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虎虎虎(1 / 1)

蒙蒙亮的天幕已起,半夢半醒的祁連被人輕輕推了一下,可祁連不做理會地翻個身打算繼續睡。   “師匠,師匠!該起身了,柳叔父在帳外等您!”   久違的黃鸝般清脆的嗓音,自祁連耳邊響起,祁連這下倒是激靈了一下,翻身而起。   結果祁連紮猛子不要緊,倒把喊他起床的英子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推祁連的力道重了。   “什麼時辰了?”祁連拍著昏沉的頭問道,然後昨日正午回營後,一個接一個地在營帳中接見了百八十個人的戰後善後的加班,加到太陽落山,加到臉都笑僵了的“噩夢”,就不禁浮現眼前。   那場麵,解救的各國俘虜代表、獻上最寶貴戰利品的各伍伍長、受到拔擢的輔兵和奴隸代表,甚至還有周邊四五十裡到百多裡的東夷部族來探望獻禮的代表…   也都怪祁連自己,搞什麼親力親為,低估自己現在的香餑餑程度,對內對外都是。   “師匠,剛剛日出(5時到7時)。”祁連發愣之際,英子回答道。   “嗯?也就是五更天末尾(3時到5時)了?今日無事,朕多睡一會,朝食叫朕。”祁連還以為是英子第一天來這,記錯了自己今日起身的時辰,隨便往昨天遣人打造的木架床塌上一躺,想著睡個回籠覺。   然後祁連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又一個猛子紮起來了,“唉!幾忘今日乃是與柳子約好習箭的第一天了!英子,何遲矣!朕不是說不到五更天就叫醒朕嗎?快!快去拿盆來給朕洗漱,南宮!南宮!你進來!幫朕著衣!”   英子連忙地端來一盆水,帶著哭腔認錯道,“師匠,剛五更天的時候,您睡得正香,我看您昨晚寫竹簡到夜半,實在是太辛苦了,就…就…”   手忙腳亂尷尬之際,柳鞅的身影已然跟在剛剛得令的南宮後麵出現在了帳門口。   “柳子稍待!朕洗濯以後即刻出來!”祁連急道,這失約可是大事,可南宮笨拙的動作總也沒幫祁連徹底把深衣穿好。   誰料柳鞅直接回復道,“主上記岔了吧!您昨夜召臣應對後,還約定雞鳴學箭時,臣就沒有答應,改期到了午後,主上昨日繁忙,可要多多注意身體!”   聞言的祁連拍了拍額頭,用腦過度要不得呀!   不過隨即祁連就反應過來問道,“既然午後學箭,柳子此來是有大事嗎?”   “臣倒是無事,隻是青犬為您追回來了好大的事。”   說罷的柳鞅笑著讓開身形,祁連這才看到其背後身上遍布的泥點都像是才剛烤乾的青犬,和另外一個…嗯…更邋裡邋遢的灰白發老頭。   祁連正奇怪之際,誰知對方那個不知名的老頭先聲奪人,用洛邑雅言道。   “哼!望之不似人君!一黃口小兒罷了!你說你追著老夫兩天一夜不放是為了什麼呀?”   “嗯?!”   祁連大清早的見麵就被人懟了一遭,不過祁連最近掌軍定計、迎來送往,這沉穩的養氣功夫算是小有所成,再加上一旁柳鞅的微微頷首,和青犬的期盼眼神,想來這老頭來頭不小。   於是祁連唾麵自乾地笑問道,“不知長者姓名,小子也好清楚是受了哪位大賢的教誨。”   “哼!用兵詭詐之徒,楚蠻盜賊之流,喪義棄禮之輩,大陸澤中出了你這麼號人物,此地恐怕從此兵戈不休了,如何能再隱居下去!告辭!”那老頭還是罵個不休,罵完還作勢轉身就要走。   祁連身後的南宮雖然聽不懂,但是英子聽得懂呀,聽了轉譯的傻大個當時就怒了,“兀那老賊!無故辱我主上還想跑?看某一劍殺了爾婢!”   “住手!退下!”順著柳鞅無奈的眼神一看,自己衣衫不整,確實不適合見外人,於是對門口老頭做個長揖後,給了英子一個眼神,後者便會意地走到帳門口,等門口三人退幾步到帳外後,就放下帷幕暫擋視線。   不一會,等帷幕拉開,祁連跪坐在帳中案後,並且案前攤好了待客的草席,柳鞅這才拉著那個執拗的老頭,青犬捧著一摞竹簡重新進入了帳中。   此時灰白發老者的麵色稍霽,不過其坐下來後仍然阻擋住柳鞅和一旁的青犬開口,隻對祁連說道。   “老夫,氏左名崧,字伯嶽(yue),六日前,為報淪為公子手下的奴隸的黑虎、黑鹿兩部對在下的救命接濟之恩,曾混入其中,靜觀公子所為,並留一計而走,誰承想公子手下這位名為青犬的斥探,真是人如其名,聞著味就追著老夫來了,整整兩天一夜,煩得在下實在沒有辦法,故特來相見。”   “隻不過自老夫離開之時就知,在下與公子實為異路之人,今日到營時,聽聞公子前日與人對壘,即不列陳,也不都兵。守寨之際,卻又故作狡偽,引水灌其軍,這實在是與西邊的戎秦、北邊的狄晉、南邊的蠻楚一副做派,戰不以禮,則治不以信,雖得一時之利,卻混塞了尊卑,褻瀆了禮製,隻怕將來禍生於內,從此國中無寧,徒遺毒啟此風尚的三國之公室自己罷了。”   祁連越聽越皺眉,這灰白發老者的話雲山霧裡的,但是從其談吐上,祁連不難聽出肯定是個諸夏人,而且必然是貴族,甚至聽他連著晉秦楚一起罵的狂悖口氣來看,這人在貴族裡也算走南闖北、見識廣博的那種了。   這是傳說中的“路有野賢”?   於是,祁連頗為驚喜地看了青犬一眼,可後者隻報以慘淡一笑。   迷惑不解的祁連重新轉回老者,正要開口之時,對方卻不給這個機會道,“公子與柳子、易子、竹子諸大夫所言之豪言壯語,在下已然盡知,在您酣睡之際,在下已然一一辯駁,老夫年過杖國之年(七十),孤孑一人,流浪天下諸野,實在是無心仕途,還望公子勿起如簧巧舌,在下忠言已盡,最多也就再贈一卷遊歷雜記與公子吧。”   說罷的老者作揖下拜後,把青犬手中那堆竹簡接過來,然後毫不在意地堆到祁連麵前道,“公子任挑一卷吧,自秦至齊,由楚及燕,二十年間,凡三十國,山水形勝之處,皆可一觀。”   “嗯?!”   祁連聽完老者的介紹,眼睛瞪得渾圓,一下就被這個老者嚇到了,真的假的?這人這麼強?在這個年頭搞了個全國旅遊還能活著?   於是有些懷疑這老頭吹牛的祁連隨手展開麵前十多卷書中的一卷,隻見上麵寫著“惠王十八年(公元前659年),自晉之秦,崤山途之,崖柏蔭穀,殆不見日,復過澗,畿周設之草關,險塞天成。”   “嗯?!”祁連知道這上麵寫的大概是指函穀關的雛形,但還是不信邪地繼續翻。   於是,齊之穆陵、楚之關埡、鄭之製邑(虎牢)…   “WC!這哥們玩真的?”   祁連心裡大受震撼,這是什麼年代,往後推百多年的孔子周遊列國,那都要受困於陳蔡之間,到處都是荒郊野嶺、各國間的無人區裡蛇蟲虎豹比人多,各國除了上層用雅言外,基本語言不通。   這麼個老頭看樣子也不像有很多隨從的樣子,奔波了二十多年沒死在路上,聽口氣晚年才跑到了這大陸澤中隱居,祁連真不知道他的運氣和身體要好到什麼地步!   就在祁連難以置信之際,名為左崧的老者眼見祁連掃完桌上的竹簡,於是悶悶地開口道,“公子快些選好吧,在下實在是要告辭了。”   回過神來的祁連再看麵前的左崧時,眼神中射出的貪婪之光,和看到了鮮肉的餓狼也一般無二了,這麼個活地圖和活著的“幸運擺件”,祁連絕不能放過。   於是祁連自己動手把麵前的幾案撤去,作揖下拜行了一個大禮後,殷切道,“朕若欲留下先生時時教誨,難道真的不可嗎?”   “不知公子是否看完了在下的書簡,若是記性好的話,當知在下是何人。在下絞國失國之人,曾為左史,四十年前蠻楚撕毀城下之盟,二臨絞國,滅亡我皋陶偃姓社稷之後,在下赴魯告命(注一),自那之後,心死經年,實在是不堪驅使了,望請公子不要白費力氣了。”左崧搖搖頭道。   聽罷的祁連沒有動搖地問道,“先生遊歷列國二十餘載,成書隻此二十餘卷嗎?還是贈書之事,多嘗為之?”   “公子確實聰慧,在下亦曾記述過各國輿情、民樂國風、政事言行,當今秦伯嘗千金以購中原輿情,畿周守藏史示我珍冊以換國風,政事言行,齊侯贖之…唯餘此二十餘卷山川地理,無人相問。”   左崧輕鬆言道,同時那言語中的暗示就是,祁連這麼個不入流的流亡公子,定然是比不過招攬過他的那些大諸侯乃至周天子職官的。   而同樣聽懂了的祁連繼續問道,“如此說來,先生是無欲無求了。”   “老夫克日即卒,二十年間又荒廢軍政之用,無事之人,實在是對您毫無增益,隻想老死林泉之間罷了。”左崧無所謂地肯定加推辭道。   “若是朕沒記錯的話,依據大禮,諸侯國滅,史官攜冊往魯告命,其後之命,便是埋首案牘,整理編纂本國國語,以待留存於魯國簡室之中,難道是絞國的風俗不同,才讓先生有時間到處遊歷嗎?”   祁連悶悶一報,滿座皆驚,柳鞅是真不知道,因為諸夏史官一途在列國素來獨立超然,他們專業化的傳承和排外的規矩,讓很多人都不清楚他們的職業內情,而左崧則是麵色羞慚、不知所措。   祁連為什麼會知道這番秘聞呢?因為他在大學時的唯一一個死黨,就是中國古代史專業中秦漢政治製度史方向的研究僧,這項趣聞是他倆在火車上看《崔杼弒君》中三史官赴死故事時被科普的。   看著左崧那難看的臉色,祁連算是知道這家夥為什麼到現在都不怎麼想入仕,他肯定是在楚國滅絞之時,不知道什麼原因,丟失了其負責保管的一國史冊典籍,丟了自己身為一國史官的大節,那可不就沒臉了嗎,想必在列國的史官之間也名聲不太好,也難怪寄情山水。   “先生喜歡遊歷,朕也恰好正在流亡之中,不若結個伴,一路上也算有個照應。”祁連揭了人的短處,總是不禮貌,趕緊給個臺階下。   “就…就如公子所言吧!”左崧像是被祁連勾起了什麼傷心事一般無力地說道。   “那麼,先生,以後請多指教了…”   ……   等到盯著祁連滿眼古怪的柳鞅,把失魂落魄的左崧帶走後,帳中就隻剩被祁連留下的青犬。   揉了揉眉頭的祁連,有些感慨地問道,“追那個古怪的左老先生回來見朕,費了不少勁吧!從昨日開始,可就有人說你是做了一個雙麵諜人,逃跑了,陵鯉,可真是個好代號呀!”   悶悶的青犬不回答,祁連隻得嘆了口氣補充道,“為什麼要冒著別人的非議,去做分外的事呢?越俎而代庖,日後若還是這樣的做派,朕會很為難的。”   閉口不言的青犬終於開口了,因為缺了那兩顆門牙而漏風的腔調有些滑稽,但是祁連卻知道這是一個忠心之人,因此向來沒什麼逗樂的心思,認真地聽著。   “因為主上需要更多的賢才,奴婢懂不得太多的道理,但是做諜人的時候總還是知道些事理,隻有像我們這樣的諜人越多,得到的消息才越多,上麵抓總的司命,才能做出更準的判斷,也就更能有餘力照顧到我們這些諜人的安全,如果還能有某個極出眾的諜人出現,則大家的任務都會更輕鬆,這也是臣一知道有個可能做過諸夏大夫的人混了出去,就來不及報告您就去追的原因…”   聽完之後,緊盯著青犬的祁連,好一會都沒有說話,如果說祁連沒有懷疑在開戰前的關鍵時刻消失的青犬,那是騙自己,但是祁連最後還是選擇了賭一把,賭贏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如果可以,祁連不想再在這種事上,賭第二把,雖然祁連現在被外麵上至易老頭這樣的親近人,下至東澤氏那些咬牙切齒的俘虜都看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膽賭徒,但其實他本意不想如此。   所以,祁連不動聲色地敲打道,“朕若有基業,則逢天下碌碌之輩,未必就會如今日這般莽撞了。你也要注意些,爾可知三人成虎之故事嗎?”   “臣不知!”   “若是今日有一人跑到朕的營帳,告訴朕,營中空地上出現了一隻老虎,你說朕會信嗎?可若是兩個人來說有老虎,朕難道不會疑惑嗎?若是三人來說,朕難道不會相信嗎?之前來朕這裡誹謗你的遠不止三個,朕都沒有采信,但是下次呢?”   祁連此言一出,青犬頭上開始冒汗了,祁連知道效果達到,便不再言說什麼,說到底青犬某些時候比芳一更強的表現欲,也是祁連的暗示和縱容導致的。   “去看看你的女兒,是叫桃夭沒錯吧?”祁連轉移話題寬慰道。   “是!臣來拜見之前其實已經見過了!臣萬死不能報主上對吾父女之恩!”青犬下拜嗚咽道。   “青犬的這個名字不中眼!日後你改個名吧,清泉如何?”祁連隨口示恩道。   “謹遵君命!”清泉再次拜謝道。   “下去吧!朕乏了!”   營帳中重歸安寧,祁連閉目養神,想要撐在案上假寐一下。   直到一聲聲震寰宇的虎嘯,和急匆匆沖進營帳的易川、柳鞅、南宮三人急切的叫聲,“主上!營中沖進來了一頭大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