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天,劉肇基和賀總兵寄去請戰的請戰信石沉大海。 雖說韃子並不進攻州府,但是會有逃難的百姓逃過來稟報韃子在城北莊鎮一直在燒殺劫掠。 在這樣的局勢下大家都坐立不安,對峙對成這幅模樣,就算城北的韃子最後退了,那難道能算贏嗎? 甚至已經有韃子特地跑到城下炫耀,氣得城內駐防的李棲鳳都臉色鐵青。 隻是局勢越發敗壞,探馬已經傳報,有一半的韃子已經退走,剩下的韃子也將由臺莊入山東而去了。 而眼下這批韃子還在四戶社和石蘭社兩處劫掠。無論如何,這是最後的戰機了。 在子時過後一炷香左右光景,偏巧得就有逃難出來的百姓來傳報,偏巧得就繞過了賀總兵的大營,偏巧得就到了我們營帳前。傳遞的內容也很讓人振奮,大概有三百韃子現在在四戶社滯留,請我們快派兵去剿滅。 無論如何,這總算是一個答案。 很快大營就開始忙活起來,朱賢政除了點滿了老袁手下一百多號人,並抽調了我們破爛駐地過來一百多人,總算是湊滿了三百騎兵。此外,還點了兩百腿腳利索的步兵,一共就這麼五百人。我們就匆匆乘著夜色往四戶社摸了過去。 為求安穩,我還交代了老錢帶著大炮和幾百人緩慢開進,根據戰事作為接應。 一夜隱秘行軍,總算是乘著天蒙蒙亮的時候趕到了離四戶社還有三裡地的距離。 為求萬一,我挑了十三個腿腳利索的弟兄跟著這位帶路的前去偵查敵情是否屬實,其餘人就原地稍微休息。畢竟天已經要亮了,這時候魯莽突襲,隻怕給對方來了個以逸待勞。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已經有兩個跑的快的弟兄趕了回來,並且稟報了至少韃子沒有在莊社內以逸待勞的光景,其餘人留在一裡外做著監視。 得到了這樣的情報,可謂是天賜良機。我們就繼續前進到了一裡外,見到了剩餘十一個弟兄,隨後直接乘馬聒噪得往社內殺了去。 或許是這一炷香時間差錯過了最佳戰機,等我們殺到社口的時候,已經看到韃子們騎著馬準備撤離了。 我吩咐著跟我一起沖的弟兄抬起火器射擊開路,戰況出奇的順利,韃子交代了十來具屍首後就夾到撤離了。 歡呼聲一下就響了起來,社內幸存的百姓都往外跑了出來,我們中間都已經有人下馬去割韃子的首級了。 隻是出於習慣,我卻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遠處被馬匹揚起的塵霧還沒有散開,為求萬一我還想往我的三眼銃裡再裝填上一發彈藥。 隨後這馬蹄聲由近到遠突然變得由遠到近,而且聲勢如雷! 遠遠望去,飛濺起的塵土似乎有千軍萬馬。 這時候,耳旁已經傳來“快跑”的聲音,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量,我大吼一聲道:“不準退!” 這麼點時間根本來不及裝填彈藥,我索性把三眼銃又掛在馬上,扭著頭吼道:“朱營的騎士們,跟我上!” 我驅動著馬匹朝著韃子沖鋒過來的方向奔馳而去。在馬匹終於跑開的時候,耳畔依稀傳來了“娘的”“賊韃子”“秦兵娃娃跟俺上”之類的言語。 我根本沒時間思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側到底跟上了多少人。 因為韃子已經奔到了肉眼可見的範圍內,他們搭著弓拋射,天上直接下起了箭雨。 狂躁的聲音和眼前韃子張牙舞爪的行徑已經讓我顧不得想那麼許多,我抽出箭袋裡的箭用著力氣大聲喊道:“張弓搭箭!直射兩發!” 隨後我奮力射出了一箭,很快“咻咻”“咻咻”的聲音就從我耳旁穿梭,不計其數的箭枝射向韃子人群。 他們的準頭怎麼樣,我現在來不及關心,我就看到我那一箭射到了一名韃子的胸部衣甲的甲片上而且並未及要害。 我立刻又抽出一枝,瞄著眼前韃子的咽喉射去,隨後又是一陣“咻咻”聲音。 我的這一箭又射歪了,但是正中了我瞄韃子的右臉臉頰,後者總算是應聲倒了地。 兩箭射罷,韃子已經到了不到五十步的距離,我把弓直接拋在一旁。用我平生最快的反應拿起早就掛好在馬上的長鐵錐子,準備揮舞向眼前韃子痛擊。 我已經擺好了架勢的時候,還有“咻咻”的聲音從我耳邊劃過,這箭也不知道射到了什麼地方。 如果換作平時,這時候我已經在數落射箭的罪魁禍首不通隨機應變了,但是這時已經是玩命的時候,如此不知變通,我也來不及管他的死活了。 緊張,很緊張,真的很緊張。 我的心臟在狂跳,我的每一根毛發都在出汗。 我隻是迂回包抄的時候被流賊撞過一次,但是這樣擺架勢撞人,卻是第一次。我的神經都已經繃到了最緊。 韃子和我不約而同的在即將相撞的時候微調了一下馬頭,隨後我的大鐵錐子狠狠得敲打在了當先的韃子的兵器之上,借著餘勁,後麵跟上的韃子騎兵也被我的鐵錐子蹭到了兩三個,隻是應該都沒有擊中要害。 而這些韃子也揮舞著兵器擊打我的身體,隻是我們都穿著重甲,所以沒見得什麼要害傷。 也就這麼電光火石之間,幾個呼吸之後,我和韃子終於是過了一個照麵。馬兒還在盡全力奔跑著,而前麵已經是空曠的平原了,我這時候才有時間回頭看了一下我身側的騎兵,也來不及細數,大概還有十來個人。 在我回頭的時候,就看到了韃子後隊裡分出了五六騎尾隨在我們這十幾口子後麵,就開始了一場追亡逐北的戲碼。 短暫的緊張後我的神經並沒有任何放鬆,剛剛匆匆照麵已經讓我明白這裡的韃子不會超過三百人,但是我們的弟兄們恐怕並不知道這一情況。 而且眼下必須要先解決掉這幾個尾隨的韃子,因為跟著我的這十幾個人裡已經和韃子纏鬥了起來。 說是纏鬥,其實更像是韃子仗著馬快在進行一陣捶打。 這些想法隻在我腦海裡閃現了不到幾個呼吸,已經有一個韃子就已經快跟上了我,拿著個鐵鞭就要往下砸來。 下一個呼吸,我就看到有一騎閃現到我身側,手上的長刀也用力劈砸在這名韃子身上,結實得打到了他的正胸。 韃子的鐵鞭也結實打在他腦門上,他哼了一聲,隨後韃子迅速收回鐵鞭,又一刺擊直接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隨後扔下長刀,抱著鐵鞭就倒了下去。 一共就是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現在我的腦子裡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什麼理智都去他娘的吧!隻有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在一邊一邊作著循環。 我的嘴裡語無倫次念著罵著喊著叫著“娘的”,手中的大鐵錐子被我舉起一次又一次奮力擊打敲打砸打劈打。我再用力攮了一把,居然剜出一塊肉來,血一下濺射到了我臉上,血液一瞬間氈濕我的眼睛。 我根本不記得倒下去的弟兄叫什麼名字,我的腦子裡現在隻剩下一句話,殺光他們。 但是眼看著這名韃子直挺挺倒了下去以後,我連忙瞄著早就倒下去的弟兄。 血紅的眼睛裡隻能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開一片,回憶如流水一樣一下就湧了上來,他就是當時問老人討要雞蛋的那名弟兄,我的弟兄。 我勒住韁繩開始調轉馬頭,視線中還有三名韃子在和我們的弟兄纏鬥著,也不知道是他們看到我現在這幅駭人模樣還是心生了退意,居然就縱馬往另一個方向拋開,一邊跑一邊換著弓,射箭做起阻擊。 我們這幾個弟兄就暫時停在原處喘著粗氣,一個弟兄居然想翻身下馬。 我根本判斷不出他到底是想去割首級還是想倚著馬歇會,我喊道:“別下馬,別割首級!” 我用力抹了一下左右眼,糟透了,左眼已經被血沫黏住了睫毛,張閉眼都顯得吃力,右眼止不住的冒汗,但是勉強還算看得清。 三名韃子射了幾箭拉開了距離以後就撒開了腿狂奔,眼下我們這幾個人的威脅隻是暫時解除,不排除他們還往回沖的可能。 我這時再回頭打量起戰場,糟透了。 已經有兩個小包圍圈子圍了起來,肯定是我們的弟兄被包住截殺。來回馳突的韃子騎兵還在不停朝天上散著射箭,我們的大部肯定也前進困難。 我隻能用力再擦了擦我汗水浸泡後還算靈活的右眼,對著還在喘著粗氣的弟兄們說道:“我們再沖一陣,不能讓韃子打我們的弟兄。” 隨後我又驅著馬再往戰場的中心沖去,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弟兄在後麵守著韃子的屍體,現在隻能指望都跟著我往這層薄圈子再沖一陣。 再沖一陣,再沖一陣。 我奮力往其中一個稀薄的小圈子撞過去,很快他們就張開了口子,裡麵有大概好幾十個弟兄就往外湧泄了出來,其中還有人不忘背著受傷或者死掉的弟兄,在我揮舞兵器的時候餘光中,居然看到了一個右臉中了一箭一直在冒血的韃子在拿兵器砍著人。 我們解救了自己的弟兄,同樣我們也陷入了圍困。 其實我的肉搏能力並不出眾,可能是由於這段時日的飲食過好,也可能是由於受了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泄,反正管他呢!我現在狀態真好。韃子揮舞兵器我看得清晰可見並且都能立刻做出應對,所以在這小一段時間裡,我也沒被韃子占到什麼便宜。 韃子畢竟人數不多,很快我就感覺有大量的弟兄沖出了箭雨圈,開始和韃子搏鬥了起來。因為我的壓力在這一會比前麵要小很多,我和一個韃子就搏鬥了起來。 隨後在這個最緊要的時分,我就聽到了一聲炮響。 我心中大定,因為這肯定是我們的援軍到了。我的招式也開始淩厲了起來,在故意挨了他一下重擊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個破綻將大鐵錐子狠狠得砸在了他的右胸,鐵錐子攥開了甲片,確鑿無誤得刺進了他的皮肉內。 隻是這個時候韃子一隻手抱住了我的大鐵錐子,我一時用力居然拔不出來,而他右手揮動的長矛又結實得砸了我一下。 他娘的,我心裡狂躁得罵了一句。索性我就撒開了手,去摸我的三眼銃,準備再給他狠狠砸兩記。 這個時候,我的右手能感覺到沒有掏到東西,我才順著右手看去,我的三眼銃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弄丟了。 我再驚恐得往向前方,上一個瞬間這名韃子捂著我的鐵錐子已經縱馬跑開了,我隻能看到馬屁股顛著一個重甲韃子離去的身影。 我一瞬間喘起了粗氣,心裡止不住的害怕,兩腿用力夾著馬肚子,差一點尿液就要滋出來了。 我的腦子開始訓斥我:不能這樣玩命了不能這樣玩命了,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你要愛惜你的生命,不能這樣玩命了。 驚魂未定之下我轉頭往向響炮的後方,隻見密密麻麻的弟兄開始湧了進來,大旗搖擺...上麵不是打的朱,而是賀總兵和劉老將軍的旗號,甚至還有一個我不認得的李字。 很快賀總兵就趕到了四戶社戰場的中心,喊出了朱賢政的名字後,後大喊著:“那個是讀過書會寫字的!” 一片靜寂後我舉起了手,我還算清明的右眼能看到賀總兵邊上劉老將軍口語似乎是罵了兩個句“癟犢子”,然後就聽到:“你,還有朱將軍跟我過來。其他人打掃戰場,安撫百姓!” 我這時驅著馬往回走,馬上顛簸讓我發現其實我已經累著了。我就一言不發得打馬往他們的方向過去。 大概行了小一裡路,我才發現有數不清的我們在嚴陣以待,而在約莫是我們早上休息的地方已經有兵丁開始簡易得立起了一個寨子。 我們下了馬,有人看著我的臉下意識過來攙扶我。我表示不用,很快就魚貫進入了這個營寨內。 賀總兵和劉老將軍左右坐在案幾後,我和朱賢政就站在中間。賀總兵朝我問著話:“說說吧,怎麼打起來的。” 我隻能一五一十的說:“夜間子時我們收到四戶社的百姓求救通報,朱將軍就點起了人馬入了社內,此時已經清晨,錯過了最佳突襲韃子的機會,就和韃子展開了混戰...” 我才說到這,賀總兵就打斷我說:“不行不行,不能這麼說。是你們在石蘭社巡哨時遇到韃子進入四戶社劫掠,”他隨後手指了一下墻上的地圖,我才發現這裡也有邳州形勝,他所指的石蘭社就在四戶社不遠處。“隨後你們為求解救了百姓才和韃子起了沖突。” 劉肇基製止說道:“賀總兵,何必如此多此一舉?照實記錄就是了。” 賀總兵接過話說:“雖然和議不成,但是朝內是戰是和是守暫且不知。還是謹慎起見,不給興平伯和史閣部惹麻煩。” 隨後賀總兵繼續問道:“你繼續說。” 我隻好接著說道:“我們馳突一陣,韃子就退了,還被火器傷著十來人馬,隨後我們將士就開始下馬割頭。這時候我發現韃子隻是迂回還要回來馳突,我就喊話讓人和我一起突擊,有多少人和我一起突擊沒工夫數,應該有不少...” 越說我越懊惱,我沖在最前麵我怎麼知道具體戰場細節? 這時朱賢政答話了:“卑職看得,跟著他沖得將士一共有四十三騎,隨後營將袁誠也率八十人馳突而上...” 賀總兵居然這時候露出笑容:“你他娘的這時候還敢反沖韃子?頂好!你繼續說!” 我這時隻能搖頭了:“卑職沖在最深處,隻是殺傷了幾名韃子,具體戰場細節卑職實在說不上...” 朱賢政這時候接過我的話來,原來在我們馳突一陣後,老袁他們那一隊遭了重箭箭雨死傷慘重。在炮響韃子撤離後,我們的損失大概在兩百人上下。 賀總兵這時候直接笑道:“你們他娘的!頂好!這麼大的傷亡還不潰退,我和劉都督在後麵還納悶著呢,沒想到你們這麼能打!頂好!” 劉肇基這時候反而嘆息道:“本來是想給你們個教訓的,誰料到你們這麼能打,搞的我和賀總兵白忙活一場。” 我這時候大概好像發現了我們應該是闖禍了,甚至可能是闖了大禍。我把自己站得筆直喊道:“卑職看得戰場上,重傷的韃子和韃子屍首應該不下六十餘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且卑職第一次馳突時我軍就斬殺了十餘名韃子,還有...” 賀總兵繼續笑著擺手說道:“好了好了。你們第一批送來的首級我們都查驗過了,辮子都剃得不利索,頭上都是網巾勒痕。估計都是剛從了賊的地痞無賴。至於你說的戰場上的屍首重傷的韃子,多半都被韃子們撤退時候拖走了。” 他自顧自著繼續說道:“不見得是什麼壞事!雖然沒能誘殲韃子,你們做的也頂好!下去休養領賞吧!” 在我和朱賢政告退後,賀總兵還在和劉肇基誇耀道:“這朱賢政!頂好!能練出這樣一支敢戰精兵來,假以時日,定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啊。” 劉肇基也感慨道:“我倒是想起我舊友吳三桂了...” 賀總兵扭著臉說:“人吳三桂已經是韃子王爺了,還提他作甚!” 劉肇基倒是沒管賀總兵的話:“當年吳三桂部在杏山被韃子圍困,我部奮力救援折損一千餘人,卻不料他於重圍之中還能抱回六名韃子首級。今日之舉,讓我不由想起當年...” --- 我們和賀總兵本部一起撤離的時候,並沒有回到我們那支殘兵中間,我心不在焉得問著朱賢政說:“在我沖鋒後,老袁他們戰況咋樣?” 朱賢政抑鬱地看著我:“老袁第一輪中了箭雨後麵被韃子圍住,等到弟兄們救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氣絕了。” --- 士英曰:和則和耳。既而和議不成,士英曰:不和則不和耳。戰耶、守耶,我不見廟堂之上有道此二策者也。——夏完淳《續幸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