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什麼喝酒(1 / 1)

年關將近的時候,幾乎每個城市的路口都增加了查酒駕的崗哨。因為“酒”是中國人聯絡感情、談成生意的重要媒介,“酒桌文化”在不同地區更有不同的解釋。在家庭聚會場合中,也會顯得尤為重要。   “酒好喝嗎?”在無數次目睹爺爺和父親喝得伶仃大醉的時候,陸星忍不住在飯桌上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爺爺正喝在興頭上,臉頰泛紅,跟人說話時已有有些顛三倒四,“丫頭片子,還想喝酒啊?你喝不了。”   “哦。”陸星不喜歡爺爺這麼喊她,“我不想喝酒,我就想知道好不好喝。”   “來。”爺爺隨手將筷子頭蘸進了酒杯裡,“來來來,給你個小丫頭片子嘗一口。”   “舔一下你就知道了。”滿屋子的親戚朋友都有些醉呼呼的,瞧著有人舉了筷子,也連忙將陸星推了過去。   陸星帶著好奇,在爺爺麵前伸出了舌頭,但在筷子點在舌頭上的那一霎那,她不自覺地抿上了嘴巴,一股辛辣苦澀的酒味順著舌尖蔓延到了整個口腔,順著口水又辣到了嗓子眼裡。   “辣辣辣!”陸星忍不住往地上吐口水,又伸出手掌心地摩擦舌苔,恨不得將嘴裡蘸的那一點酒都從舌頭上刮下來,“難喝死了。”   春節的熱鬧氣氛在此刻達到了巔峰,眾人看著陸星受難的樣子笑彎了腰,“小孩子,哪裡懂什麼喝酒。”   陸星覺得自己受騙了。她不明白大人為什麼喜歡喝這種比中藥還難喝的酒,這跟喝毒藥有什麼區別?   辛辣苦澀的口感被陸星牢牢記在了心中。   大學時,陸星在重新閱讀《挪威的森林》時,再一次興起了對酒的好奇。但由於白酒的童年陰影,足以讓她一輩子都心生膽怯,任何加了白酒的飲料都是她的絕不碰觸的底線。   因此,陸星隻嘗試和舍友一起喝啤酒。常溫的啤酒,口感略差。冰鎮的啤酒,在炎熱的夏夜裡尚能讓人覺得有一絲清爽,但僅僅是一絲。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那便仍舊是不好喝的。   對於陸星來說,酒似乎隻有一種作用,那就是在朋友失意時,陪她們一同買醉失意,暢快地吐槽生活的不公,愛情的狡猾。   然而,等到陸星步入職場後的第三年,她驚訝地發現。對於承擔著社會壓力的成人而言,“喝酒”是他們“露臉”的一種方式。   從上海回到南京以後,陸星進入了一家專攻抗癌藥物的生物醫藥公司做企業宣傳,其中胃癌、肝癌都是這家公司主要研究的治療方向。而陸星的工作就是做好胃癌和肝癌的患者教育,為企業塑造良好的品牌形象。   一家努力拯救生命的公司,公司的員工卻在傷害自己的身體。   陸星第一次對盧芳有印象,是因為她一個人在部門的聚餐上喝了半瓶的白酒。   在公司聚餐上,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會逼著女人喝酒,不僅沒風度,更丟麵子。但如果一個女人主動要求喝酒,那就不一樣了。   半瓶白酒下肚,仍然麵不改色的盧芳成為了各個部門領導眼裡靠譜的“酒搭子”,隻要公司內部有喝酒的活動都必喊她。   盧芳從不推辭,她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拍著胸脯說道:“我十四歲就在酒桌上幫我爸擋酒了,酒量從小練出來的,喝不倒!”   在場喝酒的人都連連稱贊:“你爸有先見之明!女人嘛,會喝酒是好事。”   “誰家當爸的,讓十幾歲的女兒去擋酒啊?”坐在旁邊的實習生小周拉了拉陸星的袖子,“她爸真牛。”   “不同的家庭,教育方式不一樣而已。”陸星喝了口橙汁,而盧芳已經端著酒杯到隔壁桌敬大領導去了。   實習生小周搖了搖頭:“我爸要是知道我十幾歲就喝酒,能把我打死。”   陸星沒接話,隻低下頭繼續吃菜。想著:可能是出生的年代不一樣,所以家庭的教育的方式不一樣吧。   陸星剛加入這家公司時,才24歲。盧芳是她的直屬領導,比她大一些,35歲,個子不高,長了張娃娃臉,臉上總是掛著笑意,她還有一個2歲的女兒。在每次與同事的閑聊打岔時,盧芳總會驕傲地向別人說道:“我酒量好,歡迎大家沒事找我喝酒,切磋切磋。”   正巧,旁邊市場部的總監來了精神:“哎呀!公司會喝酒的妹子少啊,等年會上你得好好表現,給咱們大家都喝一圈啊!”   久而久之,公司裡的人都知道盧芳很能喝酒,“千杯不醉”。   年會上,陸星感覺自己已經快吃飽了,正想著偷偷跑路。一抬頭,就看到市場部那桌已是酒過三巡了,有幾個新來的銷售喝得上頭,整張臉連帶脖子都紅了,而盧芳一手舉著白酒杯,一手拿著酒瓶,接二兩三地向著劉總敬酒。   劉總喝多了,手捂著酒杯口道:“喝不過你,喝不過你,盧芳你個子小,但你是真能喝啊!”   盧芳一臉堆笑,趕忙接過話茬:“我跟你們說,你別看我個子小,我以前上中學在班裡是個‘小混混’,我都是拿著棍子跟人在外麵乾架的。”   這一說,周圍人都來了興趣。“你以前還是個‘小混混’?你都乾啥?”   “就不好好學習,逃課打架,好幾次都給校長抓著,差點兒都要給我退學了。”盧芳麵上紅潤,站在一群領導中間得意洋洋地說著自己的戰績,“我以前一個人打三個,被人按在地上我都不帶哭的。”   “那你挺厲害啊。”劉總有些驚訝地拍了拍盧芳的肩膀。   “我小時候,我家裡是地主,比較封建,我爺爺管我管的嚴,連裙子都不讓我穿。我從小就跟假小子一樣在山頭亂跑,所以我爸就讓我喝酒,讓我練膽子。”每說一句,盧芳眼裡的得意就更濃烈一分,她由衷地為自己的“混混”時光感到驕傲。   倒是坐在陸星這桌的幾個年輕女孩麵露難色,小周有些疑惑地發問:“她說這些乾什麼?”   陸星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喝多了,說些好玩的而已。”   “好玩?我可不覺得。”小周撇了撇嘴。   陸星朝著那桌喝酒的人指了指:“他們覺得好玩。”   酒桌上的話題變得更加熱鬧了,但一桌人說著說著,話題莫名其妙就繞到了“女人就應該會喝酒”上。   盧芳一拍桌子,大喊道:“哎,劉總說對了!女人就應該要會喝酒。不會喝酒容易被人灌醉,容易被騙。”   隻那麼一瞬間,盧芳伸手指向了陸星:“像陸星你就應該學喝酒,小女孩不會喝酒,以後工作乾不好的。一不小心,還容易被人灌醉,很危險。”   突然間被人點名道姓的喊著,陸星一下沒反應過來。但是旁邊的小周直接朝盧芳翻了個白眼回道:“池塘裡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不會遊泳的都不會下水,不會喝酒的人根本不喝酒。”   “你說不喝就不喝?你們家過年過節,親戚給你敬酒,你能不喝?這領導給你敬酒,你能不喝?”估計是真的喝多了,盧芳話裡話外都帶著些故意挑刺的意味。   小周幫陸星說了話,陸星也不能讓一個上大學的小妹妹替自己扛事,趕緊拉人:“開玩笑的,不要理她。”   “什麼開玩笑啊,陸星你來公司都一年多了。每次部門喊你聚餐,你都不喝酒,領導給你敬酒你也不喝!你這是不給我麵子啊!”盧芳快步走到了陸星這桌麵前,隨手拿了一個酒杯就往裡麵倒了一杯酒,“今天,我再敬你一次,領導敬你酒,你得喝!”   瞬間,周圍一群人都在起哄。   “喝喝,喝一口就行。”   “對對對,就喝一口。”   陸星對白酒的抗拒,讓她再此刻感受到了深切的惡心,以及她明確感覺到,這種起哄並非小時候親戚們的玩笑,而是帶著侮辱性的壓迫。   “我們公司是做癌癥產品的,喝酒對身體不好,容易得胃癌、肝癌。我想健康的活著。”   “瞧你這話說的,喝一點,就能得癌癥了?”   “喝一點,可能明天不會得癌癥,但也許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會得癌癥。到時候我真的得癌癥了,是不是治病的錢你出?”陸星語氣平和,笑嘻嘻地端起了橙汁,“我不想得癌癥,你也不想出我的醫藥費吧?”   “你!”盧芳明顯被氣到了,她最好麵子。這不是陸星第一次拒絕她的敬酒,但是這是陸星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麵前拒絕她的敬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到飯局散場時,小周跟在陸星一起做地鐵,路上還是忍不住氣憤,冷哼了幾句聲。   “哼,還說什麼女人就應該要會喝酒。她自己都有個女兒呢,她怎麼不讓她女兒去喝酒。有本事,她當著我的麵,給她女兒喂酒,我就真心佩服她。”   “她自己是女人,自己也有女兒,還欺負別人的女兒。真搞不懂她怎麼想的。”   年輕人氣性大,陸星自己都不生氣呢,但和這樣的領導一起工作,她也很心累:“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一樣,三觀就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沒必要跟無關緊要的人慪氣。但,我們可以選擇遠離。”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陸星可以理解盧芳的行為。正如陸星的母親逢人就說“我女兒可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一樣,陸星知道自己是她唯一感到驕傲的來源,是她的“麵子”。   對於盧芳而言,“會喝酒”就是她的麵子,“當過混混”就是她的驕傲,這些事情讓她在茫茫人海中從“普通”變得“特殊”。因此,她格外看重這份“特殊”,也唯有這份“特殊”能讓她獲得片刻的關注和掌聲,並借此掩蓋她在其他方麵的平平無奇。   我們都想成為與眾不同的人,這無可厚非。   但任何人都不應該將自己的“特殊”來作為貶低、強迫和欺辱他人的工具。   陸星有自己的底線,哪怕是社會規則也不能打破她的底線。   而社會中一切不合理的文化和規則,都應該被改變。   哪怕是微小的拒絕,也值得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