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南明見聞輯 默不求聞 6411 字 2024-03-17

崇禎十五年五月,朱仙鎮。   流寇李逆已經是第三次圍困開封府了,河南糜爛的局勢連北京的天子也無法安坐,終是下定了決心要與李逆決戰。   於是以丁啟睿為督師,召集左公諱良玉部,總督楊文嶽節製虎大威部等部共計18萬官兵,號稱四十萬期以解開封之圍,官軍於旬日前進抵朱仙鎮,攻堅淺嘗輒止後便暫於城外紮營。   大旱數年的河南雖然是五月但已開始熱剎人,即便是傍河紮營也幾乎感受不到涼意,沉悶的空氣伴著熱風,實在是叫人喘不過氣來。   那日攻堅之前白日間丁督師壯懷激昂的一番誓師致詞,諸如先收復朱仙鎮後暫作休整,聯絡開封友軍前後夾擊流寇,以期畢其功於一役,還大明一片朗朗乾坤!不禁叫人熱血沸騰,以至於讓我的同僚們似乎如小麻雀一般也壯懷激烈得蓄勢待發。   言猶在耳,可眼下已經過了七天了。   又是不打仗的一天,我百無聊賴的呼吸著沉悶的空氣,看著小麻雀們漫無目的得忙忙碌碌,我的思緒開始飄散。   我,馮畏行,昌平人,現年二十有三,忝居我們左平賊將軍諱良玉後勁某營實授把總是也。   你問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我聽同鄉的人說起過,家父當年也是個風流人物,曾中過舉人,還寫過“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這樣的名聲大噪的詞藻。   隻是後來家父授了了幾個月知縣就辭了官,從此回了家躲起來什麼都不做,因此給我取了個叫畏行的名字,以表心誌。   家父是個膽小鬼,我可不是。瞧見我這個把總的職務了吧,我和流寇並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打我這幾年的戎武生涯來看,其實這次作戰我們還是兼具人和的。我們這十八萬大軍的各部大將可俱是時之翹楚!   隻要拔下眼前的朱仙鎮,距離開封府也不過三十裡。而李逆,已經顧此失彼退回到了朱仙鎮。   且不說尋覓一處決戰之地一戰就可徹底殲滅流寇,那僅僅隻是解個開封之圍總是探手可得的吧?   可惜的是實際和想法總沒法聯係到一起。再怎麼具有蠱惑性的言辭,即便可以一時感染著小麻雀們的情緒,萌生著凡我上下一心無往不利的心思,可放在事實麵前也隻會被慢慢粉碎。   初次並不順利的攻堅在這個年頭其實非常常見,但是在丁督師一遍遍下發著軍令而其他將帥所應者寥寥時,再怎麼遲鈍的小麻雀們都會幡然醒悟,“友軍越多,打仗越難”在大明朝並不是件虛言。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所以積極向上的情緒慢慢就開始積極向下,然後演變成各種情緒。   消極的情況迅速在軍中蔓延,雖然左公治軍甚嚴,但是在所難免的是可以從其他的部隊中被迫得知很多我不想知道所謂的“軍情”。   諸如被李逆在上遊斷了水源,大軍不日將被渴死;抑或是流寇在左右各挖了綿延百裡的壕溝,以作圍困欲殲滅官軍於此處等等,傻子才信!   我聽到後隻有嗤之以鼻,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有多不靠譜。   河南大旱多年,覺得渴本身就是是心理作用,朱仙鎮到開封本就不足三十裡,綿延百裡之說不正是徒增笑耳麼?   隻是今天的空氣不僅沉悶而且渾濁,雖然沒有風但是夾雜的黃沙味怎麼都是讓人感覺不舒服。   這個年頭督撫和總兵間勾心鬥角本來就是常有之事。   遠的不說,就說這兩年,那楊嗣昌督師討寇時候各鎮兵官就心存芥蒂,最後也是個功敗垂成,楊督師也‘以身殉國’。這般情況又要怎麼勠力同心呢?   我渴望和流寇打仗,雖然今天不打仗,甚至這段時間連像樣的操練都沒怎麼操練,但是我依然渴望和賊寇交打仗。   流賊作亂鳳陽時我棄學,戊寅之變後我投軍。跟著左鎮南下平賊這裡裡外外四年期間可謂功勛卓著。從小熱愛聽戲的我,尤其是千金記中淮陰侯故事簡直是崇拜備至。   所謂敵強我弱,靠一匹夫一戰就能定乾坤,然後一掃寰宇。接著再是中興盛世,為此即使來一個馬革裹屍,那也是青史留名,垂芳百世。思緒飄遠的同時我突然感覺熱血沸騰。   不覺間日頭已漸沉,大營傳來騷動。   初時我不以為意,想著多半又是各鎮總兵之間的勾心鬥角罷了。然後漸漸騷動開始蔓延開來,一直蔓延到每一隻小麻雀的眼前耳中,千言萬語匯作兩個大字。   “逃命!”   小麻雀們確實五臟俱全,可是麻雀實在太小。就算是你能想到開逃,在嚴苛的軍法麵前,你隻能做好準備隨時腳底抹油,可是習慣的逃跑的各路總兵早在第一時間就動如電掃,還在小麻雀們做足準備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脫離戰場了。   於是我也在跑,慶幸的是我是營下一名把總,天然配備有一匹戰馬。更幸運的是今天我恰巧出去跑馬跑了一會,所以馬匹也沒有被管製。   因此我開始狂馳,汗水開始慢慢浸濕我的後背,很快我就甩開了了在平原上奔跑的小麻雀們。   雖然不知道他們看到我也在跑會怎麼想,但是我並沒有真的在他們麵前鼓吹出什麼一戰定乾坤之類的話語,又並不丟人。   因此除了汗水流得愈發多了以外,我沒有太大包袱。我就像古時候逐日的誇父,在沿著落日的方向不知目的不知疲倦得狂奔。   情緒逐漸穩定下來,我隱隱有點懊悔,轉頭望去,遠遠的大營看似一個手足無措的巨人,隻能任由著數之不盡的小麻雀從自己體內像四麵八方狂瀉而出。   我提著的心終於大定,開始不顧一切的往前飛奔。   ---------   在逃中人自是在劫中逃,搖擺不定者確實多了一份思量。   此時還在亂作一團的大營內,仍尚有不明真相的人在等待著情報,就如眼下保定總督楊文嶽。   “大威打探清楚了嗎,此間動亂到底是因何起因,現在局勢如何?傳言丁總督也拔營而去,究竟是真是假?”楊文嶽在大寨中終於等到了歸人,於是焦急得問詢眼前匆匆打探情報歸來的蒙古大將虎大威。   “楊督師,眼下情報確切無誤。先是左良玉搶奪大量騾馬製造騷亂然後率先逃走了,緊接著丁啟睿那個傻缺督師竟借口追還左良玉也逃走了!除了一個新來的副總兵不知進退,其餘什麼方國安這些人都已經要逃竄了,這邊大營馬上就全完了。還請楊督師且隨我潰圍而出,我們退回汝寧再做計較。”虎大威匆匆來報,一遍喊著人幫楊文嶽披甲,而聽著情報的楊文嶽,卻反復癡傻了一樣,沒有過多的反應。   “楊督師別再躊躇了,再晚些走我們都得給方國安這樣的當墊背的。”虎大威見楊文嶽聽後居然呆坐不動連聲督促。   “退往何處?”楊文嶽似乎緩過神,癡癡的說了一句。   “汝寧啊我的楊督師,我們先退回汝寧去。你是個好官,我本來就是塞外混不下去的一個達爾罕出身,能在大明朝活下來已經是沐浴天恩了,現在還能成一鎮總兵更是光耀門楣了。   他們常說武將要一死報君王,但是不是這麼一個死法啊。盧軍門舊事已經是我人生中一大恨,我們眼下先往汝寧一退,就算朝廷要問責,屆時末將整頓兵馬總能給楊督師弄來首級報功的。   楊督師就不要遲疑了,你們速速幫楊督師披甲跟我退往汝寧!”言及最後,竟是喊著人架著楊文嶽出營去了。   楊文嶽卻是落寞想到,那退往汝寧之後呢?如若闖逆再進,那又能退往何處?何況哪裡還有退路?中原已不復國家所有,不是闖逆有所往,我們就得如喪家野犬般嗎?   ---------   還未逃生的人且在思考著前途灰敗,茍得性命者亦是忖量未來。而尚在逃中人卻是在劫難逃。   夜色漸沉,在我使足了勁狂奔中,終於是看到了前方的大部隊,交錯縱橫的火把讓我的思緒又緊繃了起來。   此刻前方的部官兵已經和流寇在且戰且退,隻不過很快就變成了一場大潰敗。   我知道如果在這裡被糾纏住,結局就是萬事休矣,我深吸了一口氣打算直接縱馬跨過這片區域。   四年老兵生涯的我對避實就虛頗有理解。先是盡量避開人流,真遇到一夥夥流賊那就直接拿火器開路!隻要留下一把火器在手,真的有不要命的敵人糾纏住我,我也能把三眼銃當鐵棍拿去狠狠砸在別人腦殼上。   幸運的是,遍地都是騾馬自然也沒幾個人把注意力往我身上傾斜。我大呼僥幸的同時用力鞭策著馬兒讓它繼續狂奔,這時候斷不能愛惜馬力。隻要離開這一片區域,到時候步行逃生便是了。   我心中不免對李逆的部眾心生一層鄙夷。若是換得我們左鎮,這必然是一場獵殺,讓官兵四處流竄,足見李逆勢不可成。   在我不愛惜馬力跑了一個時辰後,天真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流寇對追殲官軍不甚用心了。   眼前讓我絕望的地方,就是軍中所謂的流言的出處,那一道望去看不盡邊際的壕溝,真真正正蔓延了百裡的壕溝!   在不知所謂的思量後,有神的馬兒已經嘗試沖刺了,隻是強弩之末的馬匹又能怎樣呢,自然是連著無神的我一起翻陷入壕溝中。陪伴著其他小麻雀們的殘肢敗腿們一起倒在了裡麵。   我自恃是小雞仔中待展翅的孤鶴,是麻雀群中夾雜著尚不得意的鴻鵠。   但是躺在壕溝裡動彈不得,我和其他小麻雀們實際上別無二致。   即便是我著了一身重甲,在這爬不出去的壕溝裡,我和其他小麻雀比,能多多少有幸脫逃的機會嗎?   我叩問著自己,躺在壕溝裡絕望。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選擇一個盡量體麵的姿勢來迎接死亡。流寇是沒有首級報功說法的,所以要是後來者來戰場上扒鎧甲,我也能是一副完整的軀殼。   時間的流速明顯變慢,我開始惱恨了起來。   我從未留下過什麼東西,而今也再無法留下什麼東西了,即便是辭世前的體麵話我也沒法留下。   我憤恨得掙紮起來,往外爬了出來,頭緩緩探出壕溝口偷瞄,隻能看見一陣一陣的火光。   而這把火光也慢慢暗淡了下去。是遠處人舉著的火把照射出來的火光,隻是它們開始暗淡、黯澹,一直到消失不見。   隨後,天上慢慢下起了小雨。   於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在我的視線中取代了火光。   我茫然,似乎是流寇也嫌棄在壕溝裡打掃戰場太過浪費時間,抑或是我的裝死技巧足以讓我我蒙混一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無論如何我活下來了,在我的同僚們的殘肢斷臂中我活下來了。   或許是老天爺刻意想挽救我這條無知的性命,我戰戰兢兢地從壕溝裡踩著屍體掙紮出來,左顧右盼之下,確定再沒有人。我便慌張得往東逃去了。   雨一直不大,或者說逐漸變小。   但是雨始終沒有停下來,在我極具恐慌的逃命路上,除了打在身上打在臉上的雨水外,黑茫茫得一片,再無一絲光亮。   我想,我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我想,我已經死過了一回了的人了,我一定要再三愛惜自己的性命。   別了朱仙鎮,別了我的左帥,也別了我那永遠實現不了的的夢。   一路扒拉身上的鎧甲,一路舔著雨水。這幾年所謂的南征北戰,   除了讓我在一群大老粗裡還留住一點所謂的文氣以外,我和一個粗鄙不堪的丘八有多少區別?   因此一個粗鄙不堪的臭丘八在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等死也就顯得再正常不過了。   因為沒有任何人會在意這麼一個臭丘八的生死。   我想,我的火已經滅了。我想往南去去那片尚未遭遇兵燹的地帶去換個法子過活。   我已經失去了我的一切。   ---   良玉見賊勢盛,一夕拔營遁,眾軍望見皆潰。自成戒士卒待良玉兵過,從後擊之。官軍幸追者緩,疾馳八十裡。賊已於其前穿塹深廣各二尋,環繞百裡,自成親率眾遮於後。良玉兵大亂,下馬渡溝,僵仆溪穀中,趾其顛而過。---《明史.左良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