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猜測孔乙己大概死了,街坊鄰居也說他死了的時候,我卻又看見了他。 那是我猜他已經死了的第二年,我仍在酒館裡當夥計。當時我在櫃臺前,透過窗戶,眼睛一瞥,看見了仍然穿著長衫的他。他的黑而皺的長衫在白光下顯得有些泛白,有些發亮。我心裡想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隻不過是俗世的塵埃,沒什麼稀奇的。再往近點,他的左腿曲著,腳跟碰不著地,用一支拐杖支撐身體。那拐杖是一根樹乾,彎彎曲曲的,布滿昆蟲結繭後留下來的疙瘩,首尾兩端用布條纏繞著,已經發黑了。而他的右腳勉強能夠伸直,站立。他一步步朝酒館走來,一瘸一拐,費了好大的勁,到了酒館,稍稍喘息後高聲嚷道:''溫一碗酒。''但聲音有些顫抖。 他坐下了,坐在地板上,屁股下墊一個蒲包,從前他是站著的,現在腿瘸了,也隻能坐著了。我看見他的臉,像從前一樣黑且瘦,皺紋更加深,交錯的看不清紋路,眼球外凸,胡子花白且淩亂,一張老樹皮似的。他來了,我喊掌櫃。酒館掌櫃見到孔乙己,喜笑說:''呦,你回來了,這三年你去了何處。''胡亂寒暄了幾句,想著了舊事:''哦,對了,你還欠我十九個錢呢!''邊說邊拿出賬目放在他的麵前。孔乙己笑著回答:''錢自然是要還的。''他沒有看賬目,伸手從腰間摸出二十三文錢,分成兩份,對掌櫃說:''十九文還酒賬,四文溫一碗酒。''掌櫃拾過錢,漠然轉身離開。其實沒有人真正關心孔乙己去了哪裡,他活著也好,至少還有些樂子在,他死了也罷,死了就是死了,外麵的世界還是亂著,市井小販繼續營生,勾不起什麼回憶,談不上什麼遺忘。 孔乙己喝著酒,什麼也不想,隻木木地盯著酒碗發呆。酒館安靜得很,短衣幫一進到裡麵,安靜就被打破了。他們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孔乙己,走到他的麵前圍著他,還沒開口說話,他們就一哄大笑起來,似是要看他的笑話。孔乙己抬頭看他們,瞇著眼睛朝他們笑:''你們好哩。''短衣幫有些驚訝以為自己聽叉了,又一哄大笑,指著孔乙己戲謔道:''三年不見了,棱角倒磨平了不少。''孔乙己有些膽怯,擺擺手,掩飾窘態:''莫取笑我,莫取笑我。''孔乙己扭過身去握起拐杖艱難起身要離開,請求他們讓讓路。他們卻堵住他,孔乙己更顯窘態,不知道怎麼辦,是繼續坐著還是擠開他們?他停頓了一會兒,對他們說:''你們又何必為難我呢?我和你們都不過是在這世上茍活罷了,都跌落到了塵埃,滾得滿身汙泥。''短衣幫聽了這話越發不高興了,指著他罵:''我最討厭像你這樣的人,如果你真讀過書,怎麼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如果你真讀過書,那麼就明得理,怎麼會做那竊書的下流事?如果你真讀過書,怎麼會比我們過的還潦倒?你怕不是假的讀書人。要我看啊,你就是年輕時不好好讀書,幾十年來混日子過的,學無所成。等到別人問你是乾什麼的的時候,你說你是讀書人,禁不起別人的誇譽,就在冠上讀書人的頭銜的虛幻裡迷失了自己,以至於自詡清高。你的長衫,就是你的喬裝,你在騙你自己。''孔乙己聽得啞口無言,後隻輕聲說了一句:''我讀過書的,讀過書的。''那短衣幫用力扯著他的長衫,一甩,向門外扔去,右肩的長衫落在了泥地上,揚起了塵土,又落在了長衫上。孔乙己朝他扯的方向重重地摔下去,手上拿的拐杖也甩去好遠,碰到櫃臺邊緣,咚的一聲。我見孔乙己摔下去,我喊掌櫃。其實我早就意料到那些短衣幫要生事,之所以不喊掌櫃,也是想看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