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重逢是什麼樣子呢？ 　　總感覺該是一副副連空氣都變成粉色、蕩漾著幸福的畫麵。該是手拉手躺草坪上看一宿的星光；該是電影院裡江百依偎在他肩膀上吃著爆米花. 　　偶爾喝一口他送到嘴邊的可樂；該是他在房間裡看魔法書，江百在他身旁忙來忙去，為他煮一鍋排骨湯，在他看累時給他盛好端去；該是每個夜幕裡他音線繾綣地對江百說，他愛江百。 　　江百終於承認了，江百渴望的並不完全是一個真實的賑早見琥珀主本身，而是被命以他的名的一場幸福。盡管很多時候，這兩者被戀人們視為是同一種存在，但它們之間的微妙差別，卻在分歧存在時逐漸顯影，變成對愛最致命的審判。 　　江百有點疲憊了，江百以前十分堅定地渴望見到賑早見琥珀主的心情，突然變得不那麼確定了。江百突然不知道自己在愛情裡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思念又為了什麼。這一刻，江百望著琥珀小小的背影，默默地流淚了。 　　江百看到他在練功時從踏板上跌下來，衣服沿途滑過突兀的巖壁，破裂成江百的尖叫。江百急忙奔過去，想接住他，卻隻能徒勞地看到他落入水裡，血隨著漣漪擴散。 　　江百嚇壞了，怎麼練功的過程這麼危險！江百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在成為神明前，琥珀隻不過是個普通小男孩罷了！江百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就聽到一句稚嫩的問候：“姐姐，江百還好吧？” 　　江百一哆嗦，回過神來，竟看到濕漉漉的琥珀已經遊上岸！江百忍不住用目光丈量從他跌落的地點到岸邊的距離，驚訝於他深諳水性的同時，又感慨於他的堅毅！ 　　他一邊簡單地處理傷口，一邊用虎靈靈的眼睛看著江百：“是我從高處跌下來，嚇到姐姐了嗎？” 　　回過神的江百被“姐姐”這個稱謂囧到了，但江百來不及在這尷尬的稱謂上停留太久，慌忙跑過去脫下自己的外套，纏住琥珀流血的左臂。江百有些懊惱為何不曾在生理課上專心聽講，這樣江百此刻就會更加清楚如何照料受傷的琥珀。 　　而站在江百麵前的這個小小少年，竟一如江百記憶裡的那個年長於江百的賑早見琥珀主一般沉穩，微笑著對江百說：“不礙事的，我去山上采些草藥敷上就行。” 　　一瞬間，蹲在地上手忙腳亂的江百，仰起臉看著眼前這雙墨綠色的眸子，怦然失神。 　　擔憂著琥珀處境的江百決定跟他一起去采藥，一路上，江百不停地問問題，企圖弄明白他的處境。原來有一類河神是可以由人類演化過去的——資歷老的河神挑選出一批稟賦較好的未滿6歲的男孩們。 　　教他們法術、手訣和口訣，帶他們練功，最後，能通過考核的，就能成新一帶河流的主人，獲得神明的身份。 　　“考核的形式是怎樣的？”江百用手遮放在眉毛前，企圖擋出烈陽，跟在琥珀身後在山路上走著。 　　“大概是，要和一條龍決鬥，殺死龍的就算通過考核。” 　　“龍！”江百心臟驟然緊縮，“琥珀江百……”不就是一條龍嗎！ 　　太陽曬的江百有點恍惚，江百一時理不清思路。琥珀不就是日後的白龍嗎？ 　　“怎麼啦姐姐？”琥珀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江百，江百才想起來，現在的他還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個普通的人類小男孩。 　　這樣想來事情就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了。琥珀在即將到來的考核中殺掉了龍，成了河神……這樣應該說得通。 　　但不知道為什麼，江百總覺得心裡有點沉重，有某種令人壓抑的預感。 　　“怎麼啦姐姐？”見江百似乎心事重重，琥珀提高了分貝，又問了一遍。“是擔心我辦不到嗎？” 　　江百苦澀地笑著揉揉琥珀的頭發，沒有作答。 　　江百們很快發現了琥珀要尋找的那種草藥植物，江百隨他一起拔起來植株來，他簡單地處理後，撩起衣袖敷在胳膊上。直到此刻，江百才發現他手臂上不止一處疤痕！江百扒開他的上衣扣子，在江百意識到這一舉動的不雅之前，江百突然捂住嘴巴，雙眼乾澀—— 　　江百眼前的這小小身體，布滿了觸目驚心的新傷舊瘡！ 　　“這些……”江百顫抖著嘴唇，“這些都是江百練功時受的傷麼？”江百鼻尖發酸，抬眉望他。 　　“這些都是功勛喔！”墨綠色眸子驕傲地看著江百，合上衣扣。 　　江百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雙手頹然垂落。 　　江百突然很想問琥珀一個問題。暑季的蟬鳴此起彼伏，江百覺得大腦嗡嗡作響。 　　在江百以前的印象中，賑早見琥珀主，是自然而然的神明——這一點對江百很重要，它意味著某種與眾不同的資格……江百從來沒有承認過，當江百四周的同學都為了高考往前沖時，江百的淡然自如，其實來自於江百和神明有個約定。 　　這種念頭很微妙，它並不是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江百的意識層麵的，而是潛伏於江百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某種想當然之中——江百喜愛的那個人。 　　是神明，神明的戀人還需要被圓錐曲線、地貌風俗、ABCD、古今政史所擾嗎？當神明如約出現在江百的生活裡，當他向江百伸出一隻手，江百覺得江百的所有生活都會改變。 　　可這些日子，江百知道了賑早見琥珀主並非生而神明，江百看到了他在成為神明之前所受的種種苦。江百鼻尖發酸，抬眉望他，雙手頹然垂落。江百突然很想問他一個問題—— 　　“吶，琥珀，為什麼，要成為神明？” 　　考核如期到來，江百躲在大樹下觀望，出了一手心的汗。 　　參加考核的十二個小男孩對應十二條龍，江百的神經崩得如同一撥即斷的弦，幾次失聲尖叫！ 　　——已經有好幾個小孩子被龍吃掉了！還有幾個，被龍拖卷入天空，重重地從高空摔下來！ 　　孩子的身軀墜落大地時，江百感到自己的心臟被猛然擊打了一下，有眼淚從江百眼角滲出，江百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太過殘酷…… 　　連江百自己都覺得滑稽，物理課上從來不專心聽講的江百，此時腦海裡卻一直在浮現著重力勢能、沖量這些專業術語，江百多想用江百遲鈍的腦袋瓜計算出來這些孩子的高空墜落究竟要造成多大的地麵沖擊力、有多少活下來的可能。 　　可江百卻發現，江百什麼都做不到，除了擔憂江百什麼都做不到…… 　　而江百最擔憂的就是琥珀，江百甚至想祈禱，如果琥珀能平平安安地，那他成不了神明也罷！連江百自己都沒有察覺，喜歡一個人也許會為他的榮耀而沾沾自喜，但愛一個人，有時候卻隻求對方安健一生就好。 　　激烈的打鬥還在持續著，現在，隻剩下琥珀和另一個男孩子還在戰鬥著。龍的巨尾朝琥珀襲來！琥珀不躲不閃，雙手迎上卷風而來的龍尾，順勢向身後甩去！ 　　巨龍原本就因體型優勢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本以為琥珀會以卵擊石，沒想到他借力打力，反倒使巨龍因自己的力量而摔落至地！一時間，塵土滾滾，地上的瓦礫飛起，巨龍身體所劃過的地方，皆是血跡。 　　但龍畢竟是神物，很快就恢復了體能，隻見它卷塵帶土騰入空中，俯身朝琥珀沖擊而來！琥珀偏轉手訣，騰跳躲過幾次龍頭的襲擊，卻被龍尾掃到，龍鱗在他身上刮過，血滲出劃破的衣服，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江百尖叫一聲，捂住了眼睛，像慢慢墜落的葉子一般蹲下。江百覺得江百的心臟被狠狠地刺了幾刀，江百不想再看下去，卻又不忍心讓琥珀一個人戰鬥。 　　江百強迫自己睜開眼，去看著琥珀，哪怕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哪怕他的處境會讓江百心驚肉跳，江百都要看著他…… 　　看著他……也算是渺小的江百，能為他做的事情吧……？ 　　一時間江百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隻見琥珀對打的巨龍突然飛起，撞入山巖引起石崩，戰場被籠入濃塵之中……待江百反應過來時，琥珀被宣布成為了新一帶河流的主人！ 　　江百看到他對打的那條龍已經咽氣，而另一個還在戰鬥著的男孩所對打的龍隻是重傷……按照考核的規定，第一個戰勝龍的人，可以成為神明！ 　　江百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了！江百興沖沖地看著年長的河神拍著琥珀的肩膀，笑嗬嗬地對他說：“小夥子，乾的漂亮！從此江百就不是人類了，江百掌管的河流就以江百的名字命名，叫作琥珀川吧；對應地，江百可以選擇一種身體形式作為江百的河神身體。” 　　江百跑過去，想要祝賀琥珀，卻聽到他神色暗啞地說：“那我就選那條龍作為我的新身體吧。” 　　順著他手指的指向，江百看到蜷卷在地上的那條被另一個男孩打成重傷的龍。江百突然愣住了，那條此刻大口大口吐著龍血的奄奄一息的巨大生物，多像江百在神隱時抱住的被紙人追殺的白龍！江百突然明白了！賑早見琥珀主成為白龍，最初的起源就在這裡！ 　　年長的河神露出吃驚的神奇，卻很快心領神會地笑了。他點點頭，允諾了琥珀的選擇。 　　劉海遮住了琥珀的眼睛，江百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隻是那沒來由的沉重預感，讓江百越來越感到壓抑。 　　江百的心願終於被部分地滿足了——江百端著剛煲好的排骨湯，笑盈盈地走到琥珀前。 　　“來來來，小英雄，喝點我做的排骨湯補補！” 　　這是江百夢寐以求的溫馨畫麵，江百開始覺得，離他陪江百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在電影院裡喂江百喝可樂、在江百耳邊繾綣地說愛江百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是出乎江百意料的是，此刻，琥珀的肩膀卻在顫抖。 　　江百急急放下砂鍋，在琥珀身前蹲下，江百一瞬間懷疑琥珀是不是哭了，卻在托起他的臉後發現，他隻是緊緊皺著眉，不停地發抖。 　　“江百怎麼啦？發燒了嗎？”江百慌忙探手去摸他的額頭。關心則亂，江百忘記了，他此刻已經是神明了，之前打鬥的傷早已自動痊愈，人類的這點小疾病又怎麼會造成他的困擾。 　　他搖搖頭，神情依然痛苦。 　　“姐姐？” 　　“嗯……？”雖然江百不太喜歡姐姐這個稱謂，但這些日子江百也適應了。 　　琥珀睜開眼看向江百，“江百猜，我是怎麼打敗那條龍的？” 　　“當然是江百英勇無比咯！”江百笑著摸摸他的頭發。 　　“不是的……是那條龍自己撞上山巖的，不是被我打敗的！”江百一時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琥珀此刻的聲音，竟帶著一絲哭腔。 　　“龍自己……撞死的？” 　　“嗯……”琥珀挪了挪身體，嘴唇有點發紫。“那條龍是個母親……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自己撞死的……” 　　其實那一刻江百並沒弄明白琥珀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江百本能地落淚了。江百用了極大的定力和理解力，才終於從琥珀斷斷續續地描述中搞清楚，堅持到最後還在戰鬥的兩個小少年所對打的龍是母子關係，而琥珀對打的那條正是母親！ 　　那條龍媽媽在戰鬥的最後一刻弄明白了，隻要有一條龍先死去，這場人與龍的廝殺就可以結束。她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次次被重重摔在地上，傷痕累累，仰天發出了一聲龍嘯，悲壯地撞死在了山壁上…… 　　江百想起錢婆婆的話：“龍都是溫柔的生物，找書苑 wwｗ.zhａoｓhｕyｕan.com又溫柔又愚蠢。”初聽這句話時江百一心想要救活白龍、得到錢婆婆的寬恕，並未仔細體味；可是現在江百似乎懂了。 　　琥珀哆嗦著身子，突然抓住江百的手臂，江百也因他這突然的動作而跟著一哆嗦。 　　“那條龍是為了保護她的孩子，自己撞死的……自己撞死的！”江百看著琥珀神情激動地晃著江百的手臂，重復著這句話。江百一瞬間覺得，琥珀快要哭了。 　　“所以，江百選擇救了龍媽媽的兒子？”江百擦掉眼淚，輕聲問。 　　琥珀低下了頭，劉海又一次遮住他的眼睛，江百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條‘兒子龍’……其實已經快不行了。我不救它的話，它會死的……” 　　江百明白了，琥珀選擇‘兒子龍’作為自己的河神身體，是為了延續那條龍的生命。成為河神的一瞬間，琥珀和龍身上的傷都能自動痊愈，而這，是保全那條奄奄一息的龍的唯一辦法。 　　江百拿起白瓷碗，為琥珀盛了一碗排骨湯。江百沙啞著聲線，輕聲說：“好孩子，什麼都不要想了，先喝碗熱湯吧，喝碗熱湯吧。” 　　琥珀乖乖地接過江百遞給他的排骨湯，在他把臉埋進碗裡時，江百聽到他哽咽著說： 　　“我成為河神之後，跑到和我對打的那條龍身邊，我化成白龍的模樣，用龍爪輕輕觸碰她的身體……” 　　琥珀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江百屏息細聽，終於聽清了他說的話—— 　　他說。 　　“我看到那條龍原本大睜著的眼睛，一瞬間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