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清江浦楊廟村。 所謂碧貯蓮花露酒,香分穀雨前茶。又有謂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良辰美景可謂是山河大好,如若輕舟一席遊於江上又不知道是怎麼樣一股快意。我默念著詩句滿懷期待打開了窗戶。 可惜今天並不是什麼晴朗天氣,反而早上一起身來整個天就是灰蒙蒙的。 看著窗外的光景我嘆了一口氣,穿起了發放給我的衣甲往屋外走去。就這時耳邊就傳來了笑聲。 “馮不行,又要裝模作樣去敲鑼打鼓啦?我說你們這些北人在這除了吃閑飯還能乾成啥子事情,整天假模假樣在混日子。” 我馮畏行,現任防淮義勇中清江浦中的一個小頭目,說白了就是士紳們組織的民防。 那麼自然就不用說什麼領餉這些混賬話了,平日裡就是敲鑼打鼓喊喊口號度過日子。但倒有一般好處,就是可以寄宿在老百姓家裡每天有幾餐閑飯度日,倒是享樂。 在這樣的年頭裡,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著怎麼樣就能說了算的。自打朱仙鎮之後我狼狽逃生,流浪就成了我的宿命。 常年的從軍生涯確實讓我沒那麼多衣食住行上的要求。而且‘蘇湖熟,天下足’,真是有的是法子充饑。 唯獨南方的冬天著實讓我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冰冷刺骨,發瘋得讓我想起小時候賴在大炕上的滋味。 很顯然今天也應是一個梅雨天。 “不去咯,我看今天也要下雨。這破天氣,我算是知道為啥清江浦這邊每年收成大好了。”我沒頭沒腦答著話。 “我說你們北人就是這樣,做事情就沒頭沒尾的。韃子和李闖在北方折騰鬧來鬧去多少年了,你們這些個人除了欺壓百姓你們還會乾啥子嘛?”邊上的人繼續叫囂著。 “幾時也輪得上你們川兵數落人了,張老六我說你們方總兵剿匪了這麼些年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嗎?”我嗆了回去。 說話的人叫張寶,家中排行老六,因此他自稱張老六,是個不折不扣的四川軍戶。 據他所說,他是他們方國安方總兵的得力乾將,三月初就來這應募的義勇,比我早了一旬。 他亮出這麼一個身份後立刻就受到了本地士紳的重視,理所應當得榮獲了義勇裡的一個隊長身份。隻不過他“得力乾將”這麼一個身份裡有多少水分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反復了解過了,除了幾個本地的壯漢外,這些義勇的頭目,無一例外都是各地散過來的潰兵,隻是名頭叫起來好聽幾分而已。 自打孫傳庭去年在河南被李自成打得大敗,這個世道變化得就是這麼快。就算我想找個心儀的地方隱居、孤老一生也是癡人說夢。 隔三差五的就有一隊隊的潰兵自北往南跑,免不了就在沿路的老百姓家中去劫掠,更有甚者就連類似我這樣形單影隻的流浪漢都不放過。 拜他們所賜,連反應遲鈍至極的地主都會為了自保而選擇組織民防。 而我自從那日逃生後就再沒回到軍營報道,名冊上我的名字大抵是被抹去了,但是讓我也加入這些亂糟糟的潰兵我實屬不願。 還要為了以防被他們劫掠,我的流浪生活就變得愈發痛苦。 困苦的流浪生活在形體上對我備受打擊的同時也在不斷磨蝕我的心智,在夜宿山林日伴河邊這樣荒唐瘋癲的一年半遭遇裡總算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是不可能離開一堆人去活著的。 於是在三月中旬我終於在找清江浦鎮這一帶找到了個出路。我用一點點簡單的軍旅技巧就為我自己謀取了一個義勇頭目的身份,也理所應當的和張老六這些人寄宿在了百姓家裡,總算是過著有頓飯的日子。 給我們寄宿的百姓家長姓劉,人稱劉老太公。 房間不小,除了兩張床外還有桌椅便於我們吃飯,墻邊還有窗戶,能一窺外麵情形。院落中除了飼養不少牲畜外還有兩頭騾子,所以養起我們這兩位閑人也算不得太難。 我脫下靴子,往床上靠去的時候,張老六不失時機得向我拋出善意。“我說這樣的天氣也沒什麼好出操的,要不咱們去村口聽老錢唱戲去? 是的,聽戲,在這樣的年頭裡倒是不錯的慰藉。 於是我飛快的回答道“不去!。” --------- 用風塵仆仆來形容南京北上的勤王軍再貼切不過了,在獲悉崇禎死訊,然後一段時間後又有傳訊諸如皇上和太子均已逃脫等等消息,在這如同迷霧一樣的情報中,南京的兵部尚書史可法仍對局勢判斷抱有一絲樂觀,便帶著所謂的南京精銳來到了浦口。然後也就在這毫不意外的收到了崇禎皇帝已經吊死在了北京的消息,一時悲痛欲絕,差點撞死在柱子上。 在周邊親信的勸阻下,終於在這兩天內在一處光亮十足的宅邸中等候著他這一輩子中最重要的人。 “史公,馬某來遲一步,還望恕罪。”又一個風塵仆仆趕來的人,其人名匯喚作馬士英,是時任鳳陽的總督。見到了史可法後,馬士英立刻行禮。 “馬總督公務纏身,是史某唐突,有要事和馬大人商量才急切得呼喊馬大人前來議事。” “神都淪喪,先帝賓天。馬某隻恨自己能力不足,無法勤王保駕。如今史公已入浦口,史公是何計較,馬某惟有聽命而行,還請史公吩咐。” “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了,馬總督,我本欲隨先帝而去,實在是憂心社稷才暫存這無用之身。約馬大人前來也隻是為了社稷存續,國不可一日無君。”史可法看著馬士英的眼睛,道出心聲。“如今時局,不知馬總督是何種想法?” “史公,馬某官職卑微,不過一介總督,還是蒙聖上恩寵去年簡命的,實在是人微言輕,馬某願從史大人之間,依史大人所命行事。”馬士英回答道。 “馬總督,法孤身一人來此。此間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望瑤草兄誠心相告。”史可法回答。 “先帝鼎成,諸皇子為李闖所擒。馬某思來想去,以親疏綱常論,兄終弟及,兩位先帝均無子嗣,應擁立福藩。”馬士英給出了穩妥的答案。 史可法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然後又搖了搖頭,緩緩得說了兩字“不可。” 在馬士英故作的疑色中,史可法接著說道:“以親疏論,諸皇子下落不明,兄終弟及,立福藩自然無懈可擊。”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隻是南京東林近日寫信給我,都在議立潞藩,更是總結出了福藩有不孝、虐下、乾預有司、不讀書、貪、淫、酗酒七不可立。” 馬士英表情一鬆,然後又擺出一副疑惑姿態。“史公,馬某早年在北方為官,後來鳳陽任職後不久,老福王就被流寇所害。為何福王在東林文人中是這樣個形象?史公也認可這七不可立嗎?” 史可法短暫沉默後,嘆了口氣。“馬總督,這些都是些捕風捉影含沙射影之詞罷了。東林因為先朝三案的緣故,於門戶之見,不願見福藩繼位,恐日後清算,所以才總結出的這些言語。然而神州淪喪,淮河以北不再復國家所有。若再不能一致成眾,君臣再生隙,何日能光復神州,收復北京呢?為此福藩便不可立了。”史可法悵然答道。 “馬某癡活半世,平生未嘗得見有如史公這般公忠體國之人。馬某心悅誠服,請史公示下,馬某所轄各鎮總兵都鼎力支持。” “瑤草兄如此開誠布公,我也坦誠相告。法意為了團結東林復社文人便不可擁立福藩;而東林諸公所欲立潞藩,恐怕日後會讓群臣互相傾軋,因此也不可擁立潞藩。國賴長君,不若從年長的惠王和桂王中選擇一位,我來前已經思索過了,惠藩癡迷佛教,恐於國家無益,我意不如擁立桂藩。” 馬士英答復。“馬某唯史公馬首是瞻,隻是桂王離此路途甚遠。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應迅速派人去請桂王繼位以安人心。” “瑤草兄高風亮節,如此,我就不便叨擾了。我即刻折返南京,傳信給南京各大衙門宣布擁立桂王繼位。”史可法長嘆了一口氣終於笑道,便匆匆離去了。望著史可法遠去的身影,馬士英終於也露出了自己的喜色,飛也似的奔赴了自己的好友阮大鋮住處去了。 --------- 村口的老秦人叫錢奏捷,也是個老軍戶出身。據說是在河南從征李自成被打得大敗後時候逃出來的,也早了我幾天進了鄉勇團中。因此也混了小頭目的身份,不過與我們不同之處倒是他對敲鑼打鼓這套耍子還頗有一套。按他的自述他對唱戲說書打板子這塊居然還頗有心得,我不由得懷疑他有幾年生活都是在乞討中度過,甚至沒準還會唱蓮花落。 但是他唱的戲實在乏味,據他所說雖是師承名家但是學的戲還太少。因此來來回回裡裡外外就是那一套諸葛亮北伐到揮淚斬馬謖,每回都是這麼個收場,讓其他大老粗們憤恨不已,因此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錢沒完。 我們這一夥不事生產的大頭兵三三兩兩坐在村口,冷不丁的望著北方的老錢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按我說哥幾個,你們就想著在這茍活著一世啊。” 張老六馬上接過話茬子:“怎地,你是要上天啊?是你指望兄弟夥這班敲鑼打鼓的跑到北方去去給李闖唱戲?還是指望什麼總督提督總兵帶著兄弟夥北伐討伐李闖?這個光景,就是諸葛武侯復生,辣也救不了大明朝。每天三頓飯,還不夠你活著順暢了?” 老錢嘆了一口氣:“俺總感覺在這一天天的就是糟蹋糧食了,要之前沒有餉沒有糧沒這份念想就算了,這鄉裡鄉親養活我們也不容易...” 張老六於是立刻打斷了老錢的發言:“那你倒是每天沒事的時候少唱點戲去幫人家種地撒,站著說話不腰疼,真要打起仗來我看你跑的比騾子還快。” “要我說,這般好日子也沒個幾天了,前幾天我聽隔壁村的秀才說,李闖已經攻破山西了,各大總兵是聞風而逃呀。勤王的都沒得一個。”另一個大頭兵說道。 然後話茬就徹底開了。 “怎地還有這樣的事情?那我們大明朝不是完蛋了撒?” “何止完蛋,皇帝老兒都在歪脖子樹上吊死咧!” “咱們大明朝能打的。孫傳庭能打吧?一個月不到就給李闖打的縮回了潼關老龜殼,李闖再往前一逼,龜殼都給人掀開咯。這樣的天險孫傳庭守都守不住,其他人,不是給李闖去送菜的麼?”張老六冷笑道。 話閘子開了以後,話題一下就轉向這十幾年流傳的事情了。大頭兵們操練種地的事一抓黑,聊起這十幾年各大戰事那是手到拈來,到後麵簡直堪稱胡說八道。偏不巧,伺候完莊稼後我的莊稼漢同胞們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英雄事跡”,在他們胡說八道後不斷得發出驚呼。 “虎大威虎鎮虎總兵曉得伐?我那天親眼看他老人家在李闖的營中割人頭,好家夥那是殺得三進三出,馬上都掛滿了腦殼,知道人為啥那麼厲害不?他老人家是老虎生的,天生的力大無窮...” “停一嘴,我說你這從哪聽來的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虎大威是我們榆林那邊的人啊,一個塞外投靠過來的韃子,哪有你說的這麼玄乎,你怎麼不說他是皇帝老兒的私生子。”老錢馬上打斷張老三亂七八糟的發言。 “我聽一個秀才說的,說虎大威是老虎懷胎生的種,生下來就力大無窮,合了天上的星宿是要來救大明朝的。”張老六居然罔顧他所謂的親眼所見。 “按我說都是白搭,李闖打開封那會知道吧。兄弟不才,當時就在賀總兵所在的秦軍,虎總兵跟著楊文嶽壓根就沒來過。”老錢邊上的一個老秦人說道。 “要我說,金國鳳金鎮,哥幾個都知道吧,在塞外殺過韃子的。白甲韃子都知道吧,一身鎧甲兩百來斤,那是刀捅不進,炮打不入。這麼厲害一個白甲韃子哥幾個知道吧,就兩馬相交一個照麵功夫,霍人家金總兵直接抓小雞一樣抓起來,然後一用力,直接在馬上一撕,撕成兩半了,那血是爆了一地啊。” “扯卵蛋,這個金總兵要是這麼厲害,那怎麼我都沒聽說過這個人,我好像聽說現在遼東那塊的提督反倒是姓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怕不是你編出來的哦,還什麼撕成兩半,你倒是撕一個我看看。”張老六馬上反駁。 “我們那裡裡的童生看塘報說的,你懂什麼叫塘報嗎?你知道你自己名字的張怎麼寫嗎?” “不知道怎地,礙著我管你了?你今晚就別想吃飯了!”張老六回嗆到。 因此晚飯時分,在張老六看到桌上多出來的半份飯菜後,用一個飽嗝後表示自己的滿意,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話道:“方才他們聊我們大明這些英雄人物怎麼你一句話都不搭,莫不是你真從過賊?” 誰從過賊啊?我堂堂正正的昌平軍戶。再說了我們左鎮兵威將猛,軍紀嚴明,和他們說的這些將官有著雲泥之別。我默默扒飯的同時腹議著。 “就算是從過賊又不稀罕,這年頭數不清的將官都是降丁出身,徐州副將金聲桓知道吧,我聽說他以前就是流賊,綽號叫做一鬥粟呢。你要是從過賊,和張哥好好說說,流賊那邊每天是吃的啥飯菜?”張老六沒頭沒尾得搭著話,我卻不耐煩了,我抬手開始搶他的飯菜:“我說你克扣來的飯菜還要不要,我可是餓壞了!” “要我說,這樣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刮分完倒黴蛋的飯菜後,我對著窗外的光景嘆息到。 張老六被我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顯然弄得不知所措了,反倒開始罵我胡說八道。 我瞥了他一眼,望著窗外,這不爽朗的天氣終究是沒有下起雨來。 --- 三月初二日庚寅,淮撫路振飛,練義勇,各保坊村。-計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