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一月一日,多雲,天微亮。一絲陽光溜過加利費侯爵府邸厚重的窗簾,惹惱這位巴黎公社的鎮壓者。他嘟噥著壓到窗前:巴黎遍地紅旗。 法蘭西在走向混亂。從1848,不,從1789,這一切就無可避免的開始了。共和思想自誕生起就呼呼著鮮血,路易十六的頭顱被這頭惡魔無情奪走,而他的犧牲,他的殉道不是結束,隻是延續至今的亂潮的開演…… 麥克馬洪沉重、悲憤地攥緊拳頭,向上帝賭咒:“仁慈的主!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將還法蘭西珍貴、永恒的秩序!倘若不能,就讓我身染疾病,飽受它持久的折磨,見證我家族的衰弱吧!” 他懷著無限的激情宣誓,絲毫不在意後半句的惡毒——即使經受選舉的大敗後,他因絕望遷至郊區,在此刻,一股強烈的憤怒還是使他重燃起怒火。 正在這時,年方五十一的菲利普七世前來拜訪。 “伯爵,勞煩您屈趾寒舍了。” “馬堅塔公爵,貴府可處在一個絕妙的地段啊——尤其是現在——您沒看到這群遊行者麼?真是熱鬧,上次見到這種場麵還要追溯到去年十二月呢。” 麥克馬洪元帥聽著巴黎伯爵講的話,緊蹙眉頭,他高高揮舞右手,怒聲嚷道:“沒錯,自從共和黨上來,法國可真是越來越亂了,每個人都上街遊行,無政府主義、復仇主義、民粹主義,他們目空一切,像牛一樣從外省撞到巴黎,盤踞街道一角,厲聲尖叫,揮舞他們的旗幟,紅的黑的藍的褐的,各色各樣,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頭腦發暈——貴族老爺沖鋒的場麵都不曾搖曳這般多彩的旗幟。 “所以人們說今時不同往日嘛。” “但是,伯爵大人——陛下,我業已宣誓,要為法蘭西再創輝煌盛世。”說著,他咳出一口濃痰。 “公爵先生,不要激動,您已經老了。” 聽到這句話,麥克馬洪突然暴跳如雷:“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我不是依舊健壯嗎,我還能上馬,我還能指揮!我十八年前摧毀了巴黎公社的亂黨,沒有固執的白底鳶尾旗,我已經成功了!即使現在我也會成功的,即使我已經八十一歲!”麥克馬洪元帥眼一花,跌到第二帝國風格的鑲花椅麵上,不住喘息。 他緩過來,便仰起頭顱,對著重疊的吊燈,眼裡噙著淚花,絕望地喃喃自語:“如果不是他,我早已成功……我老了。” 巴黎伯爵無言站到一旁。眼前的景象大大觸動他的內心,強化了一個狂妄的決定。為了安撫這位老人,他說:“公爵先生,請放心吧,很快,您就可以看到您的理想實現了。我將還法蘭西一位仁慈的君主——菲利普七世。” 麥克馬洪元帥依舊仰著頭,但稍稍偏斜,瞥著巴黎伯爵。 “現在這世道您也是看在眼裡,一片混亂,各路亂黨輪番上陣叫喚,這可是野心家所渴求的最佳場所,既然他們能登臺唱戲做法,我為什麼不行呢?1873年的勝利有目共睹,誰能否認我們的勢力之強大呢?” 麥克馬洪擔憂的瞥著巴黎伯爵,目送他走出家門。 巴黎伯爵一麵迎著森林斑駁的陽光,一麵小心避開洶湧的赤潮。這群憤怒叫喊、手執紅旗奔赴巴黎的工人,讓這位將來登基復辟的菲利普七世心生恐懼。 巴黎早就拋棄了無產者。巴黎早就甩開口吐黑煙的工廠,去擁抱金碧輝煌的超級市場和華美舞臺。如果不投向商場、服裝、珠寶,不投向昂貴的奢侈品,法蘭西如何償還她的債務?可這群遲鈍的產業工人卻置若罔聞,一心想賴在巴黎,想奪回“屬於人民的巴黎”。多麼可笑啊。 我會統治這群烏合之眾,教導他們服務於偉大的法蘭西。菲利普七世向上帝宣誓。 “一片混亂呀。”伯特蘭·喬利翹著腿,瞇起眼,透過窗俯瞰鮮紅的洪流,滿臉笑意抿了口咖啡,“多美好的畫麵,現在,腐朽的當權者可坐不住嘍。瑪利·弗朗索瓦·薩迪·卡諾,你說,他會如何抉擇呢,鎮壓,還是和左派合流?” 伯特蘭·喬利,藍眼睛,鷹鉤鼻,臉頰刀削,瘦的像鐵。 “你看起來倒很鎮定。社會主義者的聲勢很浩大,你確定你能戰勝那群無政府的瘋子,奪得巴黎?” 喬利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自信地說:“放心吧,我們還有布朗熱將軍呢,相信巴黎人民赤誠的愛國之心吧。” “可……有傳言說,布朗熱和君主派有聯係,我怕……” “沒什麼好擔憂的,”喬利拍了拍杜比的背,“我們會把布朗熱將軍從君主派的手裡拉攏過來的。至於民眾——這倒是個問題——但隻要咬死對德復仇,人民會忽視獨裁的。再說,我已經拜托尼古拉斯負責羅訥地區,他可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說著,喬利起身,順著木梯走下樓。大門敞開著,此時門前正好經過一支流行隊伍,因此有不少人擠進來。在門廳內擺著幾張木桌,圍坐著幾名圍觀群眾,有些是衣服因洗滌而褪色的貧民,也有服裝款式追逐潮流的中產階級,甚至還有新發製服的警察,他們一邊喝咖啡解渴,一邊大聲喧嘩,交流自己的所見所聞。 “兄弟,現在發展到什麼地步了?”喬利攔住一名剛擠進來的市民。 “有一批人已經到市政廳前麵,想要提高基本工資;還有一批,是揮紅旗的,跟一夥揮白旗——上麵還繪有百合花——撞上,兩邊各排上三個代表協商,具體我沒聽清,反正談一會兩邊就退回去開打了;還有一批人,揮三色旗和印藍色孚日山脈的旗幟,喊著要和德佬決一死戰……” 杜比悄悄對喬利自豪地說:“我們的人。”對方隻是聳聳肩,點點頭。 隨後,喬利忽然挺直身體,屏住呼吸,仔細聽門廳深處圍坐在一起的三人談話。 在這三個人裡,坐在中間的那位顯然是地位最大、最年長的,他蓄著濃密的棕色胡須,臉頰像嬰兒賭氣一般鼓起,而眼眶又像忍受疾病的老年人一樣凹陷,藍色的眼睛顯得目光沉重,雙手環在一起壓在桌上,左手緊緊攫取啤酒杯,好像在呼嘯的大海抓住木板似的。 在他兩邊分別坐了年輕人,左手邊那名沒穿警服,像日耳曼人,臉型方正。長得矮胖,但身體看來孔武有力,給人一種硬朗的感覺;眉毛向中心下壓,總是讓人誤以為他緊蹙眉頭,顯得嚴肅認真;而眼睛又是暗淡的棕色,並且呆滯,看著死氣沉沉。右手邊那名則與之相反,身材修長,眼睛的藍鮮艷靈動,留著小平頭。 “真是嚇人,上帝保佑,差點就要被撕掉了。”中間的警察輕嘆著,看起來還有些後怕,“你也是,現在還來巴黎,你知道最近法國怎麼了嗎?一大堆破事,結果呢,你,一個德國人,在反德情緒最濃厚的時候來到了巴黎,正好撞上遊行隊伍,而這個遊行隊伍呢,還正好是戴魯萊德的愛國者聯盟領導!上帝保佑啊,我和大衛為了救你差點就死在那!”他接著便開始祈禱。 那個德國人也露出羞恥的神色,向呂克和大衛道歉。 “我看,現在巴黎是待不下去嘍。” 呂克搖搖頭,咀嚼這個可怕的念頭,嘴裡灌下酒,內心卻還是堵得慌,“你現在的情況可是糟糕得很,待巴黎肯定是待不下去,問題是怎麼出去。照現在這勢頭,晚上你可能也走不出去了。大衛,要我說,最近咱們也該去避避風頭了,估計得暴力鎮壓了,我們可不能攤上這灘渾水。” “但我們也沒辦法啊,我們可是警察!而且,真到那種地步也該是憲兵出手,關我們什麼事?” “不好說,真要爆了,我們可逃不開。” “真到那種地步,誰又逃得掉呢?”德國人插嘴。 由社會黨組織起的遊行隊伍堆在凱旋門前,紅旗垂在四周,人頭湧動,烏壓壓一群,嘈雜不成言。此刻,遠遠望去,星形廣場被紅色覆蓋,而凱旋門則像布滿鱈魚的紅海上一艘巨輪。 遊行者嚴陣以待,仿佛訓練有素的國民自衛軍,他們仰望冬日逐漸晴朗的藍天,都感覺到極大的觸動,好像天主也在支持他們的行動。於是,有一部分人情緒激動,有些不耐煩,催促趕緊行動。也就是這時,星形廣場北部有人眼尖,瞥見一道赤潮正從泰爾內大道走出,往聖奧諾雷郊區路走去,便拉住身旁友人的臂膀,示意對方確認。這個消息從此開始擴散,你一言我一語,馬上傳遍廣場,終於有人站出來,高喊:“是法蘭西總工會!他們要去愛麗舍宮!” 平靜的紅海掀起大浪,所有人不耐煩地催促出發,身子像皮球,嘴上一撇濃密的大胡子,閃著兩個渾圓的小眼珠的雷諾意識到,若是再拖延下去,不僅原有的紀律會消失,示威效果大打折扣,甚至自己的生命安全也會受到威脅,便決定不等待組織指示,帶領隊伍沿著香榭麗舍大道前往愛麗舍宮。 薩迪·卡諾正端坐在愛麗舍宮的座椅上,絕望地扶住額頭。頻發的暴動極大削弱了政府的公信力,但他現在最重視的不是維護政府的公信力——內閣中的亞諾曾自暴自棄地表示這種想法無異於癡人說夢,唯一的手段是使用前所未有、令人膽寒的恐怖——而是他身為總統的權威(他個人的廉潔奉公的確無可指責)。 法蘭西總工會組織起的隊伍已經部分來到愛麗舍宮,不過他們並沒有停留,而是高歌《Ah!?a ira》往前開去,讓愛麗舍宮的薩迪·卡諾和其他政府人員充分觀摩了隊伍的浩大、有序,在官僚們心中激起無限的驚駭。於他們而言,這支沒有武器、未受軍事訓練的工人遊行隊伍,比1871的德意誌第二帝國軍隊還要恐怖,比1792的普奧聯軍還要危險。 愛麗舍宮的諸位無一不慌亂、膽怯地目視這支隊伍,在這群領導法蘭西與不列顛、德意誌、奧匈帝國、俄羅斯爭霸的精英眼中,這群衣著樸素、沒受過高等教育甚至大字不識一個的工人階級,宛如怒目圓睜齜牙咧嘴的惡魔,茹毛飲血的韃靼人或是別的什麼野蠻人,正尖嘯著,高唱褻瀆上帝的淫亂歌曲,等到晚上就圍坐在地獄之火邊狂歡。 隊伍顯然注意到老爺們眼神中所包含的含義,更為得意地歌唱: “Ah !?a ira,?a ira,?a ira! Les aristocratesà la lanterne! Ah !?a ira,?a ira,?a ira! Les aristocrates on les pendra !” 終於,有人無法忍受下去,驚叫一聲,癱倒在地。 一個人急匆匆殺了進來,宛如一陣旋風,嚇得在場老爺以為是暴怒的工人。來人麵容方正,棱角分明,絡腮胡濃密,額頭又高又寬,黃眼睛堅定而銳利,就像靜謐夜空一道驚雷,剎那間劈過,驚醒世界。而他也的確是道閃電,呼啦啦劈來,在沉重的氛圍中砍出一條血路。 邁開粗壯的腿,羊毛衣服劈啪作響。來人便是帕特裡斯·德·庫塞爾。 “有辦法!”薩迪·卡諾頓時興奮的歡呼起來,他對庫塞爾的強硬始終不留好印象,但見他在如此緊張的時刻以這種雷厲風行的姿態闖進來,這麼的自信,便認為對方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鎮壓!”帕特裡斯·德·庫塞爾握緊雙拳,高振雙臂,讓自己的身軀看著挺拔偉岸,而遮蔽下半張臉的絡腮胡被雷擊似的一顫一顫,瑟瑟發抖。 薩迪·卡諾的希望立刻破滅了,他從座椅上彈開,厲聲尖嘯:“血!” 殷紅鋪在薩迪·卡諾的眼前,起初是一個點,接著不斷擴散,終於包裹住他,隨後,從這濃厚的紅色中,抽出無數絨毛,搔癢他,掐住他。 首先,是一排行進的軍人,手執佩劍,火炮轔轔作響,迎麵撞上人群,將軍立定,揮劍下令——引信嘶嘶叫——一串葡萄彈。結束。血跡,屍骸,逃竄的人群,哭泣的嬰孩。報紙刊印,頭條新聞:共和國總統薩迪·卡諾下令屠殺。軒然大波。巴黎竊竊私語,外省高談闊論。聖日耳曼區陰陽怪氣,拉丁區密謀忿忿不平。左派分子抗議,右派分子彈劾,廉潔奉公的名節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虛偽小人、暴戾殘忍。走在路上,街道兩旁房屋幢幢,緊閉的門窗同時被打開,從黑暗中探出一張張人臉,老人、成人、兒童,男人、女人,全部小心地打量,老婦人還指給年幼懵懂的孩童說:“看,我們的總統——薩迪·卡諾,瑪利·弗朗索瓦·薩迪·卡諾,他的祖父在大革命中嶄露頭角,原先是數學家,後來被稱作‘組織勝利的人’,叔叔薩迪·卡諾,是什麼‘熱力學’的奠基人——這才叫真正的薩迪·卡諾!瑪利·弗朗索瓦·薩迪·卡諾,這位總統做了什麼?殺了孩子的父親,殺了妻子的丈夫,殺了父母的孩子!真是惡心、下賤,呸!真給卡諾家族蒙羞!” “不!不可能!”薩迪·卡諾怒吼道,直直頂上帕特裡斯·德·庫塞爾的目光,兩道目光碰上一塊,竟然誰也不弱於誰,氣勢相當,分庭抗禮。鏖戰疆場的雄鷹對上縱橫官場的飛隼。無數歷史實例告訴我們,政客與軍人起了沖突,倘若不能握手言和,倘若勢力相當,那是誰也無法徹底打倒誰,誰也不能取得完全的勝利,誰也不能徹底損害對方的利益,到最後,雙方誰都沒有損失,誰都謀取充分的權利,隻剩下國家與人民哀嘆呻吟。 有一瞬間,薩迪卡諾純屬為了個人,擔憂自身名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自己也感到有些心虛,神魂立刻動搖了,像燭火在風中一顫。可薩迪卡諾當即捕捉會自己泄露的靈魂,穩住自己的心態,收斂自己的儀容,並為自己找到一個正當理由:血腥的屠殺隻會招致群情激憤,強硬的手段隻會碰上鋼板鐵盔。暴力隻會引起更大的暴力,利維坦若在大海目空一切睥睨萬物,早晚會撞上貝希摩斯,暨時便天崩地裂、血流漂櫓、撕裂天際,一片腥風血雨。 他立刻抓住這點,把它引為自己暴怒的最初原因,並向眾人說明這點,使自己安定,拉攏同樣觀點的支持,還鞏固了自己親民的形象,含蓄地維護自己聲譽。 所幸,帕特裡斯·德·庫塞爾並沒有察覺這剎那間的動搖。二人的對立也由此演化作鷹派與鴿派的沖突。 正在這時,有名小個子急匆匆從對麵跑了過來,“香榭麗舍大道也來了!”他話未說盡,便滑倒暈厥。 “看吧!隻有這一條出路了!暴力之所以引來更大的暴力,是因為暴力不夠暴力!隻有極致的恐怖,才能使人畏懼,也隻有畏懼,才能馴服烏合之眾,隻有馴化愚民,才能長治久安,聽吧,仔細聽吧,記住我的話。隻有恐怖,才能穩定。”帕特裡斯·德·庫塞爾來日閃電,去如閃電,隻留羊毛製衣劈啪作響。 1889年1月1日子夜,埃齊斯泰乘一班生性溫厚的火車自魯昂抵達巴黎。 烏鴉,薄雲,街燈,大地靜默。 正巧,他遇上了瑪麗·安娜。 “你怎麼來了?” “見證舊世界的消亡與新世界之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