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重點班,大家的學習勁頭果然不同於其他普通班,從一開始就陷入緊張和拚命,仿佛高考即將來臨, 課桌上的書堆得幾乎蓋過鼻梁,上課時大多數人直著腰挺著胸抬著頭,眼神堅定的越過群書,注視著黑板和老師,猶如戰士將要跨過塹壕發起沖鋒, 這種氛圍,我既喜歡又恐慌,喜歡的是可以近朱者赤,恐慌的是優秀的人依然如此努力,墊底的我可能依舊墊底, 當然,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無暇顧及學習的壓力。 一天我正在上晚自習,父親突然到學校來找我,聲音很低沉, “已經跟班主任請好假,快跟我回去,外公在等你!” 我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到了外公家,發現很多在外麵打工的親戚都已經回來,大家原本圍在客廳中央,看見我進來後紛紛讓出中間道, 我看到了外公麵色蒼白的躺在涼席上,眼睛已經閉上,但依然有微弱的呼吸,我急忙走了過去,跪在地上抓住外公的手,輕聲的喚著他, 一聽到我的聲音,外公突然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我,嘴巴也動了好幾下,仿佛有很多話要對我說, 但最終卻發不出聲音,隨後手用力的抓著我的手,持續不到10秒鐘,突然鬆開,呼吸急促直至停止,眼睛徹底閉上了,我知道此刻外公已經走了…… 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在哭喊,炮竹聲響起,哀樂也播放了起來,而我,不知為什麼卻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外公走了,回憶起他的日常,不多話、不多笑,兩隻手喜歡背在後麵,駝著背到處散步,他是老黨員,是村裡公認的好人,當過幾年村乾部,乾了很多實事, 那時候家裡一件衣服從大姨開始穿,一直傳到最小的滿姨,而外公在任期間每年都要送吃的、穿的給村裡那些揭不開鍋的貧困戶和因病至貧的窮人家, 正因為如此,外公的葬禮全村的人都來悼念。 使我更傷心的是,外婆說外公一到每個月的最後一周總是盯著馬路,看我是否放月假,確認我回來後就叮囑外婆一定要煮一大鍋新鮮豬肉讓我上家裡來吃,而他從來都不會讓我知道, 外婆說其實這麼多外孫中,外公最自豪的就是我,逢人會說他三女兒那兒子以後會有出息,聽到這,我羞愧不已。 外公走了,再也見不到了,不知不覺失去了最親的人,難過,悲痛,他的子女們更是傷心,尤其是我的母親,把聲音都哭啞了。 外公對自己的兒女都很疼愛,雖然女兒們都出嫁了,但是免不了還經常把一些好吃的東西送過去,送完後就走,很少留在那吃飯。母親經常跟我說, “你外公在其他姨家都吃過飯,唯獨我們在本村卻很少來,他知道你跟姐姐上學都要錢,每次來也是送一些吃的就走,真是對不住他!” 聽到這,我回憶起外公在自己家吃飯的次數真的是寥寥無幾,父母為了送我和姐讀書,拚命的賺錢,把精力都花在我們身上,卻冷落了老人家。 外公走了,最傷心的是外婆,兩人相守了五十多年,拉扯了7個小孩,就在外公走的那一刻,外婆突然神經錯亂,不停地說有朵花在她麵前飛,母親緊緊的抱住她,安撫了很久才平靜下來,而母親自己也哭成了淚人。 我聽姐說,其實外公是可以搶救過來,他因為一直有高血壓,在乾農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導致腦出血,抬回家後,兒女們就不敢往醫院送了,鎮裡醫療水平無法急救,需要轉至縣醫院,而農村的說法是如果人走在外麵,就無法在家裡辦喪事,這種風俗使得外公在家痛苦的躺了三天三夜, 一直等到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麵,兒女們也帶著孫輩們眼睜睜的看著老人家不舍的離開人世,悲哉,痛哉。 幾位姨變化最大的當屬滿姨,初中畢業就去了外地打工,幾乎很少回來,再次見到她,與以往判若兩人, 我才想起外公走的時候旁邊跪著的是滿姨和她大女兒英子,兩人眼睛都哭腫了。 滿姨剛畢業的時候是村花,放棄上大學後到外地打工,幾年不見,現在變得枯瘦如柴,而且有了3個小孩, 老大叫英子,老二叫芳子,老三叫海子,各相差一歲,這三個孩子都挺可愛,作為最小的老表也深受大家的喜愛。 我最喜歡的是英子,雖然說不出她有什麼優點,但感覺她第一次見外公就能把眼睛哭腫,是個講感情的崽,而英子也特別喜歡粘我,自然就更加憐愛, 送外公的這幾天,英子到哪都跟著我,經常耍嬌,我也很用心的嗬護她,給她買冰棍,帶她去抓魚,還經常背著她去仁德坪看烏鴉, 當她跟著烏鴉“哇哇哇”的傻叫時,也短暫的讓我在與外公的離別傷痛中解脫片刻。 外公走的當天,大姨丈就從縣裡找來了號稱最厲害的“陰陽先生”,一番“紙筆墨刀劍”操作和“糯米飛天撒地”動作後,把封棺、道場、出殯的時間和下葬地點都定好了, 當時我仿佛見到了《僵屍先生》的電影場景,而整個班子的人也跟九叔、文才和秋生等神似, 當然,我知道自己的走神對外公不敬了,趕緊借著上茅廁的理由離開片刻。而封棺的時候幾個兒女又是一頓悲傷和抽泣,好不淒慘, 我在想外公看到這樣的情形走得安心嗎?聽到圍觀的大媽們大聲議論,才知道一定要大哭,哭得越傷心越好,因為這樣才能體現出孝道,我也無解了。 每天守靈的時候母親都要通宵,我不忍心,鼓動姐把母親拉去休息,然後自己就一直守著,外公的兩個親孫子因為膽子小早早就跑去睡覺了,其他老表更是不知去向, 而我,聽外婆那麼一說,自己再認真回憶,感覺確實與外公相處的時間太少,於是我連續守靈了五天,就當是補過,亦或是回饋老人家對自己的默默關心。 到了第六天晚上,熬人的道場終究讓我快頂不住了,當孝子孝孫圍著外公的靈柩轉了不知道多少圈,下跪了多少次以後, 我發現每轉一圈都會有人轉到其他房間,而跪的姿勢也出現了各式各樣,自己每次都老老實實的跪著,膝蓋已經腫了, 當沿著進村路口往回“招魂”時,很多老表已經沒有跟著,而三跪九叩我也快支撐不住,終於熬到了結束, 大夥都跑進各個房間找床躺下,舅舅隻能交代我給戲班子的師傅送一下夜宵,幾個老師傅邊抽煙提神邊問我, “你是老人家的孫子?” 我搖搖頭: “我是外孫,” “老人家沒有白疼你!” 我點點頭…… 葬禮進行的那天,下起了漂泊大雨,村裡人都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老天在為外公哭泣,也是在為外公洗塵,好人走得乾凈。 大夥覺得遺憾的是未給外公開追悼會,都在埋怨現任村支書不作為,當然,不折騰也是好的,能夠讓外公早點入土為安,他生前也交代過,不要搞什麼追悼會,村裡隻要多數人不罵他,他就心滿意足了,當然,外公也希望讓子孫們少受些折磨。 葬禮結束,過了頭七,大人們又各自奔赴打工的地方,而我也即將返校, 正準備登車,舅舅氣喘息息地跑過來叫住我,然後遞了一袋還在冒熱氣的豆沙糍粑,上麵夾著一張紙,說是從外公枕頭下麵找到的,差點連同被褥一起拿去燒掉,多了個心眼才發現是外公寫給我的。 坐在“天妃鎮-天江源”的班車上,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張: 滿崽,豆沙糍粑是你最愛吃的,每年到我家,你舅舅買回來,十幾個老表搶的時候,你都讓在一邊,我想著這次你放月假就單獨買一次,也算是獎勵你謙讓的行為,隻有你考到了縣裡,要好好學習,給他們當榜樣,爭取走出農村,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是外公第一次叫我“滿崽”,卻未曾想是最後一次,冥冥之中這成了外公送我的遺言。 我拿起竹簽挑起糍粑一個一個往嘴裡送,一口一個,也不管它有多麼滾燙,淚珠不斷的往下掉,旁邊的老鄉很是詫異, “小夥子,慢點,慢點,別噎著。” 我滿眼淚花的點點頭,直到十個都吃完,再回頭望向村頭,已經看不到屬於外公的任何地方,車輪帶走了一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