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子牽著響子的手,響子牽著咕嚕嚕的行李箱:頭上一頂白繩帶吊在腦後的草帽,草帽搖搖晃晃,在踏上船以後被船長悄悄摘下來:我們這破船也能種向日葵了?確實是一朵明艷艷隻朝陽的向日葵,撥下花盤便立刻現出一桿瘦瘦高高的青莖來。響子沒好氣地奪回草帽:哼。船長的汽艇隻有一掌勉強投下陰影的鋁皮棚子,算上一個跟班,正好擠滿這一小塊棺材坑;響子和愛子在後座裡挺直腰板,還得交錯著膝蓋;行李剛好塞進腳下蚯蚓穴一般的船廂裡:響子素來要輕裝簡行,老爹想送再多吃食也不帶著。船長坐在副駕,叼著香煙,來回摸不著打火機,伸手向跟班要:誒,借個火。響子斜著腰從兩顆仙人掌腦袋間劫過火機,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後麵還坐著兩位女士呢,兩位先生?跟班挑眉笑了笑:人家本職工作呢,少抽點啦。怕不是要我命呢:船長瞇眼笑了笑,下一刻拉下抽屜,從一疊塑料文件夾下麵抓出金火機——防風型,棱角磨得能照射出船長嘴角的形狀——點了把煤氣灶狀的藍火,媚眼如絲:一口,就一口。響子不搭理地抽走他嘴裡的煙條:不準抽就是不準;你都咳嗽多久了?船長抿了抿嘴唇。 愛子合了會兒眼,任憑粗躁的發動機把全身震撼得密密發癢,隨便它野蠻的喘息一驚一乍地撥弄起耳輪上的絨毛,恍惚間再次落入明亮的黑暗裡;愛子潛下海麵,痛快地鉆進浮遊在淺海的氣泡裡:黑色轎車的逼仄車廂。愛子即刻反應過來,撐開輕盈的眼簾,把臂彎裡厄人的頸項扼得更緊了些:愛我。 愛子把左腿朝外支起,右腿挺直著銬在他溫暖的手掌中——全然不似中年男人所應有的修長白皙的手——麻痹得有點隱隱作痛的底下似乎泄露了一點悄悄鉆進身體裡的電流。你還是聞得到一點生日蛋糕的屍味兒,絡住鼻腔裡的絨毛以後源源不斷地噴發著甜膩的信號:喂,吱一聲?他:嗯。他閉著眼,隨你擁抱,由你驅遣,愛子。…你的睫毛真的怎麼看怎麼長,比我還長。他:嗯。——愛子嘆一口氣:我就快十八了,你就沒點感想嗎?長得嚇人的睫毛維持著相同的形狀——你以前說成熟點也不是什麼壞事來著;這下可夠成熟了吧?他應一聲,像入睡時那聲低哼。愛子:那我的好事呢?愛子鬆開臂膀,垂下瞳孔去甩甩肩膀,長呼一口氣:如果真隻剩幾個月的話,那我還真不想回學校考什麼高考——她的目光刺進厄人的咽喉——我隻要你陪我;這要求不算過分了吧?他肆無忌憚地上下巡視著你,愛子,像在考量該挑哪一處把那根與你同款式的錐子推進去——他再趁機湊近,吸乾舔乾你的血。你大概永遠也弄不清他話裡話外自稱的罪孽;可他的眼睛卻好像從始至終是一副美麗的無辜樣…他終於向你伸出他那隻乾凈紅潤的手:隻要你想。 “” 蕓子,這可是災難賒下的一份超乎想象的饋贈。 “” 愛子順利辦了休學,不聲不響地抹掉自己在學校裡的所有痕跡,沒引起什麼注意。乘坐可愛的黑色轎車駛入市區,在六個九十九秒的紅燈底下駐留,萬事萬物都從窗外飛馳而過——今天陽光不錯啊——終於在地下車庫探出身:我還沒想到要做點什麼。進到家門,愛子跑進房間,把一路上沒開過機的手機鎖進抽屜,又把鑰匙交給厄人:你看著辦。他把鑰匙並進鑰匙串裡,挨著愛子送他的小黃鴨;她囑咐他沖杯麥片,自己去洗個半個小時的澡,出來後邊喝邊讓他吹乾頭發。你為什麼不說話?愛子摸了摸還在發燙的耳朵:我睡一會兒,晚上就出去吃吧?他簡單地點頭,把吹風筒收起來。愛子,睡一會兒,把現在和未來全部拋到腦後去吧——你也是這麼想的嗎?被窩給你捂得溫溫熱熱;感覺涼快點了就把自己陷進沉沉的夢鄉裡吧? 愛子今早如約趁著天剛蒙蒙亮就爬了起來,卻坐在窗臺上呆呆凝視著街道上的遊人,忘記自己從一團紛亂的被叢裡鉆出來時就是半裸著的。有點頭暈,今早幾點才睡?你們打牌到淩晨兩點多,響子老說兩個哥哥出千,偷偷摸牌的卻一直是你;所以她輸了一晚上,一直要給你和其中一個哥哥繳牌——如此惡性循環,響子嗓子裡迸出來的笑聲也愈發癲狂:拿下!……愛子兀然欣賞起自己的身體:既透過指間的空隙,又通過指間的紋理,茫然地隨手腕的移動把玲瓏有致的腳踝和光滑修長的小腿盡收眼底:我真有他們所誇的一半美?毫無疑問,他們的真誠須先經歷內心的拷問,才能以一種鎮靜或輕浮的態勢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是的,你的美無法形容。香人是酒後吐真言那類,邊磕著瓜子邊笑:和洋娃娃一樣。浪人沒喝醉:這輩子見過第二好看的女孩。愛子的指甲不知不覺嵌進大腿根:哪有。愛子支起膝頭,臉朝著房門把頭伏下去:放外麵吧。香人退出去——先回來——他無所顧忌地盯著你:衣服先放床上吧。愛子微笑著:你會偷偷聞我的衣服嗎?你跟他約定起一大早就為了這個?他的表情一覽無餘。過癮吧?愛子狡黠地推推五指:沒事兒了。香人的眉弓堆起來——門被甩得震天響。這不就證明了他乾不出那種事情嘛:愛子伸了伸懶腰——怎麼就急了。手指伸進粉嫩的花心,那裡和小麥色的皮膚截然斷分;發出一點氣喘聲,再待到心神不寧。愛子的左腳掌在右腳背上摩梭:這裡他們會喜歡。手心盛放著豐盈秀挺的子葉:這裡他們也會喜歡。愛子對著玻璃窗中的臉擬出各種神態:他們會喜歡哪一種呢?你猜他們中的大部分會喜歡比較下作那種:這樣大家都比較好說話嘛…她朝樓下看到了你、向你揮手早安的小女孩揮揮手:我猜也是——所以我討厭他們。 愛子披上香人放在床上的白襯衫,在鏡子前梳了幾梳根底烏黑的白金發——再也不染了——轉身對著乾凈的後背看了又看,最後才拉起一直癱在腳邊的藍色牛仔褲:短短的,隻遮得住該遮的地方。房間裡已經明亮了許多。淡淡的影子。愛子離開前留神盯了盯掛在衣櫃側邊的日歷:今天好日子。下樓來到廚房,她吹聲口哨,向正在淘米的香人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背起手朝外走。這臉上一貫隻有皺眉和苦笑的大個子無動於衷地把淘米水倒進空桶,又接了半鍋水——喂,一點都不好奇?愛子又站在他背後,微微仰著頭,無所顧忌地盯著他。他轉過身來,隻是朝不經意的方向瞥了瞥,嘆了口氣:是你生日不成?她打了個響指:嗯哼。香人:安排好了?眼前這位古靈精怪的客人又晃晃腦袋:約好了去島那邊,晚上就在那邊住,泡泡溫泉什麼的——她和你說了沒?眼前這個頂天立地的大哥鬆了口氣:挺好。她現在還沒起床呢。他不作聲,專心地復淘一遍米。 愛子穿過零落著木板和竹竿的內院,前廳裡就能看見坐在門口扯麻線的老爹,板凳邊張著一口初成型的筐筒。老爹個頭不高,有點發福,有點謝頂,常戴一頂老軍帽;他嘴裡叼著煙,不時瞄兩眼路邊的鄰居。你也搬出一張板凳,在老爹旁邊坐下,像模像樣地把手伸進麻線堆裡,也抽出團半指粗的線頭。老爹不出聲,你也不說話;他扯這堆扭成雞窩狀的線條動作很利索,你則被勒了道紅紅的細痕。還是觀摩一下老人家手上的功夫吧——雖然已經不是養家糊口逼出來的嫻熟。老爹可不止會編籮筐,砍樹劈柴、上山下海無不精通,是船長仰仗的老漁民,是街上最棒的旅舍老板,還是名揚島內外的據說三歲開始摸鋸子鑿子的木藝大師;這些名頭,是愛子在宣傳時才會特意提起,才會由此流傳開來的——在此之前,老人家的木工活也已經很有知名度,常有島外的大老板親自上島,隻求一尊哪怕半成的木雕:現在老爹已經很少雕刻,偶爾摸幾對鴛鴦或貓兒鼠兒送人,用的也隻是剔剩的邊角料,可依舊栩栩如生,靈動可愛。響子說,他在哥哥懂事以後就徹底轉向製作結實耐用的家具用具,但還是習慣性地在毫末之處刻上幾刀:據說啊,是因為我哥他太有天賦了,一上手就已經把他攢了半輩子的見識全部超越——可他又太過癡迷,為了雕這些木頭連學也不上了,把我爸氣到一口氣砸爛了他作坊裡的所有東西。愛子注視著老人那對令人生畏的大手——青筋虯結、老繭深厚、創痕密布——竟讓他的慈眉善目多出一絲粗野暴戾的意味:砸爛那些原料昂貴做工精美的木雕,再把親生兒子連推帶搡趕出家門。老爹空出一隻這樣的手,呼一口煙:今天起得早啊?愛子點頭:好日子嘛——您今天也過去?老爹恢復了扯線速度:筐筐兩天賣完了,今天去幫別人塗水泥。愛子:建房子?老人笑笑,眼角的褶皺陡然加深,兩條斑白的濃眉朝上挑了挑,又空出一隻手,磨了磨食指和大拇指:有這個嘛!他大張著煙味極重的大嘴哈哈笑,讓你也情不自禁想緊跟著活躍活躍肺裡的氣氛:說的倒是! 愛子進到內院,壓下抽井打了碗水:握住木桿,一提、一壓——就像在使用千斤頂——清涼甘甜又透明的井水便會順著管子汩汩流進碗裡她形容不出自己對這口不足半人高的小井究竟有多喜歡,總是去搖那根已經有點變軟的木棍,壓點水出來,看著它們打在地上,濺濕一小塊石頭地。喝水時,愛子叉著腰環視了一圈:這裡的目力所及,皆是老爹一人的手筆…她又想起他那雙手,立時被一陣莫名的驚悚掠過背脊:響子說,她哥在決定放棄學業跑回來時,她爸就順勢抄起一截準備組裝的椅子腿攆著他跑了半天;香人當真在外露宿了兩天——這也是我媽說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愛子看著飯廳裡的靠背椅,接而被一股暖意包裹:太陽照進來了。她想:這麼一雙手,後來還是把畢生所學結結實實、手把手地全傳給他那不爭氣的兒子了。愛子喝乾碗裡的水;全身溫暖更甚。 愛子,你總會做一點逼真到似乎能預知未來的夢;你相信這次也是一樣。果不其然:睜開眼以後,腦子裡什麼也沒留下。太熱了。快點摁掉嘀嘀響的智能鬧鐘吧,屏幕上顯示著15∶23——正好睡夠兩個鐘。你放起下載進鬧鐘裡的歌…這旋律不管怎麼聽都還是這樣抓人:高音部分的顫動每次都揪住心弦。我在浪費時間?下床,朝房間外探一眼,就能看見厄人:他永遠在默讀統一裝幀的十六開書本——薄嘴唇念念有詞,節奏卻相當優雅——他還沒發現你。他讀的是巴黎聖母院?他把書本合上,輕輕放在一塵不染的茶幾上。家裡永遠這樣一塵不染;戀子不知多久沒回過家,你也沒主動關照過這個家的清潔——對不起:愛子跪在厄人的兩腿間,受傷的雪橇犬般揚起憐美的臉蛋,握住他滲出熔巖的玄武巖指頭,貼在自己溢出震蕩的活火山顴骨上,不大浪漫地草率表白:謝謝你——她感覺自己好像醍醐灌頂了……可是已經晚了;木已成舟了,愛子。 “” 蕓子,我想,我終究還是我,惡魔也終究還是惡魔;暫時這個概念,永遠不具有效力。 “” 愛子的指尖扣住酒紅色長襪的碗口,輕輕拉至大腿根,淺淺勒進被棉花填塞至脹鼓的皮膚裡;還有配套的酒紅色花邊三角、酒紅色鏤紋胸衣;金屬質感的耳咬銜住偏上的耳輪;攀伏在披肩的柔軟黑玫瑰上的血蝴蝶。厄人靜立在整片狼藉之中唯一的落腳點裡,薄嘴唇抿作一根看不出血色的筋線——不停不歇不忙不躁不怨不惱而不失美感地掐掉作怪的潔癖和悻欲——蕓子,我真應該沉下心為你一一復原地獄裡的每一處景致…她從各種材質的山嶺裡不失敏銳地一口氣發掘出那件黑色的百褶連衣裙——袖口有某種印章類的花紋——並毫不拖泥帶水地套在秀頎的身體上,暗紅色的硬質披肩溝到隻露出鎖骨的一截,交相掩映、排序井然的裙擺下延伸出包裹得緊致而神秘的小腿根以及腳踝;她的腳掌挨得很近,腳後跟卻像分了家的親兄弟一樣尷尬;她左右扭擺著剛紮上深紅色細皮帶的細腰,拈起一點裙身,對著我欠欠身——蕓子,莉莉絲在向我獻媚示好——她開口到:怎麼樣?他極自然、極尋常、極隱蔽地吸氣,然後呼氣;他用的是嘴,愛子…那裡麵鮮紅的牙齦還迂留著巴黎聖母院的血跡和火光,整齊的牙床分別鑲著鐘聲凝結成的白瓦;多情又謊話連篇的長舌不得不相仿阿爾卑斯山脈也翹起雄渾卻亦實亦虛的勃朗山峰,隨後打了個即將在現實上演的死結——蕓子,不會有好事發生的,絕對不會。愛子的矮幫皮鞋向我投遞來這樣一封抹消了所有可能性的短信:這一百六十天裡,我要被攥緊胃腸、心臟還有咽喉——她的小手簡直同澆鑄磨製而成的銀件無二,冷冰冰、沉甸甸地爬上厄人的肩頭:晚上回來再收拾吧,你餓了沒?…我當然還不餓。 愛子端坐在副駕座上,雙手並指攤平放在膝蓋上,安全帶從平穩的肩頭拉下幾近筆直的弦——完美的坐姿;不累嗎?——她平視著前方,直到視線因重力繞地一周,最後落在自己那頭泄落直腰間的黑發上:該說些什麼才不那麼尷尬呢?他看上去既無說話的欲望也無開口的信心,又好像在以極端精微的角度側著頭顱,也將視線無限遠地射出,最後落到右車門的後視鏡上,再折射回女孩塑像一般的臉上……愛子追根溯源,從癢癢的臉頰一路糾察至身旁的先生,於是臉上漸漸煥發了生氣;他發現了?眼尾微微彌合…珍貴的時機!愛子:你之前不是說,去過一處絕對是有生以來最好的西餐嗎?厄人: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帶你見識一次來著。愛子,這不就對上暗號了嗎!愛子:那我們就去那唄。他笑了笑:就去那。這麼看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對吧?你鼻翼左右分頭鋪展開漫長的紅毯,暈染出一張類似赤道溫度帶的圖像:他說你臉紅了;話匣子就這麼打開了。 愛子,夢境應驗了嗎——經由你細致的檢視過後,一切和一切都積木式地拚接起來——毫無印象的閃光大廈、空曠昏暗的地下停車場和居高臨下的玻璃電梯間:其實和多數夢境都大差不差;已經看得清的男人也不失時宜地咳一兩聲,說幾句話。總算往你腦回路裡注入更強既視感的,是隨後撲麵而來的金光和富麗堂皇的接待處;儀態威武的男侍打著考究的領結,在女招待招呼一聲後步伐穩重地引你們往樓上走;在地上鋪有不見盡頭的畫毯的走廊裡不緊不慢地走上一分鐘,在一扇緊閉的雙開門前駐足;男侍伸手擰開球形把手,挺直手臂示意你們在這個房間落座——有一整麵落地窗,墻上掛著的藝術品並不高深莫測——整個過程裡,你同夢中的表現無異,挽著臉部看得真切的高大男人的胳膊,不作側目也不做想象地邁著小步:這個人一定當過兵。真正讓你體會到現實能夠垂直紮穿映出都市夜色的玻璃墻的實感的,則是厄人往你麵前的高腳杯裡傾倒紅酒的那隻手。他讓男侍放下酒瓶和起瓶器——這個同樣高大,麵孔謙恭的男人不出聲地站到門外——自己把軟木塞叭地一聲拔出來:能喝吧?當然:愛子微笑著。醇香的粒子隨即四下飛溢開來,催眠著周遭空氣,又往你的眼眶裡施加了一點水霧的質感;你得先流點淚,小姐:厄人一手倒著酒,另一隻手托著腮,下肘抵著墊有白布的桌麵。酒液拍打玻璃杯的聲音初顯厚重——他那麵歪斜地隆起幾道山係,奔湧幾條江河的手背便稍稍仰起,暫等那滴磨蹭的血淚終於在紅海中漾起肉眼可辨的波紋——這隻陡然露出獠牙的書生手就停在她左胸前三十公分,似乎在評估直取心肝的可能性——他朝你掃一眼,向窗外看去:月亮出來了啊,真圓。他給自己倒酒時則換用左手,人畜無害、平平無奇的左手:男左女右嘛。有種刻意的冷笑話的感覺吧?愛子微笑道:是有點。月亮明明斜著掛在那邊的天上,飄在空氣中的顆粒把光線一重一重到處散射開;到最後大多匯聚於厄人相扣的兩隻手,連同手臂落成一座披著月光的凱旋門——兩隻睫毛極長的眼睛凝視著同樣斂唇含笑的你:愛子。門的那邊會是什麼?如果模仿他的技巧:那便無非是各種各樣看不真切的,扭絞著的,混沌的事物……取材於拿破侖,紅與黑和存在主義。 “” 蕓子,同毫無戒備的惡魔相對視有一種細細品味荒誕悲劇或者大團圓喜劇以後的無力感;我想你對此大概會深有體會。 “” 愛子,上菜了,兩碟讓人忍俊不禁的前菜:麵包,黃油。愛子: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嘛,我記得。他胸前的凱旋門聳立著,氣勢恢宏地俯瞰著廣場上硬得出奇的棕色黑點麵包和蜂窩狀的燦金色黃油:得慢慢地切開,再慢慢地送進嘴裡——磕著了?愛子擠了擠眼睛:還行,不算很硬。她慢慢咀嚼著,比品鑒網購七十八元半斤的犛牛乾時要入神許多…她終於點點頭:嗯,好吃的嘞。凱旋門就像許多人說的那樣會一直站在那裡:那就好。 愛子,吃光了?厄人還在拿賞玩白兔進食的目光瞄準著你,你那白兔一樣的紅色嘴唇和上挑的細縫嘴角:把我這份也吃了吧?——當真?他欣然默許,運用著拿破侖式的哄孩子手腕;不,你沒不爽,相反,還很樂得多吃上一份每個氣孔都噴出地道法式風情的黃油麵包。隻是:他還拿這套神色哄過多少個孩子?——有些東西無需深究的,愛子:她的瞳孔劃過眼簷時,感覺到他如此說到。 愛子,正餐了。男侍不疾不徐地推動反射出月光的緘口餐車來到桌前:這是魚排嗎?男侍的淺黃色眼仁把握著角度——讓人愉悅的角度——鄭重地含了含光滑堅毅的下頜,將兩口隱約殘留著湯水的白瓷碗撤下,雙手為二人各自呈上一盤愛子猜著的魚排;男侍把右手並作一張鋼琴家的譜麵,掛上左肩,迅速取下前把握著角度似乎向紅酒杯而非二人欠了欠身,再不疾不徐地推著沉默的餐車出門。愛子:怎麼看起來這麼像AI哦?…愛子——厄人的眼底折起皺紋,伸張開來的睫毛上下忽閃著——愛子舉起仍能照出自己笑臉的銀餐刀:怎麼了? 愛子,味道如何?——嗯…非常不同尋常;不過我以前也沒吃過魚排就是啦。厄人的手臂不知疲倦地屹立在炭黑色的木底餐盤之後,此刻看去倒更像皂底絳柱,飛簷正像高高拱起的手腕的那類鳥居——自然垂下的小拇指正好是係在梁上的鈴鐺串:嘿,我這想象力。厄人模仿著男侍的頷首:吃得出點什麼名堂嗎?愛子朝著沖上天空的細眉毛眺望少頃:芥末味比較濃? 愛子,喝口酒吧?——就想象自己含著一小口自來水在輕輕漱口,舌頭逆時針轉兩圈;好了,喝下去——愛子:總感覺有點膈應,是因為真想象成了漱口水嗎?厄人:可能有點。——微苦,回甘,仿佛一進到胃裡就被蒸發了,升上嘴裡,又躥進鼻腔裡,一麵逃亡一麵放火,夠瀟灑的;你可就過癮了:這是微醺,火燎燎地挑燃每一寸肌膚。愛子瞇了瞇眼:這麼說,那我血管裡流的全是汽油嘍?…他以一種饒有食欲又毫不客氣的目光打探著你那片薄比蟬翼的銀餐刀,審視著輕易被鋒刃撕開的筋脈絡:說不定呢。那你覺得——愛子正好張開嘴,厄人便將聚焦點挪到她那扇嬌小殘忍的門戶上——這魚的血管裡流的全是什麼?愛子轉著刀,刀尖泛著燭光:芥末,能堆成血栓的芥末;血管壁上增生了點檸檬。 愛子,盡興嗎?厄人終於推倒時而凱旋門時而鳥居的前臂,挽住高腳杯的細腰,一口氣把瑰紅色的漿液全潑在蛋黃色的魚排上:那我也盡興一點好了…一個不新不舊的點子,很久之前有人教的……很久了,二十多年前吧。 愛子,有甜品:一棵克製地綴飾著各式熱帶鮮果的冰激淩聖誕樹——獨屬於你,小姐:厄人從男侍的白手套中接過並遞來閃著冷酷光芒的深底圓勺;他在你的示意下往樹尖澆了一口漱口水量的紅酒——看上去還不錯嘛,嗯?——你克製地掏去一塊樹冠,慢慢放進嘴裡。 “” 蕓子,最後的晚餐不是晚餐。 “” 愛子從後鎖住厄人的喉嚨,用雙腿固定他的坐姿,被他的氣味折磨得神魂顛倒:喂,快說你其實還愛我。她舔他冰涼的耳垂,指肚由胸心滑落到肋骨,再綿綿摔進肚臍裡;她的粵語渾然天成,一字一句都能粘稠地捏住每一塊撓人心肝的節點:你以前也是這樣摸我,討好我的——我這樣能讓你開心點嗎?她還牢牢按住了引起他雞皮疙瘩的按鍵;她斜頭去吻他的眼角,吻他的睫毛——刺刺嘅——又吻他的鼻梁。愛子:不和我吻別嗎?——傻佬,現在還不得放你走哦:繼續,快點…可憐的厄人,他被玩弄於股掌間,毫無還手之力;他甚至還有空祈禱:蕓子,我應當向你懺悔。 愛子仰麵擁厄人入懷:所以,你還愛我?愛子沒脫長襪的雙腿讓厄人聯想起紅惡魔頭上那叉得很開的雙角——蕓子,宗教說到底也隻是取材於現實的神話小說;格調很高,也有的不高——厄人:是的,應該。 愛子,你有想過,所謂的夢境與所謂的現實之間的分界線,其實並不僅以閉上眼後的緩息鬆神和垂直於窗戶的月光為唯二形式嗎?…不,她似乎從不擅長也不耐心於考慮這些的;和所有因讀到這句話而難免心生緊迫的讀者一樣,她也自詡是完全虔誠的當下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挺粗俗的中傷,挺有效的標簽不是嗎?…倒如此刻這坑被香醇的冰凍奶油活埋的勺子;你盡數吞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盡數咂味,放出猩紅色的小蛇卷乾凈餘留的濕土壤——味道不錯吧?——盡數被貪欲勾扯著裙裳,盡數被拖進你所不曾留意不曾涉足的另一重現實:你醉了。 愛子,我從來認為,QJ是具有相當濃厚歧視意味的不正當行為的——無限接近於犯罪,可你似乎絕對不能界定;這視雙方的情況而定——無論QJ或是被QJ,總有頂莫名其妙的帽子自行為之初乃至之前便扣在雙方的頭頂上,遮住眼睛,遮住交流,反而進一步構成了這一也許能夠避免的事實:可憐、可悲再到可恨的事實。這頂帽子,我們以外的所有人都可以拿著;在即將發生慘案時,又除了我們,所有人都弄丟了;事後,倘若無人知曉,那頂帽子便也隨著記憶被徹底掩埋掉了;無人關心我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就像隨手扔掉傳單那樣來了又走。我還試圖說明的是,在我們這重現實裡,QJ是可以被任意裁定處罰和刑期的:審判者由既定事實公正裁斷,絕口不提被告人的動機和過程——他們也許害怕麻煩,也許害怕有罪的實際上是原告人;這畢竟牽扯到社會影響嘛…可是,你畢竟尚不身處這層現實,同許許多多盲目中逃進那裡的冒失鬼一樣,清醒過後又要躲回來,然後接受不大不小的審判,然後該乾嘛乾嘛,也許照樣可以贖罪照樣可以過上還算幸福美滿的後半生——你現在肯定已經不記得那個世界,自然也無法如實獲悉那個業已成真的現實:你QJ了我,愛子。 “” 蕓子,再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