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與伊利斯的談話(1 / 1)

世界年輕時 無名氏zzz 7508 字 2024-03-17

二月,冬季的寒意遲遲不肯散去,春天的和風又已經來到。溫暖與寒冷你爭我搶,這邊奪走一處要塞,那邊陷落一片疆域,二者糾纏在一起,誰也不肯鳴金收兵。   因此,溫度反復無常,時而溫暖,百花欲放,時而嚴寒,鬆柏凋零。綿綿細雨紛紛揚揚飄舞在全法蘭西。   埃齊斯泰出席了社民黨的大會。   此時,大會尚未開始,埃齊斯泰百無聊賴在他座位上,東張西望,眼裡始終是一群穿著考究的富人。   不必說,這都是一些心地善良的大戶人家,以為自己施舍窮人財富就算仁慈,就算仁至義盡。   就像品行不端的小人、作惡多端之狂徒找神父開導,隔著厚厚的屏障帷幔訴說自己的過錯,懺悔自己的罪愆,然後得到贖罪的勸告,自己一一照辦,結束之後安慰自己;罪已贖盡,心安理得享受自己因為犯罪而得到的利益。   自然,其中不乏真正心智高潔之士,可你過去一個個勸告,說他們如今的財富都是因為剝削而得來,他們又有多少人會相信,又有多少人會舍棄?   要想說服他們和自己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們充其量不過是舊世界的好人,歸根結底是舊秩序的維護者。   埃齊斯泰需要的,不是舊秩序的好人,而是新世界的幻想者、創造者、保護者。簡而言之:新人。   在新人的印象中、思想中,壓迫與剝削是不應存在的,更不應該被法律甚至道德許可,憑借父輩的功勛、顯赫的姓氏、祖代的產業坐享其成是不合理的,而人們因為財富、地位、職業而被劃分三六九等是違背正義的。   在新世界中,舊世界的統治者、享受者、維護者,舊世界的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是不應存在的,舊世界的好人是無關緊要的,自由、平等、博愛將成為新世界的準則,被絕對遵循,被眾人牢記。   這時,伊利斯走到他旁邊,微笑著說:“先生,你可真是個貴人,千催百念也換不來你登門拜訪一次。”她不熟練的裝作嗔怪模樣。   埃齊斯泰擺擺手,同樣笑著說:“請原諒啊,公爵小姐,我隻是個窮苦人家,在巴黎這麼大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找個工作很難的啊。”   “可你卻拒絕了我母親的幫助。”   “這個……您也是知道(請不要跟我說“您”,我們是朋友。)好吧,小姐,你也知道,我和你的母親實在不投緣,思想差太多了,更何況我稍微頂了下嘴,真的沒臉再去接受她的幫助了。”   “那我的幫助呢?”伊利斯盯住埃齊斯泰,那雙明媚亮麗的金色眼眸與伊利斯端莊大氣的臉很相宜,但眼角那一點淚痣卻又淡化這種氛圍,使她保留了少女的姿態,不至於顯得年齡太大。   埃齊斯泰被盯得心慌,有些無措地說:“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他檢驗自己的頭腦,找出不可否認的理由,“你畢竟是個公爵家的小姐,無端的幫助他人,在無事生非的巴黎,是會編造出許多流言蜚語的,這可會玷汙你的名譽。你如果硬要我接受,讓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毀掉別人,我會發瘋的。而且,這樣一來,你就不算是幫助我,而是坑害了我,為你為我,我都不應當接受。”   伊利斯嘟起嘴,一副嬌嗔模樣,“埃齊斯泰先生,說了這麼多,其實你隻是把我和母親劃分為一類了吧?”   “當然不是。”   “說得倒好聽。”   “因為心靈的話語總是悅耳。”   “別這樣。”她擺擺手,微微笑著,“在巴黎,那麼多名門望族都成立、加入了慈善會,還有這麼多人加入了社會民主黨,他們莫不也是在幫助他人,怎麼他們可以,偏偏我就會被謠言中傷呢?”   “小姐,其一,社會民主黨都是些男人,而慈善會的都是夫人;其二,他們幫助的是抽象的人,而你幫助的則是具體的人,這樣,他們就有了攻擊的具體目標了。”   伊利斯右手托住下巴,顯出惆悵,“那麼,隻能靠你自己自生自滅了麼?”   “也不獨我一人,我還有一群朋友,我們互幫互助、攻克難關。一個人隻要會唱《國際歌》,總會找到誌同道合的同誌。”埃齊斯泰不無驕傲的說。   伊利斯壞笑著,自覺抓住對方漏洞,注視著他,說:“那麼,也就是說,你已經找到工作了,足以謀生?”   “當然,不要小看我們這些底層人民的生存能力,生活這種高雅的事需要培養,我們並不精通,但生存可是我們耳濡目染習以為常的,可以說是窮人生下來就必須要學會的技能,正如雛鷹生下來就必須學會飛翔。生存還是毀滅,這不是個問題。”   伊利斯做了個表示無奈的表情,苦笑一聲,“看來我的罪孽還是太過於深重了,即使如何積極參加慈善會,也仍然無濟於事,是嗎?”   “那也需要看是從什麼角度來看,和誰比較來看,來什麼時候來看。比如你和梯也爾相比,就是個善人,你在中世紀這般救濟貧民,你就是個聖人。某種意義上,即使是像我這一類極端、偏激的人,也隻是嘲笑你的地位、你潛移默化無聲無形的剝削,也絕不可能嘲笑你的舉動。”   伊利斯搖搖頭,“話扯遠了,讓我們說回正題吧(剩下的話不如今晚或是改日來我府上一敘),既然你找到了工作,那為何在開始還以此為借口搪塞我呢?埃齊斯泰先生?”她最後的話語極輕,幾乎是滑進埃齊斯泰耳朵裡。   埃齊斯泰被這聲調刺激的渾身一顫,慌忙地擺手尬笑說:“這個嘛……實不相瞞,小姐,我是個窮人的孩子,也是個窮人,對你們的規矩完全不了解,這因為我的身份而理所應當。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拜訪,給你給我自討羞辱?”   伊利斯沉默片刻才開口:“讓娜也在那,她性格就是那樣,並不是看不起你。我說了,這隻是私人性質的拜訪,與沙龍無關,不會有其他人加入。除非你是認為與我沒什麼好聊的。埃齊斯泰先生。”   “好吧……我改日會登門拜訪——但是,小姐,時間會很晚,因為我還開著晚課。”   “什麼晚課?”見伊利斯疑惑,埃齊斯泰不無自豪的向她做解釋。   義務的、免費的、世俗的初等教育。政府在1881年和1882年出臺的教育法初步實現了朱爾·費裡的豪言野望,此後,即使是窮人的孩子,也登上知識的殿堂,而非天主教會管理的學院。   但太晚了,法令出臺後惠澤的人群還未壯大,在1889年,大部分活躍的產業工人所接受的初等教育還是教會傳授,封建、落後、傳統。這類教育培養出來的公民思想還停留在舊時代,停留在基佐、法盧的時代,在那個時代,幾乎一半的小學得到宗教方麵的教育,使得其中的學生被引導於宗教事業當中。這樣的人無法支持更進步的變革。   共和國需要培養出共和國需要的公民,需要培養出資本主義需要的公民,而非教權主義、封建主義的奴仆,因此朱爾·費裡政府在1880年3月29日發布了兩項政令,喲啊求耶穌會士在三個月內離開他們所在的學校,要求未經授權的宗教團體在同樣期限內辦理手續,最少驅趕了5000名宗教人士。   共和國在培養未來的公民,在與教權主義進行激烈的鬥爭,沒有精力物力去改造當下的公民。   但以埃齊斯泰為代表的革命者有。   這群革命者被稱為“公社的殘黨”,他們要求建立更先進、光明、美好的製度,這就需要先進的公民,比共和國“未來的公民”更加先進。他們的勢力還很微弱,沒有能力在共和國密切關注、天主教會高度重視、二者激烈角逐的舞臺有立足之地,因此,他們將目光轉向當下的公民,試圖剔除教權主義在他們頭腦中的影響。   “自由者協會”咖啡館就這樣,成為巴黎無產者的學院。   “也就是平民大學?”   “差不多。”   伊利斯小姐點點頭,把身體往後縮隱入黑暗中思索片刻。   “我們隨時恭候。一言為定?讓我們說回正題吧,埃齊斯泰先生,”她整理整理坐姿,“勒阿弗爾的工人運動可是越來越激烈啊,而你在那之後乘勒阿弗爾的火車來到巴黎,是麼?”   “是的,你想知道我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伊利斯點點頭。   “我和其他幾位一起鼓動了他們,為燃燒的火添了一把柴。”   “你可真是有問必答,我都不敢確定你是否在開玩笑。”伊利斯吃了一驚。   “請放心,我絕對信任你,沒必要說些謊言哄騙。”絕對信任麼?這會不會太輕信了?   伊利斯忽然感到興奮,發誓要向對方證明自己沒有辜負這份信任,這種神聖的情感滋潤著她,使她白皙的皮膚泛著光輝。   “那麼,你來到巴黎——”她沒有把話講完,而是狡黠地望著埃齊斯泰,因為由埃齊斯泰親自講解,給了她一種同謀的刺激感。   “當然,也是為了——怎麼說呢?”他注視這雙狡黠的眼眸,把食指放到嘴唇上,一邊將眼往上翻,一副思索的模樣,好像在找尋恰當的話語,一邊斜睨伊利斯焦急的神態,偷偷笑著,“為了一場烈火,一場風暴,一場浪潮。”   他直勾勾盯住伊利斯,突然變得堅毅剛強的眼神讓對方渾身打了個寒噤。   “就像你十八年前做的?”   埃齊斯泰淡然的點了下頭。   伊利斯皺眉問道:“讓烈火在巴黎重燃?”   埃齊斯泰依舊微笑著點頭。   “你知道後果麼?”   “當然:暴君害蟲自嘗惡果。”   “但是,你知道會死多少人嗎?”伊利斯的語氣有些顫抖,“你不會以為火災之後隻有那些害蟲惡樹燒盡吧(更何況,你們如何區分暴君害蟲?不過也隻是憑借一己之見去謀害與自己政見不同者罷了,和之前幾十世紀的統治者所做無二)?烈火不問身份,人人死而平等,沒有什麼身份可以逃過去,沒有哪個職業擁有免死券。風暴來臨,鳥獸為什麼要逃離?——因為它們知道沒有什麼生命可以免於其中。這場災難一旦開始,便會波及整個巴黎、整個法國,牽連所有等級,不論第一等級、第二等級、第三等級,於法國大革命中死去最多的反而是最積極的無套褲漢……”她懇切的說到,希望打消埃齊斯泰的狂想。   “你就這麼懼怕雷霆麼?”埃齊斯泰隻是微微一笑,把身體前傾,以挑釁的目光盯著對方,。   伊利斯打了個寒顫,“你瘋了吧?這麼多人會死去,你居然還以……”他的笑容、不屑的語氣、挑釁的目光以及這種不在乎人命的姿態使她原先搭建的一切美好幻想統統崩塌,“你究竟要做什麼?”   他做了個表情,表示不理解對方的震驚以及對話的走向,“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以很誠懇的語氣。既然你不敢相信,那我就再說一遍——我要引爆一座火山,我要卷起一場海嘯,我要扇起一次風暴——一言以蔽之,革命。”   他看見伊利斯睜大眼睛,像見到一頭兇獸、一隻幽靈一般,但依舊慢條斯理地說:“一場革命會殺死很多人,會殺得血雨腥風鬧得滿城風雨,會有很多無辜之人死去,甚至革命本身也將被殺死,”他瞧著伊利斯的模樣,“可是,烏雲將在這道雷霆中散去,舊世界將在這場革命中被驚醒,將被扯下偽善的麵紗,被迫展示真實的自己——腐朽的身軀、壞死的心臟、流著血與骯臟的毛孔。”   “這無人在意。全世界充斥著他們的同類,他們不會去否認自己。”   “我們無意妄想他們自己痛斥自己,自己打敗自己,我們寄予希望的是全世界尚且忍氣吞聲之人,全世界尚存良知之人,全世界被欺騙之人,全世界被壓迫之人。換而言之,我們寄予希望的是擁有未來決意反抗的下一代。我們所做的也許是必然失敗的,但我們依舊會做,誰能要求被壓迫者放棄反抗的權利?我們會反抗,我們會吶喊。”   “用你們口中所說要拯救的人之血?”   “革命是場暴動,暴動需要動用暴力,暴力必然產生損失,這是客觀所致,而非我們主觀所能決定。”他板起臉,冷冷的反駁道。   “你們可以收手。並非一定要用到暴力。”   “一定要!所有布爾喬亞都會收手,把自己剝削的錢財還回去,然後握住無產者的手說:‘公民!朋友!兄弟!讓我們握手言和吧!自由、平等、博愛的法蘭西萬歲!’你覺得這現實嗎?奪來不義之財者,執迷不悟,必將鮮血淋漓、人頭落地。罪人不得懲罰,縱容者亦犯下重罪。”   伊利斯張開嘴,還想說些什麼,但找不到詞語。她渾身因憤怒而顫抖,想不到對方怎麼可以如此不把人命當回事。   “無論如何,先生,你們這是在殺人。”她甚至也牙齒都在打顫。   “他們也在殺人。我們將要殺的人巴黎一座城市的墳墓就能裝下,而他們殺的人卻盈城盈野;我們發動的革命所造成的動亂會有多久?這一時期的殺戮基本隻在革命初期興盛,可他們的殺人卻是持續了幾千年,從原始社會第一個階級分化就開始;我們是無意波及,而他們卻是主動剝削,因為壓迫是他們生存的必須,是他們的基本屬性。”   “你害怕革命,因為革命中伴隨著恐怖,所以你害怕麵對革命;因為正義包含憤怒,所以你否認正義。沒有恐怖的美德是致命的,沒有美德的恐怖則是無力的。如果革命失去了它的暴力、它的恐怖,那麼這所謂的革命算什麼,留下了什麼?麵對惡貫滿盈的強盜,你赤手空拳地沖上去能做到什麼?麵對被害蟲蠶食的大樹,你不去驅趕它們那該如何拯救大樹?在被壓迫者的反抗之中,你不去反對壓迫者的強橫,剝奪壓迫者的特權,好吧,壓迫依舊進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被壓迫者看你不去做,自己已然無法忍受,於是拿起武器築起街壘奮起反抗,這時你假仁假義地沖過去奪走反抗者的武器呼籲:‘夠了!法蘭西不能再流血了!’你還好意思說自己偏向被壓迫者?”   “反對革命的暴力就是反對反抗,而反抗根植於壓迫之中,你反對這場暴力,實則在維護壓迫。”   “我從未——”伊利斯囁嚅的開了口。   “你從未剝削——我知道,你要說的正是這句話。所有壓迫者都這樣說:貴族擁有地產,讓農奴和佃農去耕作,自己收取租金;布爾喬亞開設工廠,讓工人去做工,自己獲得剩餘價值。二者事後還假惺惺地表示自己使他們獲得了糧食、財富,使他們有了工作,自己是個天大的好人!他們認為自己的家族功勛累累、家世顯赫而獲得了這片土地,認為自己的勇氣、智慧、啟動資金使工廠蓬勃發展,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應得的。但誰在勞動?誰充實了他們土地中的白骨、工廠中的血肉?”   “小姐,您所居住的府邸真是豪華,您的生活真是奢侈,看看那些藝術品,都是拉斐爾一類,大概值幾千幾萬法郎呢;看看那些豐盛的菜肴,是由那位禦前大廚烹飪;看看府前的馬車,掛著披著名貴的簾子,皮色光亮的良馬甩著打理得優雅的鬢毛——”   “先生!”   “小姐,看看人民吧,看看第三階級吧。”埃齊斯泰縮回了背,溫和的說到。   大會開始,有名有姓的人物停止探討各自購買的股票公債,坐到座位上,暗自謀劃如何在政府中一官半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