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子果類我乎(1 / 1)

“所以,主上又打算救一個撿到的來歷不明的人,而且是一個受了劓、髡、刵、黥、小刖五刑的極罪逃人?”   手上動作不急不慢添著無煙地灶兩個火坑中柴火的易老頭思索片刻後,倒反而苦笑一聲道,“如此這般亂來,倒也是像極了主上開智之前的胡鬧,看來是不用擔心主上真的變了本性。”   隨後,易老頭臉色繃緊地訓斥回來報信氣喘籲籲的育道,“主上有意抬舉你們兩個白狄奴婢,老夫我也是看在眼裡的,然而若是你們為了幸進就不敢加以阻止,甚至有意縱容主上胡來,就休想老夫點這個頭!記住,隻要老夫還有一口氣,祖宗禮製家法就在!就是主上也不得暢意妄為的!爾婢也不要想休息了,去撿夠一鈞(三十斤)柴火。”   臉上被噴滿了唾沫星子的育,連臉都不敢擦地倒走幾步退下,自去做事了。   而等易川慢慢平復下情緒,轉頭就看見了在一旁沉吟許久的竹竭,於是有些不滿地問道,“子盡卻是在想些什麼?不會真的要按照主上的荒唐命令行事吧?子盡?”   “啊?啊...“竹竭被易老頭喚回注意力後,慢慢組織起了語言,用跟著易老頭請教了兩天,還不太熟練的薊國話斷斷續續地勸諫道,“叔父,侄男認為此次還是照做主君的吩咐最好。”   “犯君顏色,劣行必爭,浪為必糾,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重貴富,這是為人臣子的道義!倘若竹竭你因為居處戎狄之間太長,缺少學習禮儀的機會而失去了我們易氏先祖教訓家族的骨節,那老夫就不認你這個侄子了!”   易老頭反應巨大、悶悶地接著訓斥道,就好像隨時要用牙咬死麵前這個可能要奉承祁連的新認侄子一樣。   “叔父息怒!倘若侄男說完自己的猜測後,您還是要堅持勸諫主君,那麼請讓侄男先來,您是主君此時的首臣,您如果進諫不被采納,還有誰能接著您去勸諫呢?”竹竭揮拜做了一揖後,誠懇地請求道。   “唉!既如此,坐吧!子盡你就說說你的看法吧。”   心累的易川意識到了自己剛才是一時激動遷怒他人了,於是冷靜下來,找了火灶附近鋪了乾凈茅草的守夜位置坐下,然後示意竹竭坐到對麵說話。   而竹竭卻隻是原地朝著易老頭拜道,“侄男剛才自聽完那個白狄奴隸的敘述後,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叔父,您應該還記得自前日開始,主上就囑咐我等二人每天三次往東邊封山方向的山腳,用竹竿和炭筆記錄下每日洪流的深度,而今日第三日了,水猶近三丈(周代,一丈合今2.31m),侄兒試請叔父設想主君所救之人,無船無舲,是如何來此處孤洲絕地的?若是不用舟楫即有通路來此,那若是您也好奇,遇見了那人,難道不會像主君一樣處置嗎?”   “嘶~~,是西邊和南邊的戎狄之處所來之人?如此...”易老頭倒吸一口涼氣,隨後也就釋懷道,“老夫真的是老了,捷才實智不若子盡你等年輕人了,此等荒蠻之地不知還要存身多久,倘若有一日,老夫卒斃,主上雖智,行事卻仍顯失禮乖張,到時恐怕就要...”   “大夫春秋康健,主君妙手能醫,鄙臣貧寒少文,不敢擔大夫托付重任!”   竹竭情急之下不經意直接換了燕國話堅決推辭道。   “好了!老夫也隻是稍做提點,若是天假吾年,還想看著主上榮歸薊都,酬你我叔侄之功,遺澤易氏呢!罷了,我等還是趕緊開始做事吧,老夫才坐一會已覺氣弱,吾去挑鹽,你夫婦就隻好受累一點了。”易川敲了敲後腰站起來囑托道。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說罷也跟著站起身行完禮,說出了這句用洛邑雅言表達的,今日才被易川教的貴族士大夫領命退辭客套話的竹竭,正準備離開,突然就被易老頭叫住了。   還以為是自己新學的禮儀有所紕漏的竹竭隻得在返身行了一禮,卻聽得易川幽幽地說道,“子盡,主上從小就不太喜歡多禮,老夫也知道身處如今的荒僻之地,死守著禮儀之道總是難為人所喜,那你是怎麼看的呢?是否老夫應該如芳一、南宮一般萬事多做少問,更討主上歡喜些呢?”   “侄兒很希望能多從叔父這裡多看多學些,侄兒年少時放蕩厭學,不曉禮者立身本也的道理,以至於一朝國破、父祖逝去,不識詩書,混同皂隸,竊以為恥至今!及至得遇主君,不以吾卑鄙,猥自枉屈,辟以殊節,更有叔父教授為臣禮儀、雅言薊語,恩同再造!其間心情,正如昨日所聞的主上教訓吾子所言,求知當若渴是也!至於芳一、南宮彼輩,走犬鷹馬之流,不足道也!此時主上創業之初尚有一用,日後龍歸大海,自會持重叔父禮節正途。”   竹竭拜倒在地後朗朗言道。   “彩!昔日薊都助逆士大夫者,何其目淺!主上若得光復社稷,再成易氏門戶者必爾輩也!”   ......   話分兩頭,此時的祁連正帶著抬著擔架緊趕慢趕的南宮一行人奔走在回程路上。   這幾天才被祁連一行人勉強踩出痕跡的山路,幾個人自己走倒也還湊合,但是加上一具不那麼穩當的粗製濫造的擔架,那上下的磕碰和顛簸所造成的二次傷害,對於一個受了這麼嚴重傷勢的正常人,鐵定是噶定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走走停停的祁連卻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就硬是吊著一口氣,反倒是抬著四角的南宮等人先受不了其人胸口、手臂上的傷口膿水散發出的臭雞蛋味,在走下一處山路急坡後不住地問道。   “主上,已起膿皰,卻還能活下來的人,聞所未聞,何苦這般辛苦,若是反過來讓這個男人的膿滴裡的邪祟怨氣沾染上您或者其他人,再起了黃瘡,不是就壞事了嗎?”   “二三子說得有些道理,還知道膿液的厲害。”祁連掃視一圈放下擔架後就避得遠遠的眾人,先點頭在搖搖頭道,“可是不要以為朕真是善心發作才決定救此人,朕還是有三點緣由,才決心盡盡人事。”   “敢問主上,三者緣由之一是否有您路上所說,倘若救活此人必能得西南等處戎狄情勢在內?”芳一不放棄表現機會地搶答道。   祁連微笑著接過話頭道,“自是如此,看看他手上的邢、衛、戎狄物件,和身上的兵戈劍痕,此人所知之事對於蝸居一隅的我們必有大用,隻不過這隻是要不要救的原因,但倘若是一般人傷成他這樣,朕隻會在乎能與不能,必然不會做無用功了。”   “主上又戲吾等,難道這個刑人得了膿皰還能免於一死?”南宮大大咧咧道。   “他能與不能,你且上來仔細看他臉上那些疤瘡,一個將死之人能把你嚇得連湊近點看都不敢?”祁連翻著白眼道。   “看便看!有什麼大不了的。”南宮被激將一番後,倒也鼓足勇氣蹲下來第一次去仔細看男人像是火燒毀容過的恐怖麵容,但是才那麼端詳了一會,就不可思議地轉頭向祁連囁嚅道,“這...這,怎麼可能呢?主上,難道我...看錯啦?怎麼可能會有人活著還有...”   “怎麼?隻見過死人留下傷口潰爛形成的肉芽疤痂,沒見過它好了之後長什麼樣是吧?你的判斷沒錯,而且這個男人臉上那一層層顏色分明的暗褐色點印,說明這家夥還不止一次傷口化膿又活了下來。”祁連叉手揶揄著肯定道。   “那這...這人是怎麼弄了這麼多傷口的?他好可憐受這麼殘忍的折磨!師匠!”聽得雨裡霧裡的英子湊上來問出了她剛才就疑惑地問題。   隻不過此言一出,手上沒少做過男人臉上那幾個刺字活計的芳一、南宮,包括尷尬的祁連都沉默了,隻有南宮小聲抗辯一句,“烙字能烙到奴隸傷口化膿沒辦法處理,這一看就是手藝糙的戎狄才能做的出來的,怎麼能用刀硬刻完就不管了呢?事後不能用油灼,至少也要用火燒止血呀。”   “住嘴啦!誰問你了?不要教壞朕的弟子!”   祁連對著南宮怒目而視,心裡卻又對麵前這個男人能不知道多少次抗住這時代無解的傷口感染的原因又添了一份好奇。   實際上,祁連豈止發現了男人身上多處傷口反復感染的疤痕增生痕跡,他甚至發現了男人身體各處,比如軀乾、四肢、口腔黏膜等處疑似傷口感染引起的敗血癥皮疹康復後留下的瘀點痕跡。   這年頭能又有這樣一個活著扛過敗血癥的猛男,簡直就是醫學奇跡!是放到後世也要被各大醫學院保護起來的...研究樣本!   祁連雖然是獸醫,但是不能妨礙他自己要進步的那顆心呀!   “師匠!師匠!”   一聲呼喚打斷了祁連心潮澎湃的醫學夢。   “什麼事情?”祁連皺眉看著她弟弟汲推著他姐姐上前,知道肯定是那個總闖禍的汲有什麼鬼點子要他姐出頭了。   “師匠,汲他問你,他四天前在照顧昏迷的父親的時候,本來想學您用加了鹽的水給阿父清洗傷口,但是您卻製止了他,還說阿父傷口太少,好的太快,沒等您試出不會讓傷口出血的最佳配比就快愈合了,那麼這個男人傷口這麼多,是不是就可以試出您說的最佳配比了?”英子越說越像是記起了什麼祁連什麼恐怖的事,看著祁連逐漸發起抖來。   隻不過聽見最省心的汲能說中心中最後一條理由的祁連,此時沒心思去注意傳話筒英子的微表情了,他瞇著眼仔細地打量著,不敢直視祁連卻直勾勾地看著男人眾多傷口入神的汲。   那種對醫術和樣本的審視目光,真像係裡新生第一次上青蛙解剖課,唯一一個麵無表情手穩到不行地完美完成整個流程的自己。   “英子,後麵一段時間,你和你弟弟都不用和我一起到外麵做事了,每天都隻要去跟著易大夫學語言就可以了,直到徹底教會你弟弟薊國話為止,你也要多出力,不要耽誤他了,哪有他一個小孩學語言還學不過他父親的道理?”   祁連終於注意到了看著自己有些畏縮的英子,又踮起腳像是剛才撫摸黑馬一樣輕柔地順毛安撫著小女孩道,“成了朕的人,就不要害怕了!記住,你以後也要這樣,對待自己人要像冬日暖陽般的溫暖,對待敵人則要像夏季烈日般將他們炙烤,讓他們除了臣服之外,隻剩死亡。”   “這樣...這樣的話,是不是殺光敵人、隻剩自己人之後,世上就...真的隻剩冬天了,冬天不好,英不喜歡冬天,那時候這世上都好難找到東西吃,難道師匠喜歡冬天嗎...”   英子說著說著突然伸手握緊了祁連的手,可憐巴巴地看著祁連,似乎對於祁連一直想要待在冬天表示同情和惋惜。   祁連本來是想要傳授英子的帝王之道,反過來倒被她領悟了仁恕之道,看著眼淚汪汪的英子,倒是不好計較她被帶偏了的事實了。   正當祁連想著自己的教育方針哪裡出現了問題的時候,許久不說話的芳一卻竄到祁連眼前,手裡還拿著一個提係的竹條物什展示給祁連說道。   “主上,您在路上說要的手提‘竹衡’(天平)。”   “嗯?”祁連沒有馬上去接放芳一手上的天平。   盡管這個看起來用兩根刨平直的竹條十字交叉後,加上一小塊放大傾斜觀察角度的扇形竹片用竹釘一齊打孔固定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下麵再同理釘一個竹子底座的天平在祁連看來已經很不錯了,祁連不應該苛責,但是祁連就是有點覺得芳一的殷勤程度有點太過了。   這種連休息時間都要卷的作風,祁連不是很喜歡,並且不能鼓勵,否則整個團隊風氣都要被芳一帶動得急功近利,祁連又不是在開流水線工廠,講究越快越好,卷死同行。   所以祁連故意敲打道,“芳一,權衡,稱桿稱坨合一方可權衡!若是想要為人宰衡,除了有衡,最重要的還是有權,否則衡做的再好再平,又能讓哪個要分肉的人滿意呢?你知道怎麼解決無權的問題嗎?你手裡有現成的權嗎?”   句句誅心的話語驚得一心隻想表現的芳一冷汗直流,他確實是太急了,急到越界了。   自從想通了祁連暗示他和手下兩個白狄人好好相處的用意之後,他就表現得太急了。   過猶不及的話,芳一也許沒聽過,但是相通的道理上,從跟著燕國公主遠嫁輾轉開始,就一直充任近侍寺人的他,比此前二十多年隻知道守住薊都宮門的閽衛南宮要懂得多的多。   看著芳一額頭短時間攢滿的汗滴,祁連知道這個聰明人已經領悟了自己的意思,於是拿出了那顆自己在路上已經估算出質量大約10g(注一)的指寬渾圓金珠繼續婆娑道,“你手上沒有權,但朕手上有,或者說朕沒有也能硬造一個出來,你想要的,朕到了時候自然會給,但是朕還沒給的,你卻絕不能逼朕給,無論你是用什麼借口,哪怕是潑天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