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還是今天發生的事情,隻是這次我並沒有直接沖上去迎敵,而是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大明天兵確實有這份習性,所以潰敗顯得格外真實,成功把韃子們誘入了伏擊圈子裡。 斬獲了百餘級韃子還讓賀總兵給朱賢政表了一功,以至於朱賢政居然都要提參將了,於是我們一眾人當天就給他開了慶功會。 隻是夢中袁誠一直沒有言語,而等到我微醺後再去拍他的時候,他直接化作了一陣齏粉,隨風而散了。 隨後我便驚醒了過來,環顧了四周,發現自己還在軍營裡。 我又嘆了一口氣,閉上眼想繼續去睡,隻是心中的鬱結卻總是消散不了的。 腦子裡不停在想,我總覺得如果我沒有發起反沖鋒,袁誠就不會死。 冥冥之中,袁誠的死仿佛是我造成的一樣。 思慮過多後就再也睡不著了,我直接起了身,披上了棉被走出去了營外去透氣。 抬眼看了一下星空,月兒隻有半截,天上的星辰微不可見。 再低頭瞥視了下四野,我就看到我們營大帳的火把下朱賢政也在默然站著。 大半夜的他居然還把自己弄得挺直,隻是和初見時不同,今夜的他倒是顯得沒那麼自信,望著星空居然也長嘆起來。 我回想起半年前初見時的狼狽模樣,又想到了朱仙鎮幾個字,腹部不由一陣痙攣,但是過了一小會也就平靜了下來。我輕聲朝他走過去。 在我離他隻有百來步的時候,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轉頭看向了我,一臉惆悵的表情居然笑了一下:“你怎麼也不睡?” 我一邊走過去一邊作答:“睡不著,心裡有事。你呢?朱老爺怎麼也不睡?” 朱賢政倒是回歸了悵然的表情:“在沛縣我給你們使著臉色希望你們能以國事為重,但是甫一交手,我才知道要付出這麼大的傷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我打斷他,我討厭這樣做,雖然丘八們基本上不會聽人好好把話說完:“這事和你沒關係,大夥出來打仗就是玩命的。在出戰前你又沒虧待過他們,就算死了也不會怨你的。” 朱賢政也從火把下走了過來。現在他也沒有那麼足的火光照著了,他走入黑暗,走到我麵前。 他說:“今天打掃戰場的時候我問了賀總兵。我說將士們的屍首是就地安葬,還是帶回家鄉去。因為我的兵都是徐泗本地的兵,他們肯定希望能葬回到家鄉的。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語無倫次了起來“除了今天外,我從來沒問過營中的弟兄們是哪兒人,也不知道這樣的天氣能讓他們等到什麼時候再下葬。”然後又自嘲了起來:“我所做的,似乎都隻是虛情假意罷了。” 我寬慰著他柔聲說著:“賀總兵是怎麼說的?” 朱賢政回答道:“他讓我自己決定,如果自己決定不了,就讓邳州百姓來決定。” 我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又再點了點頭,然後說了一句根本沒關係的話。我討厭直接告訴別人答案:“重傷的弟兄們不是就有願意留在四戶社的嘛。” 朱賢政吸了一大口氣,畢竟十一月的邳州確實有點冷了:“那我的徐泗子弟呢?你覺得他們應該帶回去再下葬嗎?” 我隻能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那我哪知道?要不我去下麵幫你問個話?” 四目相對下,他的眼神中黯然了,他又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你說,我們要付出多少條人命才能收復北京呢?” 他的話一直在刺激我。 其實我現在的心情已經開始變得狂躁了起來。 我知道答案,他肯定也知道。 韃子這個實力,我們這個實力,沒個幾十年,根本沒法做收復河北的夢,何況還有個李自成。 我也用力吸了兩口氣,本來我們營就紮在黃河邊,略微起個風,就能感覺到寒意。 我又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表情喊著困了,唱了個大喏以後,頭也不回地走回去我的營帳睡覺去了。 自然是後半夜無眠了。 早上醒來後,除了我們營裡那兩名正兒八經的軍醫還有江湖郎中在幫不願意留在四戶社受人照顧的輕重傷官兵治療外,其他弟兄們都已經在附近百姓指引下找了林子伐起了木頭、運回寨子裡、做起了棺木和小牌位板板。 我也加入了進去,有一件事是我一定要做的。 很快,我就整出了一大一小兩個牌位板板。 我提起筆寫下了‘大明興平伯標下營將袁諱誠之靈位’,然後拿著那塊大板板,用著小刀把這幾個字刻了上去。 在附近百姓的熱心指導下,我們找到了一處山崗,於是便給他們挖起了墳。 由朱賢政帶頭,我們往下倒是恭恭敬敬得給這百來位死在他鄉的將士們行了禮。 周遭的百姓說逢年過節都會來幫他們祭奠上墳,倒是讓我心中有種說不明白的滋味。 嘮完了該說的話,回了大營,朱賢政突然喊我去他的大帳。 等我進去一看,才發現他居然在自己的大帳內把這百來名將士的名字都弄了個小牌位。 我隻能繼續擺著臉說道“你能別這樣嗎?怪惡心的。” 看著他肅穆的表情,我又裝模作樣的喊了幾句晦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然後就要走出去。 他也不做阻攔,虔誠得又做起了祭祀。於是我就走了兩步,終究是忍不住,我扭頭喊他說道:“朱老爺。” 他還在虔誠地做著祭祀,聽見我沒繼續說,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說道:“我叫馮畏行,昌平的。別忘了。” 隨後我直接扭頭,往我自己的營帳走去。因為我實在是太困了,我要趕緊睡一覺。 我又做了一個夢。 和昨天夢到的情形沒多大差,隻是這次我們的潰逃相比而言更像樣了點,而這次中了伏擊的韃子居然是那個被稱作夏某闌的全部人馬。 撿了這麼條大魚,打了這麼一場大勝,不單是朱賢政要提副將了,我們這些人都雞犬升了天,都能往上補了要職,所以慶功宴直接開上了天。能宰的牲畜都宰了,搞了一場與民同樂。 大喜之下,我直接喝得爛醉如泥。 這時候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轉回去一看,是麵帶微笑的袁誠。 他對我說了幾個字,現場吵的亂哄哄一片,我根本聽不清。我隻能一直雞同鴨講得問他“什麼什麼”“你說了什麼?”“再大聲點!” 他一直在說,一直到他把嘴貼在我的耳邊,我終於才聽了明白。 “興亡在虛實,不在乎眾寡。” 然後我就醒了過來,眼角居然流出了淚花。 “他娘的。”我一邊罵一邊擦著。 --- 高英吾(高傑字)跋扈飛揚之氣,一變而為忠烈,固是千古奇男子。——夏完淳《續幸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