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日後,晴朗的上午,張安帶著匠作監的木工老張頭來到了朱慈燃的書房,將一個木盒呈到了朱慈燃麵前。 站在張安身後張永安此時內心忐忑,他很擔心自己遞交上去的東西,不符合殿下的意願。 他自五歲當學徒,乾木匠這行快四十年,在匠作監裡也呆了十幾年。 這十幾年裡,他兢兢業業,做著自己的事,從不去探尋外界亂七八糟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這宮裡短短幾年內,是幾經易主。 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的活計,也一批接一批。 雖然待遇還不算太差,但替宮內做事,最怕的往往不是活太多,而是上官看你不爽,找你的麻煩。 尤其是上麵安排一些特殊的任務時,最容易出事。 因為做好了不一定有獎勵,但若是哪做差了一點點,那輕則處罰,重則頂罪。 他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並不知道伴君如伴虎這句古話,但此時內心的忐忑與憂心,卻也是一點都不少的。 眼下這導致他不眠不休,折騰了幾日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但他卻不僅不敢有任何怨言,隻是在內心中不住的祈禱著,期望殿下能夠滿意。 此時的朱慈燃正盯著張安的動作看得津津有味,並不知道木匠張永安心中的想法。 張安拿著一柄輕薄的剔骨小刀,正切削著一根根模樣奇怪的小棍子。 這些大致呈長方形,如短筷一般的棍子,正是工匠按照朱慈燃吩咐所製作的鉛筆雛形-炭筆。 雖然形製跟他前世所用的六棱形和圓柱形不太一樣,但他知道這是正常的。 因為還有一道修整的工序沒做,後世的鉛筆會額外再增加一道切削修整的工序,修整以後,就會變為圓形。 不過現在隻是第一代的實驗品,勉強能用就行,也無所謂是什麼模樣,長方形就長方形吧,他想著。 當時為了避免透露太多過於明顯,所以在吩咐的時候,說的也很模糊,隻是說需要一根和筷子一般大小,然後方便書寫的炭筆來。 當時為了混淆概念,還特意提出了很多種設想:諸如什麼外麵最好包裹點什麼東西避免碳粉粘手,木頭,紙、布都行,還有什麼不能太粗不能太細諸如此類的。 反正是有的沒的,提了一大堆的設想讓他們去實驗。 朱慈燃估摸著,隻要先弄出一些樣品出來,到時候再根據使用體驗慢慢改就好改了,撐死迭代三五個版本,就差不多了。 但沒想到這工匠這麼給力,做的第一批試驗款,就有幾個特別接近後世成熟版了。 這也不怪朱慈燃,實際上我國使用硬筆與碳筆的歷史很早,尤其是工匠群體,因為工作的因素,他們更是硬筆的主要使用人群。 史上也稱工筆,甚至還有衍生而出的工筆景物畫的工筆畫流派。 所以碳製硬筆在他們這個群體裡,知名度並不算低,以為古代人隻有毛筆,完全就是後世許多人不懂歷史瞎猜。 所以張永安在接到宮裡傳來的命令後,他感覺有些奇怪,因為但凡有點條件的文人雅士,寫字基本都是用的軟筆,也就是毛筆。 碳筆一類的硬筆基本都是條件不好的窮人用的,這宮內用度更是不必多說,自然是不僅求好,也追求貴,這要弄什麼硬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但奇怪歸奇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會落在他一個木匠頭上。 但管事說了:這是宮裡的要求,速度要快,做的要好! 他隻能硬著頭皮按照那些奇怪的要求來趕製。 張安把鉛筆削出來後,恭敬的遞給了朱慈燃。 朱慈燃看著猶如狗啃一般的筆頭,修的和自己當年小學時簡直不相上下。 雖然還算規整,但尖頭卻沒處理,不過他並未開口提醒。 隻是接過來後,又從一旁拿了一張提前準備好的白紙,隨即在紙上畫了起來。 “顏色很重,筆芯太軟,應該是石墨或者碳粉摻的多了,黏土摻的少,另外不知道是不是燒過的。” 看著眼前紙上濃重的墨痕,朱慈燃挑了挑眉毛,隨後又將筆尖拿到眼前仔細觀察了起來。 “筆芯粗壯不說,筆芯有點軟了,感覺很像是純碳做的筆芯,紙上的附著力也低;” “另外,這是....紋理嗎?” 朱慈燃仔細觀察以後,發現手中這支筆的筆芯很奇怪,和自己前世所接觸的鉛筆並不同,相反倒是和自己畫畫時所用的碳棒很像,軟且黑,痕跡容易霧化。 另外這筆芯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截麵看著好像隱約能看到奇怪的紋理。 “這筆是如何做的?給我講講看。” 朱慈燃轉頭問道。 “啟稟殿下,這筆是小人依據宮裡傳的消息,對過往的傳統硬筆進行的改良。” 聽到朱慈燃發問,站在一旁正揣測不安的張永安,連忙跪下行禮答道。 朱慈燃礙於前世的三觀與教育,不忍心對方這麼一個頭發花白,一看就五六十歲的老人跪在自己麵前,於是趕忙讓對方起來說話。 張永安謝禮後從地下爬了起來,稍微整理了思緒後,繼續講述: “筆芯雖然依舊是柳樹枝燒製而成,但小人根據公公所傳之法,將其細細切削打磨規整,做成細細的碳棒,但後來發現碳棒若做細了,又特別容易斷,必須要在外部包裹其他物料協以支撐。” “小人也試過在這筆芯外頭,包裹些物料,有想過用布帛、皮革等,但小人是個木匠,這些東西小人往日裡接觸的少,也不知合不合適。” “於是小人便嘗試用軟木以榫卯結構,取了一根軟木修成筷子般大小,將其一剖兩片後,再將其內部按著筆芯大小,慢慢掏空,最後將筆芯放入後,用膠將木片兩麵粘住,便得來了這麼一支碳筆。” “用時,就如公公這般用小刀切削一番後,便可直接使用,因為是軟木,很容易就能削開,而有外麵這層軟木包裹,裡麵的這碳棒又不會侵染握筆的手。” 一開始他說話的聲音還有些顫抖。 沒辦法,他這輩子見的最大的官,也就是縣裡的縣老爺了。 在宮裡的這些年,他外出也少,一般就算有什麼事,也都是上麵下達到管事那裡,最後由管事給他轉達。 像今天這樣,直接接宮裡攤派的任務不說,做成了還要入宮當麵驗收,他還是第一次。 並且,驗收的人還是皇子殿下,聽說還是未來的太子,這讓他很難不緊張。 不過在看到朱慈燃的樣子後,他慢慢就沒那麼怕了。 畢竟算算年齡,朱慈燃的年齡興許還沒他家的孫子大,雖然地位確實高了些,但朱慈燃從剛才到現在的表現,都一直是溫和有禮的,這給了他極大的安全感。 所以張永安講著講著,語氣也逐漸變的沉穩了起來,對於匠人來說,談起手裡的技術時,永遠是最自信的時候。 果然如我所料,這筆芯還真是純碳,也就是說這東西,基本和自己前世畫素描用的碳筆沒什麼兩樣了,隻是更軟一點而已,朱慈燃心想。 但即便如此,也不影響他為之感到贊嘆。 因為他並不知道其實碳筆在我國有很早的使用歷史,也不知道其實到此時碳筆的形製與後世其實差距並不算大了,誤以為這張永安是個人才,竟然能從自己所提出的多天馬行空的想法裡,大致把握到自己想法的精髓。 “厲害,張大匠的技術可真厲害,來人,重重有賞!” 他學著電視上演的那些當官的,指著張永安對張安說道。 “賞他白銀五百兩。” 聽到朱慈燃的話,在場眾人無不吃驚萬分,張永安更是一股熱血直沖大腦,隨後直接陷入宕機。 “謝謝殿下,謝謝殿下,小民,小民....” 他被這個天降餡餅砸的暈頭轉向,一時間慌了手腳,跪下謝恩時已經開始語無倫次。 五百兩! 他辛苦一年也勉強不到五十兩,莫小看這五十兩,就這在京城裡已經算不錯了。 而這筆巨款,夠他不吃不喝攢十來年。 一旁的張安則瞪大了雙眼,一臉慌張,他連忙伸手阻止道:“殿下不可,太多,太多矣!” 朱慈燃一時興起,學起了前世裡看過的電視劇裡的主角韋小寶,開口就是五百兩的賞賜。 他想著,按照電視劇裡的描述,隨便一頓飯都是三五兩七八兩,這五百兩算不上少,但也絕對算不上多。 眼前這位可是人才,必須要好好獎勵獎勵!朱慈燃暗自想道。 “不用勸我,我自有安排,你去辦即可!” 朱慈燃小手在空中一揮,一副我意已決,概不聽勸的模樣,讓還想開口的張安隻能無奈閉嘴。 這位爺他沒法勸,但不代表他對此事沒有辦法。 他這會已經想好了,一會這事完了以後,單獨跟那張永安說說,警告他一番,再隨便打發個五兩十兩的是個意思就行了。 他扭頭狠狠地瞪了沉浸在喜悅中的張永安一眼。 這一幕恰好被朱慈燃看在了眼裡,他頓時心裡就有了一絲不開心的情緒。 剛才自己說獎勵的時候,他就突然開口阻止,隻不過自己不想跟他計較,現在又在自己麵前來這套,這讓朱慈燃有些不開心。 這讓他想起了前世一些不開心的經歷,他以前剛接手管理職位的時候,手底下有幾個老油條,你開會他插話,你提方案,他唱反調,明麵上不頂撞,暗地裡給你使絆子。 這種人不是一般的討厭。 我是你領導,我當眾宣布的決定,你有疑問,不能私底下單獨跟我說?當眾頂我是什麼意思? 想什麼呢! 朱慈燃暫時不想理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一旁的張安還沉浸在賞賜的喜悅裡,無法自拔。 “不過,目前這筆隻能說能用,用起來並不算好用。” 朱慈燃故意嘆了口氣道,他把盒中的筆全倒了出來,都攤在桌上,挨個指了指說道:“先不說這些皮質、布製外殼的,方才你也說了,這些都沒有木殼來的方便,木殼可行,但這筆芯卻是太粗,寫字不易不說,但若是想做點別的事,卻有些難。” “並且最重要的,這筆芯是不是有些軟了?” 朱慈燃再次將筆拿出來,先是輕輕的在紙上劃了幾條線,隨後又稍微用了點力。 就見到沒用多久的的筆頭迅速變鈍,紙上劃過一道濃厚寬廣黑線。 “能不能讓筆芯再硬一點,然後大小做的再小一點,或者細一點。” 朱慈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不是後世的無良甲方,提出一堆連自己都不理解的莫名其妙想法和要求。 作為知道準確標準和提出有詳細要求朱慈燃來說,他覺得自己和無良甲方並不占邊。 張永安聽聞殿下提出的要求,頓時有些愣了,他有些局促地抬頭看了看身旁,又看了看一臉淡然的朱慈燃後,小心翼翼的開口回道:“啟稟殿下,小人,小人不知該如何改進....” 此時的張永安是既興奮又難過,興奮是自己之前的擔心不僅沒有成真,並且還得到了豐厚的嘉獎。 而難過則是覺得自己能力有限,或許要錯過另外的機緣。 殿下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是位待人寬厚的人,雖然年齡不大,但出手是真大方。 隻是他確實不知道後麵該怎麼做了,他就是個木匠,雕梁畫棟才是他本行,這勞什子碳筆他也確實不懂,能做出這些已經是要了老命了。 朱慈燃見狀,知道這張永安是老實巴交的人,做不來就是做不來,沒有因貪圖獎勵而胡亂應承什麼。 不過他倒是覺得,對方或許隻是把握不大,但並不是真做不好。 在他看來,隻要自己給點思路,再給對方足夠的時間,那麼絕對能還他一個驚喜。 隻是...如果自己插手太多,會不會太過暴露呢? 他思忖了起來。 沉思片刻後,他又抬頭掃視了一眼眾人,隨即在心中做了決定。 不能因噎廢食! 他轉頭對張安擺了擺,吩咐道:“你去給我隨便找個瓦片或瓷片來。” “是,殿下。” 主子有命,張安連忙去執行。 在等待過程中,他又拿起了木盒裡的另外幾支筆,分別看了起來,這裡麵基本有布帛包裹,有皮革包裹的,大小粗細也都有,但最多的還是各種顏色的木頭包裹做成的大小不一的碳筆。 看得出來,這姓張的老頭是個乾實事的人,靠譜! 這短短幾天時間,他把自己所有提過的可能,應該都嘗試了一遍,排除掉那些一看就不合適不靠譜的,剩下的這些,基本都符合自己之前提的要求。 不一會,張安冒著滿頭大汗一路小跑著回來,手裡攥著一片不知從哪來的瓷器碎片,行禮後遞給了朱慈燃。 朱慈燃接過來以後大致看了一眼,見這瓷片上光滑亮麗,縫隙銳利且白凈,知道這肯定是剛打碎沒多久。 這可是至少明代起步的官窯青花瓷,擱後世完整的一個隨便不賣個幾百上千萬的。 可惜了,朱慈燃暗自搖了搖頭。 不過他並沒有多心疼,畢竟這玩意在後世稀有金貴,但擱在現在,他要多少有多少。 “你隨我來。” 他對張永安說道,隨後帶頭走出書房,來到庭院內。 到踩在庭院的石板上時,他蹲下了身子,用手中的瓷片用力在地上劃了起來,隨後銳利的瓷片邊緣與地板進行摩擦,在其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白印。 朱慈燃並沒有耽誤太多時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稍微劃了幾道後,便將手中瓷片遞給同樣蹲在他身邊的張永安,指著地上的白色印記問道:“張大匠,你看著地上,這是我前些日子,在院內玩耍時偶然發現的。” “我偶然得知,這瓷片是經由泥土和水捏合後,又經過燒製才能得出的,燒製後的軟爛泥土,竟能變為堅固的瓷器,與硬物相磨後,還有書寫的功能。” 眾人被朱慈燃的行為和話語弄的摸不著頭腦,而張永安卻眉頭一皺,陷入深思。 朱慈燃見狀,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了對方的思考,於是繼續趁熱打鐵塞私貨: “你方才說,這碳芯,不可太細,太細則易斷,且不易處理,可我剛在用時,一覺這碳芯太粗,二覺這碳筆的碳芯太軟,書寫不便,而這泥胚燒製的瓷器卻很硬....” “你說有沒有可能,將這二者結合一下呢?” “如此一來,或許如何將筆芯做的更細與更硬的問題,或許也就能解決了。” 張永安聽著聽著,眼神逐漸開始發亮,最後嘴裡喃喃自語道:‘還能這樣.....好像......確實可以....’ 得到啟發的張永安,開始了快速思考起來。 “老人家回去後,或許能找個專門燒瓷的大匠,一起好好琢磨琢磨,此事也並不是特別著急,你們可以多花些時間,多試些材料,配比,除了這木炭外,其餘黑色或顏色相近的材料也都可試試,反正多嘗試,多琢磨,不要怕失敗。” “我等你的好消息。” 而朱慈燃最後安排完,將他打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