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前,張祗停了腳下,借著整理衣擺的機會,迅速瞥了一眼身後。 從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不尋常,不得不加倍小心。 進了門,兩個手握環刀的年輕漢子走了過來,一個站在張祗麵前,一個走到了張祗身後,站在門外,探頭向外看了一眼,又轉過身來,看著張祗後背。 張祗張開雙臂的同時,心中一喜。 他一眼看出,這兩個年輕漢子都是身手矯健的武士。今天要見的人絕不是普通人,或許能聽到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麵前的年輕漢子點了點頭,以示歉意,隨後迅速搜了一下張祗全身,隨後讓在一旁。 “徐君在裡麵等你,請隨我來。” 張祗雖然驚訝,卻沒說什麼,加快腳步跟上。 進了中庭,穿過走廊,來到後院。 “惠敬,過來吧。”角落裡,有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招呼道。 張祗循聲看去,在錯落的假山後麵,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正是他的前任上司徐詳。隻不過早在前年,徐詳就返回江東,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一想到魏吳雙方的關係,張祗就有些不安。 徐詳多次出使魏國,認識他的人不少。一旦消息走漏,兇多吉少。 “徐公,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張祗快步上前,深施一禮,然後眼神熱烈的盯著徐詳,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在單薄的胸膛裡怦怦作響。 徐詳沒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年輕武士警戒,又指了指對麵的坐席,讓張祗入座。 “惠敬,這可不是你應有的表現啊。”徐詳避開了張祗炙熱的眼神,提起案上的水壺,給張祗倒了一杯水,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這才抬起頭,打量著張祗,緩緩說道:“如今你肩負重任,不容有失,豈能喜怒形於色?” 張祗拱手致謝。“多謝徐公指教,我是多日不見徐公,一時忘形,還請徐公見諒。” 徐詳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並起兩指,推到張祗麵前。“回去看,雖然不是你想要的消息,卻也能算個安慰。” 張祗眼神微縮,遲疑了片刻,伸手將竹簡接過,放在袖中。 徐詳端起水杯,呷了一口。“至尊雖然即位,但內外非議不絕。此時赦免你們兄弟,必然引起更大的沖突。所以,你耐心一點,再等等。” “非議?”張祗眉頭微皺。“是因為西麵嗎?” 徐詳微微一笑。“不是,你的任務完成得極好。諸葛亮接受了現實,還派陳震來賀。吳漢並列為帝,中分天下,我大吳從此不再低人一等了。可是,這攔不住某些迂腐之輩,非說我大吳偏安江東,道統不足,僅憑幾個祥瑞,無法令天下歸心。唉,真不知道該說他們什麼好。大漢都亡了近十年,他們還不肯承認現實。” 徐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無奈。 張祗心中微動。 他明白徐詳為什麼會冒險出現在這裡了,十有八九和道統有關。這可是關係到孫家王朝能不能存續的大事,如果他能協助徐詳辦成,應該足以贖兄長之罪。 以兄長的才華,隻要能重新入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徐詳盯著張祗,輕輕點了點頭。“惠敬,這就是我親自來找你的原因。這件事太重要了,除了你,我誰也信不過。”他瞥了一眼遠處,壓低了聲音。“哪怕是我身邊的人。” 張祗拱手施禮。“多謝徐公謬贊,請徐公吩咐。” 徐詳抬起左手,挽著右手的袖子,然後用右手食指蘸了點茶水,在案上寫了兩個字。 隱蕃。 “惠敬,看到這兩個字,你能想到什麼?” 張祗盯著這兩個字,想了想,試探的問道:“是地名還是人名?” “人有姓隱的嗎?” “古人以謚為氏,魯隱公的子孫就姓隱,隻是功業不顯,史書無載。若是人名,應該是化名,不是真名。” “如果是化名,你又會想到什麼?” 張祗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若是化名,應該取常用姓氏掩人耳目才對,不該如此罕見。他特意以隱為姓,自然是刻意提醒他的姓氏與眾不同,很容易與他的身份相聯係吧。” 徐詳滿意地笑了。“你說得不錯,他的身份的確很特別。如果你能將他安全的送到江東,我以身家性命保你兄弟脫罪。” 張祗離席,拜倒在地。“多謝徐公。小子一定全力以赴,不負徐公所托。” “你先回去,準備一下,等候消息。”徐詳輕聲說道:“這一次出門,可能時間會長一些。” 張祗心領神會。“喏。” —— 出了門,張祗不動聲色的左右看了一眼,然後出了裡巷,緩步匯入人群中。 道路兩側的店肆中擺著各種各樣的布匹,年輕的夥計在街上招呼客人,年長的則在店裡收拾,不時的瞥一眼外麵流連的顧客,看看哪些人是真想買,哪些人隻是來過過眼癮,長長見識。 以布商為掩護,在陳留市出入四年多,張祗對這一片的布商都很熟悉,甚至能叫出每一個布商的名字。哪一家開張或有新品上市,他也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趕來慶賀,或者照顧一下生意,順便打聽點消息。 “子敬,子敬。”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迎麵趕了過來,一把抓住張祗的手臂,將他拉到路邊。“子敬,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張祗咧嘴一笑。“蔣兄,這麼急著找我,莫不是最新的蜀錦到了?” 中年人姓蔣,名萬,是專門賣蜀錦的商人。他自稱與蜀漢丞相府長史蔣琬同族,能拿到質量最好的蜀錦,在布商中頗有名聲。 但張祗知道,蔣萬能拿到最好的蜀錦,不是因為他與蔣琬同族,而是因為他就是蜀漢丞相諸葛亮安插在陳留的耳目。 陳留交通方便,四通發達,是間諜細作們最多的地方,一向行事周密的諸葛亮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重害。如果不出意外,諸葛亮安排在陳留的耳目不止蔣萬一個,蔣萬隻是擺在明麵的棋子而已,還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個,絕不可能是蔣琬的族人。 兄長張溫出使蜀漢的時候,曾與諸葛亮多次接觸,對諸葛亮評價極高。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被選為與蜀漢細作接觸的人選,經常以做生意為名交換情報。 吳漢是盟友,必要的溝通一直存在。 “蜀錦的事情不要急,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蔣萬笑嘻嘻的說道:“酒肆新來了一批白虜歌女,不僅膚白如雪,而且唱跳俱佳。我請你喝酒聽曲,一起去欣賞一下,如何?” 張祗哼了一聲,伸手扒開蔣萬的手,故作不屑的說道:“蔣兄,你真的隻是去喝酒聽曲麼?” 蔣萬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道:“的確不是,我是收到了一點消息,要趕去求證一下。別人我不放心,有你子敬陪著,我才有底氣。” 張祗沒有再問,跟著蔣萬,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布肆。 進了酒肆,來到燕山酒家。剛進門,掌櫃就從後麵迎了出來,笑容滿麵的對蔣萬拱手作揖,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將他們引上二樓的雅座。 張祗跟在後麵,麵帶笑容,卻一句話也不多說。等掌櫃與他寒暄的時候,他才敷衍了幾句。 蔣萬出手闊綽,是酒肆幾家大酒家的常客。他則不同,生意小,利潤薄不說,又是行商,經常外出,與本地酒家的關係遠不如蔣萬緊密。 趁著上酒的閑空,蔣萬低聲說道:“子敬,我聽說北疆形勢緊張,鮮卑大帥柯比能有意兼並各部落,卻遭到魏國大將田豫的阻撓,多次發生沖突。這次新來的白虜歌女據說就是剛剛俘虜的,你懂鮮卑語,幫我問問虛實。” 張祗瞥了蔣萬一眼。“你家丞相想和軻比能相呼應?” 蔣萬手一攤。“丞相想什麼,豈是我能知道的?你也別多問,幫我打聽一下就行。若是消息有用,到時候我送你一匹錦當作謝禮。” 張祗笑著點點頭,沒有再問。 他們雖然知道對方的身份,卻不知道各自的身後究竟有什麼樣的人物,也不主動多問,維持必要的默契。 但蔣萬一開口就願意送一匹錦作為謝禮,已經證明這個消息對蜀漢非常重要。 一會兒功夫,兩個皮膚白晳的鮮卑歌女端著酒食走了進來,分別跪坐在張祗、蔣萬身邊侍候。張祗換了一副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年少多金的世家子弟,用鮮卑語與身邊的鮮卑歌女調笑。 見他會鮮卑語,鮮卑歌女很是驚訝,隨即張祗聊起天來。 張祗沒費多少口舌,就了解到了蔣萬想打聽的消息。 草原上的確不太平,軻比能實力增漲太快,引起了魏國大將田豫的警惕。田豫用離間之計,挑撥各部落與軻比能爭鬥,引得軻比能很不滿。 去年秋天,雙方爆發了一次激烈的沖突。據說田豫被軻比能的大軍圍住,險些不得脫身。 但田豫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並俘虜了一些鮮卑人。 這兩個鮮卑歌女就是俘虜,先被中山人買下,培訓了大半年,然後賣到了陳留。 歌女了解的情況有限,張祗也不敢多問,很快結束了交流。 歌女起身表演。 張祗一邊喝酒聽曲,一邊將了解到的情況轉告蔣萬。 蔣萬大喜過望,拍著張祗的肩膀說道:“子敬,不是我酒多了管不住嘴啊。以你的才華,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應該出自大族,為間實在是太可惜了,你應該入朝為官啊。” 張祗心中一痛,隨即白了蔣萬一眼,半真半假的說道:“久聞諸葛丞相用人不拘門戶,要不你向你族兄推薦一下我,讓我到你們大漢去做官?能為漢臣而死,哪怕是個百石小吏,我也是願意的。” 蔣萬哈哈一笑。“一言為定,我一定轉告。”隨即又壓低聲音說道:“你說這魏國四麵皆敵,又接連遭受重創,連曹休都被你們氣死了,接下來他們會怎麼做?” 張祗喝了一口酒。“這種大事,我怎麼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啊。” 蔣萬也不介意,接著說道:“依我看啊,他們很可能會派間諜去你們江東,報曹休被賺之仇。子敬,你多加留意,說不定就有立功的機會。” 張祗借著酒杯遮臉,沒有回答蔣萬,心裡卻是一動。 那個即將去江東的隱蕃會不會就是個間諜? 去年魏國大司馬曹休兵敗,就是被豫章太守周魴所騙,結果損兵折將,大敗而歸,導致魏國東南空虛,也給了孫權稱帝的底氣。 除此之外,曹休暴斃,魏國宗室中沒有能接替他的將領,魏國不得不起用異姓將領維持東南局勢,窘態畢現。魏國天子年輕氣盛,豈能咽下這口氣? 派人去江東行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 徐詳多次出使,對魏國君臣並不陌生,肯定想到了這一點。盡管如此,他還是冒險來到陳留,要將隱蕃帶到江東,可見隱蕃的身份不是一般的特殊,以至於徐詳不得不以身犯險。 隱蕃究竟是誰,竟有如此誘惑力? 張祗有種感覺,這次任務可能比他之前執行的所有任務都要難,甚至是九死一生。 怪不得徐詳那麼有把握,說一旦完成任務,就可以保他們兄弟脫罪。 “子敬,想什麼呢?” 張祗一驚,抬起頭,看著似笑非笑的蔣萬,很是自責。 在這種場合分神,實在不應該。 “沒什麼,最近要出趟遠門,好多事還沒準備,一時想起,有些走神。” “喝酒怎麼能走神?”蔣萬笑罵道:“不會是看中了這兩個白虜,想著籌錢買回去吧?我勸你別白費心思,這可比遼東的馬還貴,不是你買得起的。” 張祗哈哈一笑,舉起酒杯。“我哪敢有這樣的奢望,隻盼著你們丞相與軻比能結盟時,念著我今天的通譯之功,賜我一匹好馬代步。” “一定,一定。”蔣萬眉開眼笑,滿口答應。 兩人喝了一杯,蔣萬又壓低了聲音。“子敬,你我一見如故,我才請你幫忙。這事可不能外傳,我家丞相用法嚴,泄露了機密,我在成都的一家老小就完了。” “放心吧。”張祗正色道:“我張嚴從來不會對不起朋友。” “這就好,這就好。”蔣萬用力拍拍張祗的肩膀,遞過酒來。“喝酒,喝酒。” —— 從燕山酒家出來,蔣萬已經醉得走不動道,隻能由兩個酒保送上馬車。 張祗也已微醺,但他沒有坐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沿著路,慢慢地往前走。手裡拿著一隻長沙來的橘子,不時在鼻端嗅一嗅,借以解酒。 時辰已經不早,除了酒市、肉市之外,其他的幾個市已經關了市門。警惕的市卒拿著長矛,扶著環刀,在門內來回走動,不時的看一眼外麵。 張祗有些後悔,不該和蔣萬喝這麼多酒,應該抓緊時間清點一下存貨。 離開陳留要路傳,辦理路傳則需要市裡的證明。如果存貨都對不上,或者存貨較多,並不需要外出采購,很容易引起懷疑。 市場是藏汙納垢之所,也是間諜細作集中的地點之一,魏國管理很嚴,陳留太守府會派專人負責。平時看不出來,一旦有事,市場中央的市樓裡就會出現眼神淩厲的陌生麵孔。 為間五年,他見過太多的同行被抓、被殺,或者悄無聲息的失蹤。 黑暗中,也許就有人在盯著他,隻是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為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耳目,這才沒有動手。 為間不僅會玷汙名聲,更是行走在刀鋒之上,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不是兄長罹禍,兄弟姊妹都受到牽連,他是絕不會作為一個間諜出現在這裡的,而應該如蔣萬所言,出入朝堂,為天子座前名臣。 “卿本佳人,奈何為間啊。” 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張祗隻想流淚,隻想痛哭。 可是一想禁錮為役的兄長和流放異郡的弟妹,他又生生將淚水咽了回去,一聲輕嘆尚未出口,便化作吟哦。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