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泉子死之後,按照她的遺囑尋找著應得的幸福,獨自遊蕩了好幾年,四處走走,寫寫書,慢慢也攢了點錢。在你終於決定安頓下來以後,納子(就是初中時那個)就問你,要不要還去她那裡住。你說,東西都在她那,不去她那還能去哪。她挺開心——我們之前是分手了,但還算是朋友,我在外麵逛的時候也偶爾回平嘉去看看她,隻是不敢去她爸媽家裡;納子自己租了個小公寓,打扮得很漂亮——你搬進去時沒費什麼事:一隻行李箱和裝電腦的手提包。納子很喜歡這個小房間,你離開她的時候,她剛搬到這裡;你寄存在她這個小家裡的有十幾本書和一座存放冬季衣物的塑料收納箱——她應該偷偷打開過,往裡麵塞了一小包樟腦丸。 你入住那天晚上,納子神秘兮兮地從陽臺上空置的犬舍裡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迎新蛋糕;應該還照你的喜好多擠了不少奶油。她又從冰箱裡抬出自己覬覦已久的橙汁,在你被催著一口氣喝下第一杯後,啪地放響不知從哪裡抽出來的手持禮炮——呃,歡迎回家?——納子羞羞地笑起來:管它呢,這裡是我家,我愛怎麼叫怎麼叫。你等納子笨手笨腳地切好蛋糕,率先把第一抹奶油糊在她臉上;你身高比較占優勢,站起來以後她便隻能望洋興嘆:好歹給我個保底啊。你把臉俯下去,讓她在下巴尖弄了一把山羊胡,她則在上唇留著平平整整的掃帚頭,一直留到洗澡,才在鏡子前閃閃躲躲地給你用拇指揩下來——甘道夫抱著小胡子洗臉,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你跟著笑:真怪事。納子套上晾在陽臺的棉襪,撲進大床裡,支起小桌子,耐心地教你玩了會兒UNO:等會兒輸的最多的人去下床關燈噢——她玩不起,鬧了一會兒還是你去關燈。剛在沙發上躺下,又聽見納子的叫喚:去沙發乾嘛?你輕聲說:之前不一直都睡沙發的嗎。她在對樓照進來的燈光裡咬了咬牙,又拍拍大枕頭:快點過來,跟你說點事兒。你隻得乖乖蹲到床頭,待呼吸不勻的她貼到你耳邊,顫抖著吐聲到:就是想跟你困覺,行了沒?接著她攬住你的脖子——別肘——不是開玩笑,聽見了沒? 你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了,被哪個人痛斥過一頓,被那個人說是自視甚高、自傲成性。可能是有事實依據的:我站在公交車站的人堆裡,或者走在回宿舍的人流裡時,會很希望自己半徑多少步以內的別的所有人都死個一乾二凈:人間蒸發最好,人頭落地也行,易子相食就有點過分。從那人批評你的神態和言辭中,你能共情到一點氣憤和失望:對啊,為什麼我會是這種人呢?…不過也代表我聽進去了嘛。你這麼想著,開始甩掉那人難看的臉色,自顧自遊弋在自我審視的視角裡:我竟是這樣一個人,而身邊所盡有的開始變作聒噪撓耳的贅肉和硬毛,從那邊走過來的、突然從地裡冒出來的還有好像時時刻刻都陰魂不散的脂肪堆積物——體驗不到靈魂棲息之處自會孕育的氣息。你這麼形容著,納子也這麼聽著,到頭笑了笑:那我也是嘍?你盯了她依舊圓潤的臉蛋許久,聳聳肩。納子給自己倒了杯橙汁:我們得有個…五六年沒見過麵了吧,感覺你還是沒什麼變化呀。納子給你也滿上一杯:來,潤潤嗓子。她雙肘撐在油膩的桌麵上,托著臉瞇了眼來瞧你——感覺起來大概像被當做她家裡的阿貓阿狗了——納子咬咬嘴唇:想不到你還會來初中同學會…是不是浩人帶你來的?你點頭。她別過眼去瞧其他地方:你還和他有聯係?你聳聳肩:他臉皮比較厚一點,一直磨我叫我來,我就來嘛。納子:那家夥考上了首都大學,可不給他得意死了嘛。 你心想:那可是個完完全全的可憐蟲;又想起剛剛包廂裡那場同學會:這又是一場徹徹底底的災難——納子把你拉出包廂那讓人天旋地轉的酷熱啤酒味裡;你說:我以前絕對想不到你也會變成那十幾平米裡的一塊贅肉。一塊花枝招展,眉眼間多了幾分英氣的納子揚眉死盯著你。你笑:你到底變得比我以前想象的還要無聊。她的中考和高考好像都是穩定發揮吧,聽老同學們說?所以考上了重點高中和雙一流大學。這群靠指點他人來為自己長臉的長舌自然而然地把口水濺到窩在角落喝飲料的你的臉上:那你呢,你現在又在哪所985啊?難不成出國鍍金去了?你笑著晃晃腦袋:倫敦克萊登大學。他們竟低低地驚呼起來——你無助到隻能喝口橙汁閉口微笑,隨後對納子坦白道——在寧嘉師範學院,二本…我?我一直都這破樣,努不努力都一個樣,也沒啥心思考什麼好大學……你不答納子,歪著嘴角,也朝別的地方瞥去,又回想起眾人對你的畢恭畢敬,樂得嘆了口氣——這幾年啊,談了兩個女朋友,寫了本書,別的就不值一提了。納子果然問了問你的書,你回避著應了兩句,還在期待,她便轉到女朋友的話題上——你心臟不免有點不舒服,被罩在夏夜裡三十七八度的左胸內,隻借她問話的輕風便呼呼著起來——不是,我找不找女朋友,找了誰做女朋友跟你有關係嗎?納子眼裡也冒出火來,卻仍能冷冷注視著你:是沒關係。你喝了口刺得太陽穴生疼的橙汁,坐不安穩地想起身走,隻發覺自己的名字平穩地敲擊著耳膜——沒讓你走。你壓下胸口擂鼓的陣仗,喝下最後一口橙汁,咽了許久,還是把玻璃杯遞給你從沒見過的納子:再來一杯。 你既然這麼不喜歡我問你,那你來問我好了——我們今天非得搞點什麼動靜出來不可——納子甜甜笑著,向你展展掌心,示意請你開口。你的眼仁不住地往黑眼圈上靠,想了許久:現在還畫畫嗎?納子看了看桌上剩下那串涼掉的烤韭菜:不怎麼畫,現在喜歡上話劇了。你把碟子往前推了點:表演?你皺著眉頭試圖匹配納子的體型:演賣報的小行家?納子用筷子把塗滿醬汁的韭菜捋下來:演是演過。她嘟了嘟嘴:再猜猜看?你覺得我就這麼點水平呀。你搖頭。她舉起筷子,繞著圈指你:想象一下嘛,你不是寫書的嘛,很詭異的比喻說不定也用得上哦。你不再猜,靜待她一條一條地吸進半碗韭菜,又擦擦嘴:葉卡捷琳娜哦。——你肅然起敬。女帝命你坐下,又令你收起笑意;你忤逆地開了個玩笑:裙子拖的地怕是比人要高?納子寬恕了你的不恭:還真是。她把竹簽插進垃圾簍裡,拿起手機給你過目她的劇照:還挺像樣,對吧?你點頭。 “” 我的高中全無樂趣可言,讀的是市裡最好的高中,一周也隻有半天假。我讀的是文科。身為外地的寄宿生,和同學們的關係還不錯,也有人拉著一起去上廁所;特別要好的倒沒有——初中的同學來過幾封信,我回了以後,就沒了下文——我也沒多想。高中前兩年,成績一直在中遊偏上的水平徘徊;體育也相當不行,同學們打排球的時候我是最自動站到一邊給加油的,雖然也有好幾個身高和我差不多的,可我還是有點自卑。平高管得鬆,前兩年節目很多,但都沒我的事;不是很活躍。生病請假的次數也很少。班級裡的矛盾也不多,但每次總有人大吹大擂激化事態,他們每次吵起來時,教室裡都亂成一鍋粥——真的好討厭,明明沒什麼可吵的。不過整體來說還是蠻正常的,安安靜靜學習,吃飯,考試。上了高中以後都不大想畫畫了,莫名很煩,畫不下去;後麵想畫了,卻又抽不出時間。我讀課外書也是因為老師推薦或者要求,自己沒怎麼主動看過,看完了的也隻有幾本:百年孤獨,邊城還有平凡的世界。想要排解壓力的話,看這些反而會給自己更大壓力,所以我又開始找雜誌來看——我還記得我訂了全年的意林,全班都來蹭我的看;可惜那時沒有生意頭腦啊,要不的話肯定小發一筆——這麼一看我還是挺遲鈍的嘞。看的雜誌多了,和同學們聊的多了以後,總會注意到一些不大主流的觀點嘛:,高二時候就開始想休學了;不過很快沒休成:和爸媽聊過以後,我還是慢慢調整過來了,就說,我現在好好讀書,上個好大學,以後再乾自己想乾的事情…不過說了就和沒說一樣,我說到底隻能走這條路嘛,也沒人反對我輟學去寫作啥的。說起來我一開始還真想過休學去畫畫呢,剛上高中的時候還在糾結要不要當美術生——嘿嘿,現在一想還蠻慶幸的,那時候太偏激了。高三沖刺一年,最後考上了老家省份的湘師大,也算是給了爸媽一個交代吧。我爸媽在我高中時候真的幫了我很多,我總覺得我這輩子也還不上。 我爸媽算是很開明那一類家長了;寵,但是很有分寸——現在回過頭來看看。休學那次後,他們就跟我協商,說要結束以前那種放養的狀態,趁著長假硬拉著我到處去旅遊;我們之間也無話不談。然後我和他們坦白說我暗戀你,卻不敢表白,隻能落到現在兩不相聞的地步;我說我還挺後悔的,沒能把自己的心意都說出來。我爸就安慰我說,這是緣分沒到,這些年輕時的心動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和你媽不也是相親時才認識的,現在不也挺好的——可我還是睡不著,就和他們說了我們在你家裡時乾的那些破事兒,他們雖然聽得很震驚,但還是很支持我把心裡話說出來,還反復確認我們是不是真的沒乾那種事。我說,真沒乾,隻是差點就進去了,你又退縮了…我爸我媽聽到這話的時候差點昏過去。於是我轉移話題,說以後想養一隻狗狗,他們就承諾我說,在我高考完之後就去物色一隻:就是現在的蔥蔥啦。我們的旅遊路線並不固定,有幾次都要先往北回老家停幾天,接著繼續一路往北,去首都或是XJ——一路上的吃吃喝喝,我爸我媽都特別隨我,讓我想吃就吃,想去哪就去哪;我其實蠻心疼錢,所以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也要帶二老去到處旅遊;我愛他們。雖然旅遊時間不算長,但還是特別美好,我很知足。高考時候寫作文我還編了個素材來論證家庭的重要性,人物原型就是我爸我媽。我愛他們。 我在明白自己的努力到底是為了誰以後,就開始慢慢有動力了,那真的是一種很充實的感覺,每一天都很有意義——和老師嘴裡說不是為父母學相反,我可以很自豪地說:我就是為了我爸我媽才努力學習,將來報答他們。進入了大學的新環境,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原來在高中一直是小透明的我竟然開始競選班乾了,不過不太熟練,隻當上了小小的心理委員(哈哈,你高中也是心理委啊),因為大家看我精神狀態確實挺好;當然也有爭取學分的想法,不過主要還是想著改變自己啥的。我報的專業是漢語言,不過報的時候還沒好好想過自己以後要乾嘛,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漢語言比較對我胃口。當老師?想過,但到後來放棄了,太卷了。我就想著,盡力就行,太拚命也不太現實。正巧高三那會兒對服裝設計動了心思,從考完試後的暑假自學到現在;雖然還沒轉化成經濟效益,不過技多不壓身嘛。說實話,讀了幾年大學了,也沒覺得自己跟高中時有什麼差別:還是這個身高,體重也莫名其妙保持得很好;我媽說我下巴尖了,可我一點也沒感覺——這也許是老一輩獨特的誇人藝術?——偶爾也叫室友幫我點個名,自己在宿舍裡睡到十一二點,在高中時就是伏臺睡覺時叫同桌放個哨嘛。我還試試做了幾次發型,最後挑中了現在這個,聽托尼說很符合我的氣質,還給我推薦染發,推薦會員卡,然後我就再也不去那家店了;正常半年剪一次頭發,就維持在這個長度,挺舒服的;也心血來潮剪過一次齊平耳垂的短發,不過被室友誇說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模特,就再也沒剪過那麼短了。現在這個發型比較可愛一點?還好吧。說起可愛,我還被不少人搭訕過呢,他們也說我很可愛,但我都用我還沒成年把他們轟走了——要不我就死死瞪他們,再不行我就跑到交警叔叔旁邊求助。話說那些男的隻是湊上來尬聊幾句就以為能撩到女孩子?…我的室友有一兩個在談戀愛的,但都還挺正常。我們全宿舍好像就我不追劇不粉哪個明星,反而還天天抱著個電腦玩遊戲。她們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們,不過處得還是挺融洽的;她們給我安利各種劇,但我沒一部是看得完的:確實對這些套路的古裝和仙俠言情劇沒興趣嘛——說起來這兩年確實這套路比較火,大家私下也都半瘋不瘋的,隻好到網上意淫各種網文裡的帥哥美女…我嘛,回家擼擼蔥蔥,吃兩頓爸媽煮的飯,買兩件衣服就差不多了。總的來說,也還是平平淡淡吧。 我這個人哪,實在談不上什麼理想什麼抱負:當老師呢,卷不過室友,想讀研吧,也卷不過校友,想考公吧,更卷不過全國親友——反正怎麼想哪條路都是死的,或者我沒能力翻越的,暫且看一步走一步嘛——所以,慢慢地,我的心態就開始放寬了…沒有擺爛哦,我的作息一直挺規律的,哪怕睜不開眼也要一邊刷牙一邊聽聽粵語歌,學一學人家的口語。在這種環境裡很容易就開始念舊,想想以前的好,試試撿起一點信心。所以呢,我就開始想想能不能聯係得上你,然後就是QQ不回,電話空號,連你家裡都已經好像荒了好久,問物業,問鄰居,也都一問三不知;問同學,都說沒有往來,問老師也說不知去向,簡直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想到最後是浩人這家夥領你來的…哎,你還和那家夥一塊打遊戲? 我有些時候感覺自己還挺可悲的。你不覺得嗎?想也是吧,活脫脫一個茍且偷安的小市民嘛:有一點點特長,遠遠看上去也不算亮眼——比較顯眼是真的——有很愛我的爸爸媽媽…再多就想不到了。現在已經不會說想要反抗什麼不公平啦不平等啦那些,很虛幻的東西了——那些東西一旦集中注意力去想了,就會一點點變得很失望,又變成絕望:就像是,你認認真真地考慮自己未來的前途,結果沒有人來關心你以後到底想做什麼,還要來跟你開點無聊玩笑(隻是你回味時覺得無聊,實際笑得可開心呢),你隻能給他瞪回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啦。實在想累了,就去圖書館借書看,當然是沒什麼心思細細讀的,大致翻一翻就還回去了。我記得有一本書,裡麵說到:一個人在一群人中間走著會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不過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這會是種什麼體驗——於是那書裡就說:一個人孤零零在結伴的人堆裡埋頭快步走的時候,總會覺得有人用悄咪咪又十分害羞的目光照著後背,但是自己又渾然不覺地拿同樣的目光去掃別人。我想,好像是這樣。書裡又說:不過,和別人結伴走的時候,就可以通過聊聊天、開開玩笑來解決尷尬,然後才能有意地去掃別人,無意中被別人掃。好像,確實是這麼個樣子,是吧?書裡還說:不過,也有希望別人多多看向自己的人,這種人一般有著較強的表現欲和表演欲。我是不太懂這兩種有啥區別;也覺得,一個人走路也不太會是什麼博人眼球的事情吧?但那書裡又解釋說(真是本囉嗦的書):表現欲出自先天,表演欲則出自後天…但我還是想,本質上應該沒啥區別——說到底都是表現欲作怪嘛,人人都會有的;想表現得獨特或者平常一點都是表現欲吧。 我想到這兒,實在分不清這跟一個人在人堆裡走路有什麼關係,乾脆第二天起一大早,自己一個人走去吃早餐,去教室(我那會兒還是高二嘛,最內耗的一年)。那天在十二月底,六點十幾分,月亮還又大又圓地掛在天上,底下估計得有好幾百個學生同時在低頭走路,戴著帽子,插著兜,沒有聲音——我就在這群人裡麵獨自走著,意識到別人其實也獨自走在人堆裡——我和他們其實沒有什麼區別;別人也會什麼都不想,一邊抬頭去看大月亮一邊緊趕慢趕又孤零零在人流裡麵走著。我未必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放空;可既然連我都覺得,這其實並不清高,也不脫俗,也沒辦法博人眼球,那別人應該也會這麼覺得…因為我是普通人嘛。嘿嘿,難道不是這樣嗎? “” 你現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如下:不觸發起床氣地把納子從四張被子裡抽出來然後叫醒;準備早餐;把納子推到衛生間裡好好洗臉刷牙再抱到放好衣服的床上還要防止進行回籠覺;準備洗碗;整理茶幾和沙發上亂擺亂扔的圖鑒資料以免納子原地爆氣波及到你;準備晾衣服…得閑時就在茶幾周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翻一翻納子那些大部頭的民族服飾相關著作——她加入了一所小有名氣的工作室,專事項目中民族服飾的修復和設計;你看過他們的視頻,質量挺高,可惜納子不願出鏡,你截不到表情包——汲取的靈感撩得你心癢癢的時候,便恭恭敬敬地合上中國服裝史,把破損的紙頁裡雋永的花紋刻進容易斷墨的筆尖。你還是習慣寫實體書。出的書多起來,讀者也多起來後,你卻不免更感受到一種寂寞——不是矯情。你心想的讀者們應有九成讀不懂你在講什麼,又講了什麼——如果當真這樣,那我想講的什麼不也沒人看得到?——懷揣著近似的念頭,你翻找出網上關於你作品的解讀,認認真真把那些不比你慣用的描述冗長的視頻或文章看通看透,終於發現自己原來還有這一層或者那一層的意思:輪到我被閱讀理解了唄——你在飯後的閑聊裡同納子這麼說著;她之前就很坦蕩地承認了確實讀不懂你的書,但看起來很舒服,對她來說這就足夠了:對於大部分慕名而來的讀者也應該是這樣吧;別灰心,肯定會有知音的。你舒服了不少,她也還在安慰:我們這些做作品的就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嘛,我之前設計的旗袍也有很多人質疑……你說你寫的很清湯寡水,我就是覺得吃起來很香:最後,納子緊緊挨著你;你笑著合上筆記本,為第二位專屬讀者的鼓勵心癢難耐:不不,我還是說不出口——納子看出來你的躊躇,翻到筆記本的扉頁——我能寫吧?——用鉛筆寫了大大的:喜—歡—她然後要鉆進你懷裡害臊一會兒,鬧騰許久:都二十七八了…… 你們都二十七八了。 你不去想,仍觀察著公園裡黃發垂髫的怡然自樂,想象著他們一家的天倫之樂。你去坐地鐵,去到二號線的終點站,又從終點站坐到終點站,直直凝視著倒映著銀河的地麵——數不清的人踩踏著這條冰冷堅固的銀河,很少低頭去遐想;你隔一站便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隨便哪個人。出地鐵站,銀河鐵道的既視感卻越來越深刻——每一個人都著急地尋找自己的月臺,短短幾秒竟齊刷刷沒入空蕩蕩的大街小巷裡,再找不見——你們都趕著忙著帶牛奶回家嗎?你笑了笑:反正我不是。 你回到家——如果能這麼說的話;納子則要求你務必這麼說——時常會撞上她在和爸媽視頻聊天;你聽著和和氣氣的嘮叨,悄悄關上門;你在飯桌上放好夜宵,貓下身子光腳溜進廁所,她瞟你一眼。這已經是種默識。納子終於忍不住問你:我爸媽又不怨你,為什麼這麼躲著他們?你說你怕他們。你不再答;她也不再問。在廁所裡蹲著的時候,你給納子發了一條長信,過了幾秒又撤回——她光速回問你,你隻說沒事——那就沒事吧。 你們晚上總要整點夜宵;今天是幾十塊錢的路邊燒烤,伴著納子冰箱裡常備的橙汁。同她搭伴的日常大概就是這樣飛快地從平緩的吞咽中滑著下去的。納子:哎,要是我們結婚,但是沒要孩子,過的應該也是這種日子吧?你斷定過自己終於有勇氣,起碼對她有勇氣說:是啊,感覺還挺好…她的蘋果肌擠一點起來:真這麼覺得?你點頭:真這麼覺得。她點點頭:那挺好。你:我以前一直想,為什麼這麼一件大家都開心的事情,我卻一直怕得不行——納子露出正中下懷的神色:說來聽聽?你擦擦嘴,最後喝一口酸酸的橙汁。你的認知裡,結了婚的人通常無一例外地還沒等來好結局就已經在彼此的人生裡圓滿殺青:你聳聳肩,沉默著搜尋一些恰當又相對柔軟的詞語——像中了詛咒,或是著了魔一樣,總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做了許多有愧於另一半的事。納子咬著唇咧一咧嘴角:那還真挺可怕的;沒有個例嗎?你聳聳肩,愜意地笑著:你爸媽嘛。 你盯著她僵硬的臉蛋:真是羨慕,很多時候還在想,要是我有這樣的爸媽,我會不會又是另一副樣子。你聳聳肩,接上一聲短嘆:不過,我也算是活該。納子的圓臉上顯出少有的憂鬱,笑出一點點淒涼的味道:剛還說著沒事呢。 “” 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倒不如問說為什麼你一離開,就又把我變回以前那樣了,沒遇見你時那樣。這兩樣其實很不一樣的呢。你先捋清楚吧……好了嗎? 我過去也是現在這樣子,不過那時候還有很多事情沒弄明白,是有自發性的;現在即使想通了不少東西,反而覺得沒什麼所謂,這裡是摻有刻意性的。把你繞暈了吧?其實你不用仔細研究的,我也隻是過過嘴癮而已,明白? 我過去是什麼樣子的呢?遇著你那三年又是什麼樣子的呢?離開了你這麼久,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像這類煩惱,連我自己也不大捉摸的得透;最後終於狠下心:想這些乾嘛?來來回回不都是我嘛!要煩惱的反而是你,你究竟有什麼魔力,能在那三年裡把我變成另一個人,又原封不動變回去;就像七天無理由退貨,讓我走了趟春遊。我把高中剩下還能用來胡思亂想的精力全用來想你,來考慮你的事情——於是慢慢開始發現自己好像沒有那麼喜歡你:你應該也會吧,覺得我就是個很煩人的小不點之類?可我還是很想見見你,和你說會兒話,按捺不住那種;有時候賴床時想到你,就忍不住想到,如果真見到你了,九成九要和你成情侶。就算有在發瘋意淫,我也覺得我還是沒那麼喜歡你,老是會不自覺挑你的刺,又想到我的不好,來來去去一直在那一點小事上糾結;然後就覺得,你其實是討厭我的…我又覺得,你憑什麼呀;於是我告訴自己說,我也沒喜歡過你。扯平了。哈哈哈哈,真無語了是吧?我現在也還不理解我那時是怎麼想的呢……唉,我們就掏心窩子說了吧,我肯定喜歡你。那你呢?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你不說話,我也當不了默認啊。……算啦,你開心就好吧。 我還想過要是我們真談戀愛會乾的事情呢,一般是在睡前使勁想,然後一下子就睡著;真是什麼事情都有,回老家啦,棉花糖啦,各種各樣。畢竟你這麼悶騷,乾什麼出來都不奇怪嘛。唔,想過和我談戀愛會是什麼滋味嗎?反正我覺得吧,跟別的女人待一起絕對不如跟我待一起——以前是這麼覺得。哇,我們以前可是乾了不少正經情侶還不敢乾的事情不是?可我們終究還是沒敢乾最後一步,記得不?我那天連套套都準備好了——從爸媽櫃子裡一處很隱蔽的地方偷了好幾個——出門前還好好洗了一個鐘的澡;甚至還塗了點口紅,噴了點香水,你好像根本沒發現。這時候就像日本漫畫裡故意吊人胃口的那種橋段,我一想到馬上就要變成什麼什麼樣子,就怕得五臟六腑都在攪動一樣地痛;那種痛覺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隻要回想那場景,再摸一摸小腹,就又會震震蕩蕩地痛,搞得我好久都不敢再往那些事情想——所以我到現在還是處女;處女唷!——你看,這就是你把我變成的樣子。你倒好,說今天狀態不好,然後就這麼算了…啊,就這麼算了;真夠厲害的。 我也沒有想數落你的意思啦,就是感覺這件事現在提起來真的很神奇。也不止這件事,總之很多很多事情,好像隻有跟你在一起乾的時候才有這種神奇的感覺。就拿畫畫舉例吧:小學五六年級那會兒我才開始接觸的畫畫,但是一直沒有係統的訓練過,所以畫的很多時候都是一坨;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隻拿它當休閑,上了初中,畫技也沒多大長進——你倒好,剛分到同桌就湊過來問我是不是在畫畫,還誇我說,哇,畫的好好看呀…我哪見過這反應,也不覺得自己畫得有多好看啊——然後才正正經經開始學畫畫……不就是為了讓自己能被誇得心安理得一點嘛。應該就是這種心安理得的感覺吧,隻有和你一起的時候才有,所以我乾啥都挺有安全感的;也許是一種認同感?這下應該解釋清楚了吧?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乾什麼事情都沒有動力,一直懶得動手;可唯獨你在旁邊的時候,那些事情連看上去都好像在熠熠生輝,好像我摸一下,它們都會自動跳起來像迪斯科球那樣轉個不停閃個不停的——然後我叫你來看,你笑著說怪事,然後一邊看著我乾我的事情,一邊乾你自己的事情:打打岔,誇誇我,又玩一下惡作劇和幼稚的文字遊戲。我想吧,最主要的根源可能就在這裡:一種平平淡淡,但觸手可及,眼睛卻抓不到的根源:應該是沒有猜忌的兩情相悅,我想。喂喂,那時候多少還是喜歡我的吧?我不要聽別的答案……肯定看得出來呀,你都趁我睡著時吃我豆腐了。你也知道自己下頭啊?咦——所以嘛,當我明確知道自己還是喜歡你,而你也和我有同樣情感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懷念那幾年,感覺特別踏實,特別意猶未盡,特別想再見到你——然後我去敲你家的門,你馬上來開,我們一邊親嘴一邊關上門,一直到你那張大床上還不嫌丟人地貼在一起;期間你摸我的全身上下,我早上不願意起床時,就窩在很厚被子裡想著這種事情扭來扭去——我們做完了就歇一會兒,然後再各乾各的事,從早到晚,兩個人一起說笑著不務正業。太樂觀,太美好了吧:所以我忘了,你家那扇門怎麼敲也敲不開了。 我想象不到你是怎麼想象的我的;一直如此:悶騷男。你走後,我也不是瞬間就回到以往那種懶懶散散的模式,你的影響還在我身上多少殘留一點——但我反而隻能看著它一次次流失,我要看著自己一點點變回以前那個我,阻止不了;把我弄得雲裡霧裡,搞不懂我喜歡的究竟是什麼:是畫畫呢,還是有人陪我畫畫呢?不過現在一切都很明朗了對吧?也不全是你的原因。你說你上哪所高中都沒差,最後在杏嘉一所很一般的高中讀書了——我也覺得上哪所高中差別不大,還想過要不要轉去杏嘉那邊的學校。那時候我是想,我們關係那麼好,就算不在同一所學校,也可以周末放假出來一起逛逛,吃個飯…不過到底沒轉成,那邊的學校好像都不怎麼樣。爸媽都隨我,但是還說,我既然有能力考上市高,就盡量緩一會兒再做打算。我們就這麼分開了。一開始我還給你寫了幾封信,可你隔了好久才回了一封,我閑著無聊就數裡麵的字——連上標點不夠四十個。我到這時候還沒灰心,心說,也行,月假長假等你回家了再去找你;可你去了杏嘉之後,那間屋子就再也沒人了;給你發QQ也顯示離線,你那會兒也沒給我留手機號碼…所以,應該是完了:我隻能這麼想。你呢,也很順應我,沒有再出現。莫名其妙啊,我們之間的聯係好像不約而同就斷掉了,還挺順理成章,也容不得我指出一處語法錯誤。就這麼過了六年。我隻能內耗唄,想你可能是膩了,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也確實這麼做了——到現在這麼讓我親切又陌生。可我呢?我那時真的無趣到幾乎連對怎麼提起興趣都沒有興趣,可還是慢慢接受現狀了,乾脆也想著重新開始,座一點把你徹底封存在心底的挺浪漫的事情;就像霍亂時期的愛情裡麵那樣,讓你給我開出一片罌粟花。說到底還是得感謝我的爸爸媽媽,嘿嘿。你家裡人現在還好吧?……我還是不多嘴了。 我現在完好無損又圓圓滿滿地出現在你麵前啦,你又說我變得這麼無聊…真的挺傷心的。這不就等於否定了我這麼久來的努力嘛——其實我還是可以理解你的,畢竟很多時候我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努力。不過嘛,說老實的,你一開始在包廂裡見到我時,肯定結結實實也嚇了一大跳吧?然後就當沒注意到,沒正眼瞧過我,還在角落偷偷觀察我;又會想,怎麼這麼無聊這麼惹人憎啊,對不?我可是在你一進門時就認出你來了的喔——你身上的氣質很像是過年時要洗的艾水,我閉上眼都能認出來——總之你瞞不過我的,你一直在偷偷瞄我,浩人撩你說話也不搭腔。我就要跟你開個玩笑,讓你以為我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其實我們都沒變嘛,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終於能確定這麼一種預感,預感你一定會經常想念我,就算和別的女孩勾搭上了也一定會想著我,乾這乾那的時候也想的是我…我猜的,哈哈。沒猜錯?別蒙我啦。你又猜猜我是怎麼撐過來這麼乾哈哈的六年的?間歇性地盲目自信嘛:我隻要一想到,假如你心裡還有我,其實你頭腦裡還忍不住地浮現出我,我就能傻哈哈地開心上好久;我們一直沒什麼矛盾對吧,所以回憶起來的全是哈哈大笑和臉紅心跳。多好啊。 我現在必須要告訴你: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我;我們的相性其實很差。你老是含含糊糊的,經常什麼也不乾,什麼也不說;我呢,就喜歡明明白白,討厭灰色地帶——因為喜歡明明白白,才要學畫畫,把想到的東西清清楚楚畫下來;因為討厭朦朧,才會去表演,把模糊的情感試著清晰表達出來——所以現在要滔滔不絕地說這麼一大堆要讓你暈乎乎的話,就像愣頭青的表白那樣打暈你,讓你來不及尋找中間地帶的掩體。我還挺會挑時機?一直有在玩cs嘛…我還打過很多次腹稿,不過通通作廢了,講到現在已經完全是臨場發揮了:因為我害怕這又是場一廂情願的夢。 我喜歡你,我就這麼說了。 “” 你聽納子說,最近這兩年,她每逢假期都要帶爸媽出去逛一回:我爸喜歡西安,我媽喜歡海南——可能因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醫生吧?你沒說你和綠子已經用雙腳丈量過這兩地,而是拙劣地展露出一點淡淡的憧憬:還沒去過好像——納子很應景地咬住餌:我下個月剛好有假,那我們也去玩幾天?低頭去捏她肉嘟嘟的圓臉時,已經分不清咬餌的是你還是她:那就去吧。你以為那點期待很快會拋掉,結果轉身便開始期待這場情綿意纏的蜜月。納子似乎想說一千遍喜歡你,緊緊抓住你的大手終於踏進機艙:我想的是機會難得,所以請了個長假——她擺著腦袋注視你,暖烘烘的小手緊扣住你,棕色的皮靴一踢一晃。兩個鐘的飛機,她一直在摸創意設計的單子,在你看來隻是用兩麵食指指頭在屏幕上搓來搓去;她把成品亮給你看時,你也很應景地瞪大了眼睛。她往角落裡塞了點私貨:旅途愉快! 你們走了一晚不夜城,終於在大床房裡久違地結合在一起。後半夜又叫了外賣,你們快四點時才上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納子依然套上短棉襪,然後箍住你的脖子,緊緊擁著你:好累。你說:我也是。納子喚了聲你的名字,嘿嘿笑著,再輕聲一遍又一遍——雛人、雛人、雛人、雛人——你替她揉一揉緊繃繃圓滾滾的小肚子,她便像座鐘裡竄出的機械鳥那樣雛人、雛人地叫:你笑笑,我成擬聲詞了?納子點頭:說不定還是虛擬語氣呢。你卻搖頭:我是根本學不懂那東西。納子:我教你嘛。你:過了時候了,估計學不會了。納子自己揉起來:什麼時候都不過時的…好深奧啊:納子拍一拍腰下的枕頭,再從床頭滑進被窩裡——我想睡覺了。你摸摸她潦草吹乾的劉海,捏出一小撮濕潤:那睡吧,要不天亮了。納子合上眼;她的縛抱漸漸鬆弛下來。你得以起身去拉緊薄薄的窗簾,關滅床頭邊有情調的昏黃臺燈——納子拉住你的長袖衫袖口——和我睡。你說你知道。她的聲音從雙眼未適應的黑暗裡歪扭著鉆出來:你才不知道。你說,那就是不知道。你不準欺負我,忘了?你輕微觸動著答道:沒忘,哪敢忘?你於是掀開一點被子,把自己埋進去:暖融融的泥沼,近乎。還有不畏縮的樂天河童浮上來,隨著你左胸的撥浪鼓歡快地搖擺——所以,過了這麼久了,你有找到要找的幸福嗎?你沉吟幾秒:挺難。我說,想要幸福的話,安頓下來可是必不可少的吧?你說,是這樣。納子哼哼笑:想要安頓的話,可以去我那兒住嘛。雛人終於還是選擇拜倒在她朱紅色的勢在必得之下。——不過還是先晚安吧? 你好久沒做夢了——光是睡前的走馬燈就夠光彩斑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