問起Pitti的家鄉,他說在比薩。卓楠告訴他中國人沒有不知道比薩斜塔的,因為伽利略做實驗的故事被編進了中國的小學語文課本兒,Pitti聽後哈哈大笑。 “吳麗筠怎麼樣?”,兩人正聊著,Pitti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我不了解”,一句短語後,卓楠自顧自吃起來、不再講話。他認為聊那個女人會破壞晚餐的味道。 Pitti見狀一愣,卓楠果斷的語氣和年輕不知掩飾的眉頭讓他收起了後麵的話。也許他想給這個不經世事的小弟一些提醒,但現在隻好聳聳肩,用個中性詞結束了當前話題:“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